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從未聽說過霜塵這個名字,可他看到父親臉上急劇變化的神色,心裏的弦驀然繃得緊緊的。這幾天母親慘死的畫麵時時在他腦海裏浮現,還有大夫人臨死前那種淒絕的、痛悔的眼神。“求你……原諒我……我……其罪不可誅,其心……可誅……”每個字都如同鋼針從他心上穿過。

母親的死,絕對與大夫人脫不了幹係,他迫切地想知道真相,可更害怕真相揭開後那猙獰醜陋的傷口,會腐爛發臭,會流血化膿。他不知道,在這唐府中還有誰恨他們母子入骨,還有誰會殘忍地剝奪他母親與腹中胎兒的性命。

如果事實證明就是大夫人,他該如何麵對玦兒,麵對這顆玲瓏剔透的水晶心,這個笑得俏皮無邪的陽光般的男孩。

他看到玦兒淒涼無助的眼神,他向自己投來的怯怯的、求恕的目光,那種目光就象細細的鋼絲,一點點絞著他的心。

他唯有閉上眼睛,唯有關起自己的心扉。

可是現在,這個五爺府的管家,卻突兀地出現在麵前,對他父親說:“要為大老爺揭開一些你心中未解的謎團。”

震驚過後,他身上好像流過冰泉,將血液一點點涼透,一點點浸過他的眼眸,讓他的雙瞳越發清亮、冷洌。他無聲地注視著這位叫做“陸管家”的人,看他那張長得算不上英俊的臉,卻配著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此刻閃動著不辨喜怒的光,似乎已沉浸在一個遙遠的故事裏,漆黑的瞳仁越來越深……

“我記得,你想說什麽隻管說吧。”唐傲的聲音疲憊而暗沉,俊美的容顏染上了枯黃的顏色,看來仿佛老了好幾歲。龍朔回頭看父親一眼,突然發現,他鬢邊添了幾絲白發。

他的心,一陣收縮。

若塵垂手站在床前不遠的地方,不卑不亢,用低沉而緩慢的聲音,清清楚楚地道:“當時,五爺十七歲,世家公子,風流倜儻,他與霜塵在紅綃館見麵。一個俊朗挺拔、一個風姿秀逸,兩人一見鍾情,不顧世俗禮教,私訂終身、相約白首……”

龍朔心頭巨震,猛然想起林中小樓裏那個與唐俊幽會的男子,那個叫若塵的人。若塵,霜塵,一字之差。唐俊愛霜塵在前,卻又與若塵廝守,難道這個霜塵出了什麽問題?

唐傲發出幾聲沉悶的咳嗽,灰白的臉漲得通紅。龍朔連忙遞上一杯水,讓他潤潤嗓子。

若塵眯起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恨意,卻轉瞬即逝,恢複平靜而純樸的表情:“大老爺,時至今日,大老爺仍然覺得那是奇恥大辱麽?”

“家門不幸……”唐傲的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卻因為病重,毫無氣勢,隻是那樣黯然無力,“不提也罷。”

“大老爺,奴才不得不提此事。”若塵道,“因為此事,為大老爺埋下了今日的禍根。”

唐傲放在被子下麵的手猛地攥緊身下的床單,身子一陣發抖:“你……說下去!”

“好景不長,他們的事被大老爺知道,大老爺將五爺抓回去,狠狠賞了一頓家法,打得五爺一個月下不了床。與此同時,大老爺還派人警告霜塵,逼迫他與五爺斷絕關係,告訴他,五爺很快就要娶伊家小姐伊慧。誰想……那個霜塵原是烈性男子,經此打擊,竟然一病不起,不等五爺去看他,他便……含恨離開了人間……”

若塵仍然在平靜地敘述著,可龍朔注意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指有些顫抖,他的心裏陡然升起疑雲,這個人,他與五爺或霜塵有什麽關係?他為什麽那麽清楚這件事?而講起來的時候,他分明在克製著內心的激動。

唐傲眼神未變,可是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幾次隱忍著咳嗽,臉色白裏透青,十分難看。

“後來,五爺奉了大老爺的命令,娶了伊家女子,生下瑢小少爺。自那以後,五爺再也沒有碰過五夫人的身子,夫妻二人在別人麵前相敬如賓,可那真正是‘相敬如賓’。五爺痛失所愛,一直對大老爺懷恨在心…….”

成功地看到唐傲閉上眼睛,眉心痛苦地虯結在一起,嘴角的肌肉隱隱有些顫動,若塵的眼裏又極快地閃過一絲笑意:“可是他一直韜光養晦,在大老爺麵前恭謹順從,努力學武、專心經營,表現得完美無缺。

有些恨,不會因為時間的消逝而減淡。他隻是將它埋在心底,讓它腐爛、發酵,愈久愈醇、愈久愈濃。

直到大老爺將雪衣夫人與朔少爺帶回家,五爺才開始了他的報複行動。五爺認為,同樣是無媒苟合、傷風敗俗,為什麽五爺與霜塵便該遭到唾棄、責打,而大老爺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將來路不明的女人與私生子帶回家?”

