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府書房,下午的日光斜斜地灑在靠窗的幾案上,唐俊親自斟了一杯茶來,雙手遞給大夫人:“大嫂,今日過府,可是有什麽要事麽?”清俊的眉眼間含著淺淺的笑意,溫潤的樣子一如無數次出現在大夫人麵前的樣子。

大夫人抬了抬眼,一身紫衣的管家陸平(若塵)正垂手恭立在唐俊身後。唐俊意識到大夫人有話不想當著若塵的麵說,於是微笑:“是小五失禮,未曾向大嫂介紹,這位是小五府上新招的管家,名叫陸平。”

若塵極見眼色地上前叩拜:“奴才陸平拜見大夫人。”

大夫人微感詫異,上下打量了陸平兩眼,擺擺手:“起來吧。五弟何時招的這管家?”

“尚無多少時日,上次大哥在街上遇見,向他稟報過。”

“哦,看著是個老實可靠的人。”

“正是。雖說進府時間不長,可料理起府中事務頭頭是道,小五一應飲食起居都由他包辦,極貼心懂事的。大嫂有事但講無妨,不必避著他。”

聽出唐俊讚許、滿足的口吻,若塵的頭埋得很低,唇邊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卻仍然知趣地躬身道:“爺,奴才身份卑微,還是回避一下的好。奴才就在院子裏守著,爺有吩咐便喚奴才一聲。”說罷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大夫人忍不住讚道:“不錯,果然是個有眼力見的,五弟找了個好管家。”

“謝大嫂誇獎。”唐俊看著她,關心地道,“小五好些日子沒去向大嫂請安了,大嫂這些日子過得可還舒心?看大嫂的氣色,似乎有些好轉,想是大哥又延請名醫,為大嫂看過?”

大夫人淡淡一笑,微合的眼眸下劃過一絲黯淡之色:“我這身子已經是爛了根的樹,離枯死不遠了……”

唐俊大驚,身子從椅子上倏地滑落,撲跪到大夫人麵前,顫聲道:“大嫂何出此言?不過是身子有些虧空,補補就好了,哪至於到這個份上?求大嫂千萬別自暴自棄,好好的沒病也愁出病來了。小五視大嫂如母,大嫂對小五諸般疼愛,小五還未來得及回報……”

大夫人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苦澀:“別難過,我不過是這麽說說,哪裏便真的死了?起來坐著吧,嫂子還有事與你商量。”

“是。”唐俊應聲站起,悄悄拿衣袖拭了下眼角,才坐下道,“大嫂,發生了什麽事?”

大夫人轉過目光,曾經明媚的眼波,此刻如同蒙上了一層陰翳,沉沉歎息道:“想不到,偌大的唐府,除了你,我竟找不出一個可以說真心話的人了。本來還有丁香那丫頭,可如今……”語聲低沉下去,“罷了,不去提那個小賤人,如今她的心已偏向於龍雪衣母子了,不過還算有點良心,肯把龍雪衣那邊的情況講給我聽。”

唐俊蹙眉:“莫非……?”

“自從龍雪衣懷孕,老爺對她百般寵愛。前一陣子專門請蜀中神醫常流雲的女弟子梅疏影來給她保胎,今日那女子又來,查出龍雪衣懷的是男胎。”

“哦?”唐俊眉頭皺得更深,“這女子竟有如此神奇的醫術?莫不是為了討好大哥,故意這麽說?”

“早晚要見分曉的事,她哪敢胡說?不怕砸了神醫弟子的牌子?更何況,上次我和龍雪衣在你府上,瑢兒那孩子也說龍雪衣懷的是弟弟,有時候小孩子的話是最準的。”大夫人握緊手裏的茶杯,好像恨不得將它捏碎,可指尖有些微顫,“我就是聽了這消息,心裏沒來由地發慌,坐立不安的,所以才到你這兒來,想跟你說說。”

“大嫂,你是怕大哥寵愛幼子,威脅到玦兒的少主之位?”

“你覺得沒可能麽?”大夫人眼裏滿是糾結,手指在茶杯上無意識地摩挲,顯得心神不寧,“我當初答應讓老爺娶龍雪衣,換取他一個承諾,保玦兒少主之位。可現在…我真的沒把握。”

“大嫂對大哥不放心?”

大夫人苦笑:“男人都是善變的動物……跟你說這些,倒是我不厚道了。可你不理解一個女人的心,看自己的丈夫突然帶回一個舊情人,外帶一個長子,你叫我這當正妻的怎麽想?將她拱手接納,奉為姐姐?還是讓自己的兒子屈居第二,把少主之位讓給那個私生子?”

她猛地舉杯喝了兩口,喝得太猛,引起一連串的咳嗽。

“大嫂,小心些。”唐俊連忙安慰,“大哥不是答應了不會易少主之位麽?”

“是……”大夫人喘息了一下,冷笑,“你說得對,要封龍朔為少主,老爺會遇到重重阻力,沒那麽容易。可是,將來龍雪衣生的小兒子呢?老爺那麽寵他們母子,難道不會改變主意?這個兒子可是名正言順的,至於長子繼承門主之位的規矩,無非是人定出來的。當初既有禪讓轉為世襲,現在廢長立幼又有何不可?”

