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兒,朔兒。”唐傲的聲音隔著祠堂門傳來,連祠堂裏冰冷的空氣都被激起興奮的顫動。

“是,爹。”龍朔應了聲,暗暗覺得奇怪,懲罰才剛開始,難道爹來釋放我?猶豫了一下,又努力揚起沙啞的聲音,道,“爹有什麽訓示麽?”

“爹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剛才梅姑娘給你娘診斷過,查出你娘懷的是男胎,你就要有一位弟弟了!”唐傲簡直欣喜若狂,如果門開著,龍朔必定能看到父親那雙張揚的鳳目裏光華瀲灩、熠熠生輝。

唐玦猛地從地上跳起來,撲進龍朔懷裏,緊緊抱住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連聲嚷嚷:“太好了,大哥,我們有小弟弟了。你說他會長得什麽樣?肯定是個肉乎乎的小團子,是不是?長得會像誰呢?無論像爹還是雪姨,都會漂亮得象個玉娃娃似的。那麽小的孩子……我可以抱他、親他,他身上會飄著好聞的奶香……”

龍朔臀腿上傷痕累累,再加上兩條腿跪在鐵鏈上,早就痛到麻木,哪裏禁得起他如此熱烈的擁抱加搖晃?忍不住呻吟一聲:“玦兒……別把我當小弟,他還沒出生呢……”

唐玦這才意識到自己弄痛了大哥,慌得手足無措,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大哥,我太開心了,一時得意忘形,是不是痛得厲害?你打我吧,我錯了……”

龍朔伸手捏捏他的臉,盡管痛得滿身冷汗,唇色發白,卻依然展開寵溺的笑容:“你當大哥是暴君?動不動就罰你?”一邊說一邊扭轉頭去,對著門道,“對不起,爹,玦兒炒了一通豆子,朔兒沒有及時回爹的話,請爹原諒。”

門外的唐傲聽得清清楚楚,忍俊不禁道:“小子,難得你也幽默一回,如果平時多笑笑,多露點俏皮樣,也就不會處處樹敵了。”

朔兒,玦兒,見你們兄弟倆如此相親相愛,我這當爹的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龍朔低頭,唇邊掠過一抹喜悅的笑容,柔順地道:“是,謝爹教誨,兒子謹記在心。”

唐傲心頭一顫,又一次從龍朔嘴裏聽到“兒子”兩個字了,而且聲音那麽好聽,一點也不像他平時跟自己犯倔時那種生硬、冷漠的樣子。他的眼眶有些發熱,展了展眉,道:“爹去陪你娘,你好好跪著,別偷懶,刑堂的人眼睛可毒了,一眼就能看出你有沒有跪滿那些時辰。等你出來,爹好好補償你。”

龍朔微微一震,從鐵鏈上跪著轉過身,對大門叩下頭去:“謝爹關心,這是朔兒該受的,朔兒無怨無悔。”心裏又浮起龍清嘯的影子。昨晚對師父道自己要離開兩日,可刑罰要到後天這個時候才結束,師父會不會惦記?龍翼的人這會兒是否已找到師父?

聽到門外細微的腳步聲離去,唐玦兀自坐在龍朔麵前的地上,傻傻地笑著,一雙黑寶石般的眼睛晶瑩閃亮,嘴角勾起美好的弧度,看起來漂亮得讓人恨不得捧著啃他一口。

龍朔瞧著他的樣子,心裏又柔又軟。再想著母親現在幸福的模樣,一股暖流在胸中蕩漾,深黑的眸子中泛起笑意,連身上的疼痛都似乎變得遙遠了。

第一天,龍朔服了兩顆少林小還丹,到晚上,他覺得體力恢複了五成,於是運起師父教的內功,緩緩將內息遊走周身,護住雙膝,而唐玦也在一旁為他運功療傷。漸漸龍朔頭頂升騰起白色的霧氣,那張蒼白的臉上慢慢有了絲血色。

運行了兩遍小周天,龍朔覺得疼痛又減輕了許多。唐玦拿出傷藥,為他細細敷在傷口上,看到那些烏黑的、猙獰的傷痕,唐玦的手忍不住發抖。龍朔覺察到了,故意沉聲斥道:“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小傷就不敢瞧了麽?你是唐家未來家主,什麽樣的大風大浪不要經曆?以後在人前如何做到深沉不露、穩如泰山?給我鎮定點、放開手腳!”