“胡說!”唐傲嘶吼一聲,臉孔因為憤怒而變得青黑,“霜塵隻是風塵中人,豈能與雪衣這樣冰清玉潔的女子相比?何況他們同是男子,根本不容於世!這畜生……這畜生,難怪他死不悔改,招惹了霜塵不算,又去招惹若塵。”

他忽然笑起來,笑得無比悲愴:“很好,很好,我總算明白了,原來是他,原來是他設了這些局,他恨我,他要報複我!那麽他來找我啊,是男人,他就直接拿刀來殺了我,替他的霜塵報仇。他為什麽要害我的妻兒,為什麽?為什麽?!”

“大老爺,請不要激動。”若塵不急不緩,麵容平靜地道,“聽奴才講下去,大老爺要生氣發火,也容奴才講完,好麽?”

唐傲深吸了兩口氣,覺得喉頭泛起一股甜腥味,可他不願在五府的管家麵前示弱,他生生將那口血吞下去,壓住自己翻湧的情緒,沉聲道:“你講!”

“無論如何,大老爺畢竟是五爺的兄長,手足相殘,天理不容,你說對不對?”若塵唇邊隱隱泛起笑容,可那笑容卻令人寒冷徹骨,“所以,五爺怎麽會找大老爺報仇呢?五爺隻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想讓大老爺痛失所愛,就像他當初失去霜塵那樣……那種痛,如果不是親身嚐到,怎麽會知道滋味呢?”

唐傲的身子止不住顫抖起來,若非死死握緊拳頭,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牙齒發出打戰的聲音。

而龍朔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耳邊嗡嗡直響。

若塵還在侃侃而談:“五爺先將他買下的丫頭丁香安插在大老爺府上,他知道,夫人絕不會容忍一位從天而降的女子奪她所愛,更不會容忍一位從天而降的私生子奪了大公子的地位,所以,他讓丁香作眼線,為他傳遞府中發生的一切。

這些年,雪衣夫人與朔少爺在府上受盡冷落,大夫人還時不時找找雪衣夫人的麻煩。期間當然有丁香起的作用,還有五爺不斷將朔少爺的出色表現與大老爺對他的嘉許告訴夫人。

後來,五爺傳授了大夫人一點小小的經驗,教會她怎樣韜光養晦,消除別人對她的戒心,然後伺機而動。

大老爺,你肯定想不到,你的夫人表現得那麽賢惠,主動勸說你納雪衣夫人為妾,她隻是想遮人耳目,其實,她恨死了雪衣夫人母子,一心想除之而後快。”

龍朔打了個寒噤,覺得從頭到底都被凍住了,血液成冰。

“大老爺一定記得丁香給朔少爺下春_藥的事吧?那是五爺授意的,可大夫人並不知道。五爺原想借助於大老爺與夫人的手,將朔少爺趕出府去。誰知事情敗露,夫人痛恨丁香投向朔少爺,又恨她不知自愛,痛責她一頓,要將她驅逐出府。偏偏雪衣夫人心善,請求留下丁香。而夫人要求丁香將雪衣夫人那邊發生的事都講給她聽,於是,夫人便知道了雪衣夫人懷了男胎的事。

她去與五爺商量,因為她怕極了這孩子將來受盡恩寵,再加上有朔少爺的支持,必定會奪了大公子的少主之位。她想除掉這個胎兒,可她畢竟是女流之輩,她不敢動手。於是五爺向她承諾了,一切聽他的,他會幫助夫人完成這個心願……”

“那麽,這次我母親墜樓,是誰安排的?”一直默默無言的龍朔突然開口,那聲音隱隱挾著金石之聲,清洌冷厲。若塵一凜,感覺龍朔逼視著他的眼睛猶如一口千年寒潭,將他整個兒吞沒;又如一把冰刀,直直地射入他心底。

他從他眉宇間看到了殺氣。

“是……”臉上的平靜起了裂痕,隻是因為易了容,看起來變化並不大。若塵借低頭的一瞬迅速調整自己的情緒,繼續道,“是五爺安排的。他隻是告訴夫人,那天帶雪衣夫人到廣寒閣,並且找個理由,讓雪衣夫人先上樓。”

“這麽說,夫人並不知道我娘上樓後會發生什麽?”

“她不知道,她對五爺言聽計從。”

龍朔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掌心已經出血。他用右手按住腰畔的劍柄,踏上一步,逼視著若塵:“那麽,你今日來幹什麽?奉你主子之命,來欣賞他的戰果,欣賞我們的痛苦麽?”

若塵倒退一步,似乎有些慌亂:“奴才……奴才隻是奉命行事,大老爺,朔少爺……這事與奴才無關,奴才進府時日尚淺…….”

