回到西園,唐玦為龍朔上好藥,眼巴巴地看著他:“大哥若是心疼玦兒,就聽從爹的命令,不要再違逆他了,好麽?不過是學毒而已,多一樣本事,對大哥沒壞處的。”

龍朔微感舌尖苦澀,唇邊卻露出溫柔的笑意:“玦兒,抱歉,哥不能答應你。我有自己的打算,自己的原則,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爹若問起,你隻管直說,一切罪責,自有哥去承擔。”

唐玦的目光黯了黯,一抹惆悵從他眼底掠過,微微垂眸,一言不發地轉過身,默默往外走,隻留下一個孤獨而憂傷的背影。

“玦兒!”龍朔出聲喚住他,驀然覺得心頭一陣刺痛。玦兒他傷心了麽?那個笑得陽光燦爛的男孩,此刻露出黯然神傷的模樣,讓人格外心疼。

唐玦的身影頓住,沒有回頭,隻是脊背在細微的顫動。龍朔不顧疼痛,從**跪起來:“玦兒,別走,你過來。”

唐玦呆了呆,仍然沒有回頭:“大哥……還有什麽吩咐麽?”聲音裏夾雜著鼻音,龍朔一聽就知道他流淚了。

“玦兒!”他從**下來,蹣跚著走到唐玦麵前,果然見弟弟眼裏淚光瑩然。心頭一顫,他舉起袖子,為他擦去眼裏的淚水,滿懷歉疚地道:“別哭,是哥不好,對不起。”

忽然想起那次自己跪在祠堂裏,弟弟憤憤地對自己嚷:“你欺負我,你不喜歡我,你不把我當弟弟了!”那時候的玦兒還是任性的,還會向自己發泄他心裏的不滿。可此刻,他隻是默默流淚,默默離開,連一句抱怨的話都不願說了。

玦兒,你百般維護我,我卻讓你失望了,對不起。而我的心境,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你又何嚐知道啊!

他忍不住張開雙臂,將唐玦擁入懷中,歎息般低語:“玦兒,哥沒用,癡長你六歲,卻要你倒過來保護我。哥知道你心腸好,把我當成你真正的兄長,可這件事,哥隻能辜負你了。別氣我,我和你不同……”

“有什麽不同?”唐玦睜大眼睛,烏黑的瞳仁裏盛滿質疑,負氣道,“大哥是從沒把自己當成唐家人,所以才覺得不同。大哥嘴上認了爹,心裏根本沒接受自己的身世。大哥的心也一直不在這兒,對不對?”

龍朔啞然。

“既然不承認自己是唐家人,也就是不承認我這個弟弟了。大哥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唐玦猛地推開龍朔,恨恨地瞪著他,大聲道,“從此不要再疼我、教訓我,我也再不理你了!”說完拔腿就往外麵跑。

“玦兒!”龍朔一把抓住他,看著那雙受傷的眼睛,費力地咽了口口水,突然無比痛恨自己拙於言詞,“這是兩碼事……我不喜歡用毒,跟身世無關,更不代表我不把你當弟弟,我隻是天生的排斥毒藥。我知道我讓爹失望了,也讓你怨我,可我真的沒辦法接受……你要是生氣,哥讓你打,打到你消氣為止,好麽?”

唐玦怔住,他從來沒有想到,大哥會有一日這樣低聲下氣、小心翼翼地跟自己說話,帶著歉疚的、求恕的表情,他的心突然又酸又脹,眼眶更加潮熱。

他半跪下去,拉住龍朔的手,微微揚起唇角:“小弟怎敢碰大哥一根指頭,從來隻有大哥教訓小弟的份。大哥不願,小弟就隻能恭領爹的責罰了。”

“不會,錯的是哥,不是你,爹不會胡亂責罰你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承擔。”見弟弟終於收斂了小脾氣,龍朔的一顆心才踏實地跌回到胸腔裏,輕輕拍拍他的手背,苦笑道,“玦兒不愧是未來的家主,好大的氣勢,哥怕了你了。”

唐玦被他說得臉上發燙,把半跪的姿勢改為雙膝跪地,垂著頭道:“大哥,我錯了,又跟大哥任性……請大哥責罰。”

龍朔伸手摸摸他的臉,寵溺地一笑:“好了,我的唐大公子,小的可不敢罰你。”

唐玦愈發赧然,從垂著的眼簾下溜出一個抱怨的眼神,小聲嘟囔:“大哥又拿小弟取笑,真不地道。”

“起來吧,地上冷。”龍朔拉他,突然冒出一句,“幫我一個忙。”

“什麽?”