唐玦泫然欲泣:“大哥……我怕你痛……”

“我沒事,隻管給我上。”

上藥的過程無異於經曆一次酷刑,可龍朔跪在鐵鏈上的身軀連晃都沒有晃一下。隻有當唐玦的指尖觸摸到他的傷處時,才能感覺到他肌膚下微不可察的顫栗。

第二天,唐玦再次拿出兩粒小還丹,逼迫龍朔服下:“爹唯恐你受刑不住,拿了四顆小還丹出來。他還說你現在內功精湛,再加上小還丹的效力,兩天下來,功力隻會有增無減。”

龍朔呆住,緩緩垂下頭,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滑落下來。爹,原來你是這樣悄悄縱容著我啊……

兩天後,未時,祠堂的大門轟然洞開,刑堂掌刑人跟在唐傲後麵進來,一眼就看到龍朔跪得猶如雕像般筆直堅定的背影。掌刑人輕輕頷首:“門主,朔少爺雖然做錯事,卻是誠心悔改,態度端正。屬下鬥膽建議,將他這個錯誤從‘罪愆錄’裏一筆勾銷吧?”(注,‘罪愆錄’是刑堂掌管的唐門門徒犯錯檔案)

唐傲點頭,上前抱起龍朔,帶著唐玦,父子倆策馬回到西園。

當夜,夜深沉,不眠不休了兩夜的唐玦已經睡熟,龍朔迷迷糊糊正要睡著時,就聽屋外響起極輕微的衣袂拂空之聲。若非他現在內力精進,根本覺察不到這人的行蹤。

馬上,窗棱上響起兩聲輕叩。

他從**爬起來,低聲問道:“是誰?”

“朔少爺,在下浮罄,是龍爺的人……”

龍朔立刻披衣站起,點起燈籠,開門走出去。廊上的燈籠光照出一個渾身漆黑的人,身材修長,站在那兒就像一抹隨時都會消失的影子,隻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發出寒星般的光芒。

“是師父派你來的?”龍朔有些激動,“你是龍……”

“噓。”浮罄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躬身道,“龍爺現在已經安全,有專人照料,請朔少爺不必擔心。隻是,朔少爺這邊發生了什麽?”

“我……”龍朔微微垂首,撒謊一向不是他的專長,可他不得不撒,“我隨父親出外應敵,受了點小傷。暫時不能去師父身邊伺候,請代為請罪。等我好一點,立刻就去見師父。”

浮罄借著燈光打量了他一下,略微放心,恭敬地應道:“是,我回去一定代朔少爺稟告,請朔少爺好好養傷,我去了。

看著那黑影消失,龍朔又是一陣心神激蕩。師父本可以馬上離去,可他卻寧願呆在那個山洞中,隻為了教我武功。師父,今生今世,我不知道是否能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冬日總是特別漫長,當成都府下起第一場雪時,已經是一月了。這期間唐傲在城中購置了一處花園,打算修葺改造,在中間建起一座全城最高的樓台,稱為‘廣寒閣’。

成都城中盡種木芙蓉,秋間盛開,蔚若錦繡,故成都亦有蓉城之稱。

唐傲修建廣寒閣,便打算攜妻兒登上最高處,飽覽城中秀色,尤其是當木芙蓉開遍時,可以一睹那“落盡群花獨自芳,紅英渾欲拒嚴霜。”的錦繡容光。

他將這個工程交給唐俊去實施。

一頂小轎載著梅疏影來到唐府,此時龍雪衣正坐在院中,看一株紅梅斜斜探出牆頭,雪後初霽,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丁香,你覺得那梅姑娘如何?”龍雪衣的腹部已經明顯隆起,母性的溫柔悄悄點染著她的眉梢,令她顯得越發嫵媚。