龍朔嗆啷一聲拔出劍來,森冷的劍氣映在他眉心,寒光閃閃。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裏,射出冷厲的光芒。殺氣在整個房間裏彌漫,猶如刀鋒一樣刮到人臉上。若塵踉蹌後退:“大老爺……救命啊,不關奴才的事……”

“朔兒。”唐傲費力地從**坐起來,扶住床欄,挺身下了床,痛楚在眼裏像血霧般散開,嘶聲道,“不要殺他,他不過是個奴才,他是奉命行事……”

“爹!”龍朔猛地回頭盯著父親,目光像地獄的幽火般熊熊燃燒,仿佛要將整個世界焚毀,雙目很快充血,額頭暴起青筋,“我不殺他!可是,我要去殺了唐俊那個畜生!”

說罷提劍往外衝。

“站住!”唐傲想伸手抓住他,一個失手,身子搖晃了兩下,好不容易穩住身形,猛烈地咳嗽起來。

龍朔脊背一僵,站住身軀,啞著嗓子喚了聲:“爹?”

唐傲用手撫住左胸,隻覺得胸口像被魔爪扯了一把,將整顆心血淋淋地扯了下來。

俊兒,俊兒,你竟是如此恨我麽?你恨得殺了我的愛人與孩子,你將十倍的痛苦還給了我。這樣,你會開心麽?小時候的你,無論怎樣乖戾、淘氣、驕縱、任性,我都當你是一母所生的親弟弟一樣,疼你、愛你、教訓你。而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

爹,這就是你最寵的幼子,你看到了麽?你讓我照顧他、教導他成材,可是我沒有做到,我辜負了你的所托,我不是個成功的家主,更不是個成功的兄長。蒼天,你要我怎麽辦?我能殺了自己的弟弟,給雪衣母子報仇麽?我若殺了他,瑢兒怎麽辦?五弟妹怎麽辦?九泉下,我如何去見自己的父親?

俊兒,你為何心狠至此?我寧願你殺了我,為你的心愛之人報仇。可你為什麽要殃及無辜?雪衣她根本是個與世無爭的女子,還有我的孩子,他甚至連看一眼這個世界的機會都沒有……雪衣、我可憐的孩子,你們在九泉下會怨恨我麽?因為我不能為你們報仇,我隻能空著這顆心,一直到九泉下去向你們懺悔。原諒我,原諒我……

“朔兒,不要……”他伸出一隻手,顫抖著,卻夠不到龍朔。臉色蒼白如紙,撕心裂肺的痛楚在眼裏擴散,艱難地道,“放過他…….他是你五叔。就算你殺了他,你娘和弟弟……也活不過來了……”

龍朔的身子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慢慢地,一點點地回過頭來,不敢置信地瞪著自己的父親,一字字道:“爹,你不想為娘和弟弟報仇?你就由他們這樣慘死在唐俊的手下?”

他轉過身,一步步走過來,雙目血紅:“你不愛他們,是不是?你不殺唐俊,隻因為他是你的兄弟,是你唐家的人,是不是?”他忽然怒吼,“我們始終不是你的親人,隻有唐俊才是,對不對?”

“不!不是!”唐傲覺得自己的胸腔好像被抽空了,魂魄脫離了軀殼,他目光呆滯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嘴唇無力地翕合著,“是我的錯,是我造的孽,他是因為恨我,才要害你娘與弟弟……是我,我才是罪魁禍首……朔兒……你要報仇,就找爹報吧。”

“嗆啷”一聲,龍朔手中的劍失手墜落在地,他踉蹌著倒退兩步,仰天狂笑,淒厲的聲音猶如野獸的嘶鳴。

“朔兒!朔兒!”唐傲踉蹌著奔過去,從後麵抱住自己的兒子,“朔兒,你冷靜些…….”

龍朔一把推開父親,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若塵怔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個泥塑木雕一般,眼神迷茫,完全不像剛才那種陰鷙而得意的模樣。

唐傲慢慢倒退,用手扶住床欄,挺直自己的身軀,盯著若塵,憔悴的臉上露出屬於家主的威嚴氣勢,沉聲道:“你回去告訴唐俊,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不會找他報仇,隻是,從今以後,他,再不是我唐傲的兄弟,也不再是唐門中人。我與他恩斷義絕!讓他滾出蓉城去,從此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我會即日發布家主令,宣布這一條。你——給我出去,把我的門帶上!”

若塵如夢方醒,欠身道:“是,多謝大老爺。”

待房門關上,腳步聲離去,唐傲一口血噴出來,濺了一地。

若塵走出唐府,在大門口呆立半晌,疾步離去。

“俊,從今日起,你再不是唐家人,再沒有人幹涉我們、挾製我們,我們自由了……我要你是我一個人的,全身心都是,我不是替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