“你派子苓去府裏看看,丁香怎麽樣了?我怕夫人知道這件事會氣上加氣。”想到夫人的病,龍朔心裏沉甸甸的。玦兒,幸運如你,卻怎知悲劇就要發生?你小小年紀如何承受喪母之痛?也許比起你來,我是幸運的。雖然不被家族承認,可至少娘親在我身邊。還可以日日向她請安,看到她美麗、慈愛的麵容,看到她漸漸隆起的身子,期盼那個小生命的到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那種刻骨的痛,我多麽希望你不要嚐到。可是,命不由人,誰能左右得了天意?

唐玦不知他心裏所想,隻是笑吟吟地看著他,眼裏滿是戲謔之色:“大哥,莫非你對丁香那丫頭動了心思?她害你這樣,你還要關心她麽?”

龍朔舉手一個暴栗輕輕敲在他頭上:“說什麽呢?整天打什麽鬼主意?我隻是覺得她害了自己,得不償失,可憐也可歎。畢竟,一個女子的貞操在世人眼裏何等重要。身為男子,我們卻是幸運得多。”

“哦,哦。”唐玦點頭,用手摸著下巴,烏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著龍朔。

龍朔被他看得發毛,輕斥道:“又想什麽呢?”

唐玦笑得燦爛之極,湊近龍朔:“原來大哥這麽開明,比起教我們讀書的魏先生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那老夫子,整天之乎者也,煩都煩死了,土得掉渣的老頭!”

“不許胡說!”龍朔訓他,“尊敬師長是身為弟子的本份,不管他有沒有本事,你都不可以這樣鄙視他。”

因為自己身上痛著,龍朔罵出來的話一點氣勢也無,唐玦吐吐舌頭,笑得促狹:“光知道教訓我,自己還不是整天忤逆父親?”

龍朔一滯:“我……”

心裏好像突然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紛湧而來。是我不孝麽?父親是生我養我的人,身為人子,怎能選擇自己的父母。就算他虧欠了我、委屈了我,就算他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難道我便能忤逆他、冒犯他、憎恨他?

昨夜燈光下溫暖的眼睛,與今日書房裏盛怒的眼睛,兩雙眼睛交迭在他腦子裏,龍朔迷茫了。

大夫人醒來時,聞到房間裏濃濃的藥味。她睜開眼睛,看到杜鵑站在床前。

“夫人醒了?”杜鵑連忙伸手,扶她起來,細聲道:“老爺早上去書房前吩咐過奴婢,不要吵醒夫人,讓夫人好好休息,待夫人醒來便給夫人服藥,然後去給老爺送信。”

一邊說,一邊熟練地伺候夫人穿衣、梳洗。鏡子裏映出大夫人秀麗的眉眼,一雙眼睛朦朦朧朧,好像還沒有完全蘇醒,又好像在回憶著什麽。

“夫人,你怎麽了?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杜鵑體貼地問。

大夫人慢慢搖頭,幾不可聞地歎息。

昨夜是我多飲了幾杯麽?竟然在他麵前露出那樣脆弱的模樣。那時說出的話,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竟連我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妒麽?恨麽?忍麽?痛麽?為丁香還是為自己?那樣的我,會給他帶來怎樣的感覺?老爺,麵對我,你還會有一點心疼與憐惜麽?

她忽然很想笑,很想大笑。夫妻之間,現在竟然要這樣猜心了麽?老爺,你隻當現在的我還是以前的我麽?不,不,昔日不再,我已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而你,更不是原來的那個你……

一碗藥遞到她麵前:“夫人,請服藥吧。”

她接過藥,目光看向窗外。已是紅日高懸,自己這一覺竟然睡了那麽長時間。

她一口氣把藥喝掉,又接過冰糖含在嘴裏,輕輕問道:“早上有人來過麽?”

