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喘息著,連搖頭的動作都顯得那麽虛弱、疲憊,聲音沙啞地道:“我沒事,妹妹,你怎麽來了?”

龍雪衣扶她到椅子上坐下,拿出絹帕,為她輕輕拭去額頭的汗水,柔聲道:“雪衣早上來向姐姐請安,杜鵑說姐姐還沒起,老爺吩咐了她煎藥。雪衣便知道姐姐玉體違和,所以想著過會兒再來看看。誰知這會兒過來,正好聽到姐姐在責罰丁香……”她回頭看丁香一眼,見這丫頭半邊臉腫著,跪在冰冷的地上,渾身哆嗦,臉上涕淚橫流,卻已不敢大聲哭喊,隻是小聲啜泣著。

龍雪衣心裏突地一跳,從來沒見夫人發這麽大的脾氣,丁香是她的貼身丫頭,何止貼身,簡直貼心,這次是為了什麽要如此痛責她?

“姐姐,不知道丁香做錯了什麽,惹姐姐這樣生氣?”

大夫人不語,臉色陰沉地盯著丁香。丁香在她的逼視下低垂著頭,那樣子好像恨不得將自己的身體蜷縮進地縫裏,從她眼前消失。

大夫人拉著龍雪衣的手,讓她坐下,澀聲道:“妹妹,我對不起你。丁香這小賤人,我帶在身邊三年多了,一直以為她身家清白,規矩守禮。沒想到,她看上朔兒那孩子,竟然用齷齪手段對付自家少爺。昨晚朔兒一人在西園,我命她送點心過去,誰知她竟給朔兒下了春_藥。朔兒受不住藥性,占有了她的身體,恰好被老爺撞見。幸好老爺英明,否則朔兒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龍雪衣一怔,不敢置信地看著丁香,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丁香僵直地跪在原地,頭低得不能再低。

“這小賤人自作孽、不可活,現在失了身,又被老爺查出真相……”忽然省悟過來,緊盯著丁香,厲聲喝問,“老爺為何還留著你?為何不懲罰你?”

丁香慢慢抬頭,唇邊掠過一抹蒼白的笑容,眸子中有慘淡、淒絕的神色:“是少爺,是他求情,饒恕了奴婢。”

大夫人仿佛突然受了刺激,勃然變色,猛地抓過丁香的手,拿雞毛撣子往她掌心抽去。啪啪啪啪,一口氣打下去,打得又快又狠。丁香痛得嘴唇都哆嗦起來,淚水再次傾瀉而出,想縮手又不敢,顫顫地哀求:“夫人,夫人饒了奴婢吧。奴婢知錯了,夫人,夫人……”

龍雪衣見丁香憔悴的臉上滿是膽怯、惶恐、哀戚之色,頭發零亂地散落在額前,身子瑟縮著,目光也在顫抖,哪裏還有平日跟在夫人身邊時那種神氣的模樣?心裏暗暗生出不忍,看她也不過是朔兒那麽大的年齡吧?聽說賣身進府三年多了,一直伺候夫人,聰明伶俐,深得夫人喜歡。平素隻跟夫人步調一致、惟命是從,倒不曾聽聞她對別人仗勢欺人。

她是喜歡上朔兒才這麽做的,雖然行為可恨,可用心卻也可憐。罷了,所有癡情女子都是傻的,不過是個卑微的女子……

她上前拉住大夫人的手,勸慰道:“姐姐息怒,丁香年紀還小,難得做下糊塗事,念在她平日盡心盡力服侍你的份上,你就饒了她吧。姐姐多多保重,若是為她累壞了身體,叫丁香如何過意得去?”

丁香身軀一顫,驀然抬頭看著龍雪衣,眼裏有亮光一閃,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眼角的餘光中掃到大夫人青白交錯的臉,終究把話咽了回去。

大夫人無力地垂下手,指著丁香:“看在雪姨娘份上,我不打你,可是府中出了這等傷風敗俗之事,我再也容不得你,你給我滾出唐府去,從此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丁香如聞晴天霹靂,呆了好久才回過神來,顫抖著聲音喚了聲“夫人?”,突然拉住大夫人的衣擺,淚水瘋狂地湧出眼眶,語無倫次地哀求:“不,不要,求夫人收回成命。奴婢不離開夫人,奴婢知錯了,隻求夫人給奴婢一個機會,讓奴婢痛改前非,求求夫人了……”語聲哽咽,拚命磕頭,“夫人,夫人……奴婢陪夫人三年零五個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夫人開恩……”

大夫人仰起頭,眼裏隱隱泛起淚痕,卻狠著心腸道:“正因為你是我的人,我才更加留不得你,否則,我對不起朔兒,也對不起雪衣妹妹……”

從大夫人眼裏看到心痛而決絕的神色,龍雪衣心頭微微一凜。大夫人原是這樣要麵子的一個人,丁香跟她這麽久,到底是有感情的。可她仍然硬起心腸趕她走,她是覺得她沒有管好自己的下人,傷了朔兒,沒法向老爺交待麽?

“姐姐。”她凝眸看她,目光純淨如水,懇求道,“姐姐若是容不下丁香,可否將她賞給雪衣?等姐姐消了氣,若是能夠徹底原諒她,念及她的好處,雪衣再將她還給姐姐,好麽?她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又是弱女子,若是被趕出府去,她要如何謀生?”

“妹妹?”大夫人愕然地看著她,心裏隱隱掠過一絲震動,果然,母子都是那麽善良的人,將來恐怕會得盡人心吧?