站在她身後的女子愣了一愣,嘴角有些僵硬。半晌才道:“她……是個好姑娘。”

“是啊,既溫柔又大方,又那麽能幹,哪家男子娶到她,真是福氣……”她微微轉過頭,沉吟著道,“我很想請老爺出麵提親,為我家朔兒……”

“呃……”丁香忽然幹嘔了一聲,急忙用手捂住嘴巴,臉色霎時蒼白。

“丁香?”龍雪衣吃驚地道,“你怎麽了?”

“奴婢沒事……”丁香退後一步,連連搖手,“想是吃了什麽不好的東西,有點惡心。”

“那我派人去請大夫來,給你看看。”龍雪衣關心地道。

“真的沒事。”丁香低眉,溫順而謙卑地道,“奴婢身子好得很,用不著看醫生,自己會好的,主子不必掛懷。”

就在這時,她從眼角的餘光中看到一個紫色人影。抬起頭,見梅疏影踩著雪姍姍而來,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正默默看著她,唇邊展開一縷微笑:“丁香姑娘,我來巧了,剛進來便聽到你說身體不爽,讓我給你看看吧。”

“不,不用。”丁香慌忙後退兩步,好像在逃避什麽似的,臉色更白,“梅姑娘是來看我家主子的,不必費神在奴婢身上,奴婢身份卑微……”

梅疏影微微搖頭,好像對她的固執表示無奈。為龍雪衣把完脈,欣慰地道一切正常。龍雪衣拉了她的手坐下,噓寒問暖一番,又親切地打聽她的家世,問她家中還有何人。梅疏影道自己從小父母雙亡,孤身一人,是師父將她養大,並且傳授她醫術。

“那麽,姑娘想必還沒有婚配吧?”龍雪衣滿含希望,殷切地看著她。全然沒有注意,她身後的丁香已經搖搖欲墜。

梅疏影臉上泛起紅暈,垂下眼簾道:“雪衣夫人為何問這個?疏影……年紀還小,尚未立業……”

龍雪衣笑道:“哪有姑娘家先立業再成家的?不知姑娘芳齡幾何了?”

“我十七歲。”梅疏影的臉更紅了。

“十七?正與我家朔兒同年……”龍雪衣的話剛剛出口,梅疏影忽然想起什麽來似的,急匆匆站起,道:“抱歉,雪衣夫人,我忘了城中還有一位病人急等我去救治,幾乎耽誤了,請容疏影告辭。”

“哦,是這樣啊。”龍雪衣頗有些尷尬,隻好掩飾地微笑,“既如此,就不耽誤姑娘治病救人了。丁香,代我送送梅姑娘。”

丁香隻覺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剛剛走到中門處,梅疏影便站定,回過身來。饒是她動作緩慢,丁香還是被嚇了一跳,張口結舌道:“梅……梅姑娘,你……你怎麽不走了?”

梅疏影看著她,那雙沉靜如深山潭水般的眼睛平靜無波,卻看不見底色,輕輕開口:“你,是不是懷了身孕?”

丁香駭得倒退兩步,幾乎一跤摔倒。梅疏影及時伸手拉住她,微笑:“同是女子,我又是大夫,不必向我隱瞞。也許,我可以幫得上你……那個人,他是誰?”

丁香再也止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梅疏影輕輕拉著她,走到一個僻靜處,目注她,柔聲道:“哭出來吧,心裏會舒服些。”

丁香掩麵而泣,哭得渾身顫抖。

梅疏影始終默默看著她,眼裏有一縷微光閃動,讓人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