“有,大公子與朔少爺一起來向老爺、夫人請安,見夫人還睡著,他們就沒驚擾夫人。後來他們三人一起去了丁香房裏,奴婢便過來候著夫人了。”

大夫人一怔,臉上露出深思之色,呆了幾秒,沉聲下令:“去叫丁香過來!”

“夫人,丁香她……她已經在外麵跪了多時了。”

丁香一夜間憔悴了許多,下巴顯得更加尖削,大大的眼睛失神地看著地麵。

聽到召喚,她費力地爬起來,膝蓋一陣針紮般的疼痛,她的身子晃了晃,努力穩住自己。然後慢慢挪進臥房,雙膝跪下,還未出聲,喉頭便已哽住:“夫人……”

大夫人揮手命杜鵑退下,示意她將房門拉上。

她盯著丁香,眸子深處慢慢泛起寒意,慢慢問道:“你老實告訴我,是龍朔強_暴了你,還是你設計陷害他?”

“夫人……”丁香崩潰般地哭出聲來,淚流滿麵,額頭抵在地上,纖細的肩膀不停顫抖,語不成聲道,“是奴婢……是奴婢該死……陷害少爺……”

大夫人的身子晃了晃,手撫到眉間,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呻_吟。

丁香大驚,猛地抬起頭來,惶然道:“夫人,夫人你怎麽了?”

“啪”,一巴掌重重地摑在丁香臉上,大夫人用力過猛,幾乎向前傾倒。伸手抓住身旁桌角,連連喘息。

“夫人,夫人,夫人息怒,保重身體……”丁香跪爬到她麵前,泣不成聲地哀求,“是奴婢該死,夫人要如何懲罰,奴婢都甘願承受,隻求夫人不要折磨自己的身體。”

大夫人頹然地往後靠,頭暈目眩,勉強忍著胸口翻湧的氣血,唇邊掠過一絲冷冷的笑意。她看著丁香,語聲飄忽:“你……是因為喜歡他?”

丁香猛地咬住下唇,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捏住衣角:“是,是的……奴婢自知不配,所以才……才出此下策……”

大夫人好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臉色瞬間發白。怔了半晌,她顫顫地舉起手,指著丁香,一字字咬牙切齒地道:“賤人,枉我那樣信任你、愛惜你,當你像自己的親生女兒看待。你竟敢做出這等下賤無恥的事來,你被豬油蒙了心?還是撞了什麽邪?”

她越說越怒,聲音裏夾雜著無窮的恨意:“平日裏我如何教導於你?你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怎能這樣不顧廉恥?你……你……你這小賤人,今日我便親手打死了你!”

說著騰地站起來,手腳還在發抖,卻瘋了一般衝到牆邊,從膽瓶裏抽出一根雞毛撣子,回身劈頭蓋臉地向丁香身上打去。

丁香不敢躲避,唯恐更加激怒夫人,引發她的病症。大夫人氣紅了眼,越抽越用力,打得丁香疼痛難忍,失聲痛哭。

杜鵑在外麵聽得膽戰心驚,隱隱猜到什麽,卻不敢妄加判斷,隻是畢竟平日裏小姐妹相處不錯,聽丁香痛哭哀嚎,不禁急得團團轉。

就在這時,龍雪衣帶著豆蔻走過來,聽到裏麵傳出的聲音,立刻知道不好,加快腳步奔過來:“杜鵑,發生什麽事了?”

“是夫人,她不知道因何生氣,在裏麵痛責丁香。”

龍雪衣一驚,衝上走廊,舉手敲門,急聲道:“姐姐開門,姐姐,是雪衣來給姐姐請安,請姐姐開門。”

裏麵的聲音戛然而止,半晌,門被打開了,大夫人出現在麵前,身軀依然在發抖,臉色蒼白如紙,額頭掛滿冷汗。

龍雪衣連忙伸手扶住她:“姐姐,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