她呆了半晌,唇邊掠過一絲苦澀的笑意,看看丁香,再看看龍雪衣,幽幽歎道:“妹妹胸襟如此寬廣,倒叫我汗顏了。這丫頭害了朔兒,而你還倒過來幫她。你啊……”

龍雪衣聽她將對丁香的稱呼從“小賤人”改為“這丫頭”,心裏稍稍鬆口氣,更加期待地看著大夫人:“姐姐,可是同意了雪衣的提議?”

大夫人微笑,就像姐姐對待心愛的妹妹,有些無奈,又有些寵溺:“妹妹真是菩薩心腸,既然你這麽說,我怎好拂了你的心意?算這丫頭有福氣,遇到你這麽善良的主子。隻是朔兒那邊……委屈了這孩子,恐怕你得先跟他打好招呼。”

龍雪衣淺淺一笑:“朔兒從小不會與人計較,請姐姐放心,他都已經為丁香求情了,可見根本沒有追究。”

丁香向大夫人磕頭謝恩,大夫人目光沉了沉,想要再教訓幾句,卻迎上龍雪衣寬厚的笑容,仿佛在示意她饒了丁香。大夫人歎口氣,擺手道:“起來吧,從此盡心服侍雪姨娘。若有半點差池,我絕不輕饒!”

丁香恭聲應是。

大夫人臉色稍霽。

龍雪衣唯恐呆久了讓夫人累著,於是告辭出來。她出門時,大夫人走到窗口看著,見龍雪衣帶著丁香與豆蔻姍姍離去,才走了沒多遠,她腳步一滯,豆蔻忙上前扶住她。龍雪衣拿帕子捂住嘴,幹嘔了幾聲。豆蔻伸手輕撫著她的後背,跟她說著什麽。

看她的口型,她好像在說:“小姐,你還好麽?”

大夫人眼裏漸漸露出幽深的笑意。

龍雪衣沒有回芷菁院,卻叫豆蔻備了轎子,直接到西園去。

見龍雪衣過來,龍朔與唐玦都很開心。龍朔扶母親坐下,唐玦殷勤地倒了水來,遞給龍雪衣:“雪姨,你和大哥聊著,玦兒去書房看書。”

龍雪衣含笑點頭:“玦兒真乖,去吧。”

唐玦暗暗吐了吐舌頭,雪姨總把我當小孩,還有大哥,總以為我是長不大的,我過年都十二歲了。

龍雪衣拉著兒子坐下,龍朔臀上有傷,卻又不想讓母親知道,勉強沾著凳子的邊緣,卻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道:“娘今日覺得好點麽?還總想吐麽?”

“好多了,娘沒事的,不必擔心我。”龍雪衣微笑,“當年懷著你時,你折騰娘還要厲害,娘每天一吃東西就吐,吐得昏天黑地,你這個弟弟可比你乖多了。”

“是麽?”龍朔難得地調皮起來,走到母親麵前,半跪下去,貼著母親的腹部聽了聽,笑道,“弟弟說,娘現在就袒護我了,等我出來,大哥你在娘麵前就沒半點地位啦!”

龍雪衣被他逗笑了,輕輕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傻小子,跟玦兒在一起,別的沒學會,倒學會了他的促狹勁。你爹還說要你教導玦兒,我看倒過來,是他在影響你。”

龍朔嘿嘿笑起來。

龍雪衣看著兒子,心裏滿是憐惜,語聲卻略帶責備道:“昨晚發生了那麽大的事,你和你爹竟然都瞞著我,你這孩子啊!”

龍朔一愣:“娘,你都知道了?”

“是啊,剛剛娘去給夫人請安,正好看到她在責罰丁香,她都告訴娘了。”

“對不起,娘,孩兒隻是不想讓娘擔心。事情都已經解決了,孩兒也沒什麽損失,所以才沒告訴娘的。”

“娘知道。”龍雪衣歎息,“幸好你爹信你,否則,娘真怕你受了委屈。”

龍朔微笑:“娘要對爹有信心嘛。”

龍雪衣聽他如此說,心裏覺得暖暖的,笑嗔道:“以前跟你爹像仇人似的,現在怎麽不一樣了?”

龍朔但笑不語。忽然想到龍雪衣剛才的話,又不禁皺眉:“娘,你說夫人在責罰丁香,她怎樣了?”

龍雪衣不答,卻問道:“朔兒,你恨丁香麽?”

龍朔搖頭:“她隻是個可憐的小丫頭,一時鬼迷心竅,做下錯事,這會兒恐怕追悔莫及了。娘,你也沒怪她,是不是?”

龍雪衣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柔聲歎息:“娘就知道,你不會與丁香這丫頭計較的。你一直是個心胸寬廣的好男兒……”語聲漸低,目光變得遙遠,喃喃道,“娘知道,你是一隻雄鷹,遲早有一天展翅高飛。所以,娘陪著你,看著你長出強健的羽翼,然後,看著你飛……可你在娘心裏,永遠也飛不走……”

最後一句話說得猶如夢囈,龍朔沒有聽清,隻是從母親秀麗的雙眸中看到一絲惆悵。那絲惆悵觸動了他心底藏得最深的隱痛,她忽然覺得,母親的樣子好孤獨。盡管她就在他身邊,盡管她還懷著一個新生命,可是她仍然是孤獨的。

為什麽?娘是不是覺察到了什麽?她在擔心他?娘,你放心,我不會在你孤獨的時候離去的,我一定會等到你生下孩子,擁有父親的愛,在唐家得到一個公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