還有一層她沒有說出來,自己命不久矣,等她兩腿一蹬,老爺自會把龍雪衣扶正,那時候這位庶出的幼子就變成嫡出了,誰還敢瞧不起他?

唐俊沉默。

“五弟,你……無話可說麽?”大夫人回眸看他,眼裏滿是哀傷與焦灼。

“不是,其實,小五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什麽?”

“今日上午,大哥開了門會,罰了龍朔一百紫檀杖,外加跪鐵鏈兩天。”

大夫人一震:“為什麽?”

“因為他學了別派武功。”唐俊的目光漸漸深沉,語聲也沉緩下去,“他一直在偷學別派武功,這一次,據說他救了什麽人,並且跟那人學了武功。大哥根本沒有追察他究竟跟何人學武,隻是責罰他就一筆揭過,顯見是要包庇他。

龍朔不學唐門毒術,卻偏偏勤修輕功、內力與劍法,他的實力越來越強。小五相信,他目前的修為已經超過大哥。這孩子,野心勃勃,很不簡單啊。雖然他當不了門主,可他完全有能力輔佐他弟弟當上門主。將來,唐家恐怕是他兄弟倆的天下。”

大夫人呆坐在那兒,強烈的震驚令她的心不斷收縮、絞緊,感覺喉嚨口泛起血腥味。她連忙又喝了兩口茶,喘息方定:“五弟,我該怎麽辦?”

唐俊目注她,帶著深深的憐惜,還有近乎孺慕的感情,柔聲道:“為了大嫂,小五願意做任何事,隻要大嫂聽小五的就好。”

大夫人手指一顫,茶杯失手跌落,駭然道:“五弟,你……”

唐俊坦然自若,站起身親自收拾地上的殘骸,輕輕道:“大嫂別怕,小五隻想助大嫂一臂之力,趁龍雪衣還沒有把孩子生下來,就把他們母子趕出府去。請大嫂放心,事情是我做的,不會累及大嫂,大哥也不會懷疑。”

大夫人走出書房的時候,屋外陽光正好,可她那個背影就象一個虛浮的影子,沒有半點力度,也沒有半點溫度。

若塵走進書房,走到唐俊身邊,為他的茶杯中續滿茶,輕輕歎道:“可憐的女人,她活不了多久了。”

“你同情她?”唐俊抬了抬睫毛。

“是……”

“她可不是我害的。”唐俊的聲音裏有了一絲感慨,“她確實對我很好,隻是,命不由人。”

“爺,連大夫人都說丁香已偏向於龍雪衣母子,爺不怕這顆棋子下錯了麽?”

“我知道你在外麵偷聽,不過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些,我準你偷聽了麽?”唐俊淡淡地掃若塵一眼。

若塵嚇了一跳,立刻屈膝跪下,惶然道:“爺,若塵隻想為爺分憂。”

“掌嘴十下,下不為例。”唐俊冷冷吩咐。

“……是。”若塵抬起手掌。

“到裏麵去把易容卸掉,要打就打得結實。”

“是……”若塵起身走進裏間,很快出來,重新跪到唐俊麵前,舉起手掌,左右開弓地打了自己十下嘴巴。那張白皙俊美的臉頓時像發酵饅頭一樣腫起來,唇邊帶出血絲。

唐俊盯著他的眸子:“知錯了麽?”

“是,奴才……知錯。”

唐俊揚手就是一巴掌甩上去:“我沒當你是奴才,但既然是我的人,就該守我的規矩。記清你自己的身份!”

若塵唇邊露出一個嘲諷的、悲哀的笑容:“是,我知道,我隻是一個替身。”

唐俊一怔,眼裏閃過一絲被人戳破心事的怒意,瞳孔收縮:“若塵,我從沒有強迫你。你若不願,大可明說。不過,你是他的親人,我仍然會代他照顧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若塵垂下頭,在唐俊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變得幽深而決絕。

“不,若塵沒有,爺養我、教導我,我一直感恩。我會一直追隨在爺身邊,不離不棄……”堅定的聲音響在唐俊耳邊,若塵臉上又泛起平和而恭敬的笑容。

見他這樣,唐俊臉上的線條慢慢變得柔軟,目光悠長,好像回憶起了什麽。輕輕伸手,撫上若塵腫脹的臉,喃喃道:“這張臉……跟他那麽像,我看著你長大,看著你長得越來越像他,你知道我是什麽感覺麽?”

若塵呆呆地跪著,呆呆地看著他。

“我覺得,他又活過來了,就在我身邊,陪著我。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點點滴滴都是過去的他。他留下遺言,讓我照顧你,把你當成自己的弟弟。可我做不到,我覺得你就是他,若塵,我知道這樣委屈你了,可是,我中了你的毒,再也戒不掉了。”唐俊的語聲越來越低柔,帶著一絲迷茫、一絲蠱惑,“若塵,你是我的。”

“是,爺,若塵是爺的。”

“很好,若塵,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唐俊滿意地點頭:“關於丁香……”他淡淡一笑,“不過是個丫頭而已,若是她敢壞我的事,我便殺了她滅口。反正我們已經有了比她更好的棋子,不是麽?”

“是,一切都在爺的掌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