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手,輕輕撫上墓碑,聲音幽幽飄蕩在風裏,和著原野中芳草的氣息。唐俊看著墓碑上鐵劃銀鉤的幾個字,唇邊掠過一絲渺茫的笑意,“霜塵,我替你報仇了,你在泉下可以安心了麽?”

清洌香醇的酒,瀝瀝灑在白玉盞中,他倒一杯,仰頭一飲而盡;再倒一杯,輕輕灑在地上。一杯接一杯,白皙如玉的臉上漸漸泛起酡紅,目光變得朦朧了,唇邊的笑意漸漸模糊,到最後分不清是哭還是笑:“霜塵,你看到了麽?他最心愛的人都死了。他那樣強勢的人,完完全全垮了,憔悴得脫了形,像一個空空的皮囊。嗬嗬,你我當年嚐到的苦,現在我已百倍還給他了。霜塵,你開心麽?你開心麽?……”

語聲漸漸低沉、嗚咽,他的人軟軟地伏下去,伏在墳頭,脊背顫動不已。好久,好久,喉嚨裏忽然發出一聲悲鳴:“大哥——”

身後,一襲藍衫的身影慢慢走近,每一步都走得很費力。那張臉已經恢複若塵的臉,精致的五官泛著細瓷般柔潤的光澤,一雙幽深的眼睛默默盯著唐俊,分不清是愛是怨、是失望、是期待、還是痛心。

他緩緩跪下,跪在唐俊旁邊,伸手撫上他的肩頭,苦笑:“爺,你……後悔了?”

唐俊驀然回首,眼圈已經發紅,目光變得冰冷而堅硬:“誰說我後悔了?我正在與你哥痛飲,慶祝我們的成功。”

“可是,你看到唐傲的樣子,覺得不忍了,是麽?”若塵看著他,目光澄澈得仿佛能照出他的心。

唐俊怔了怔,瞳孔有些收縮,盯了他很久,緩緩道:“你知道麽?你長著跟他一模一樣的眼睛,這雙眼睛,看起來那樣幹淨,好像不染人世纖塵。可你……”他笑起來,笑得有些玩味,“你的心機比他深得多,你這雙眼睛裏藏著太多東西,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若塵的目光黯了黯,麵不改色:“爺難道不喜歡我這樣麽?我可以為爺分憂,為爺出謀劃策……”

“好了,不必緊張,我是在誇你。”唐俊微微勾了勾唇,可若塵覺得這笑容有些慘淡,他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了。可隻是一轉眼,他又恢複了剛才那種柔順而不失恭敬的樣子。

“爺,剛才唐傲派特使來府上傳了門主令。”若塵緩緩從袖子裏取出一道手諭,雙手遞給唐傲。

唐傲渾身一震,猛地一把揪住若塵的衣領,厲聲喝問:“是什麽?”

“爺連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麽?”若塵靜靜地看他,眉間染上了莫名的悲哀,“爺害怕事情敗露,害怕唐傲找你算賬?若是如此,他現在早就派人包圍我們府,捉你歸案了……”沉沉歎息,心中湧起無限苦澀。大哥,你為他癡情若斯,可到最後,他卻倒過來對唐傲心懷不忍。你何其不值!可是,我更可悲,我不僅沒有恨他,反而步你的後塵,為你繼續去愛這個人。我們是一對傻瓜啊……

“唐傲隻是宣布將你逐出唐門,迫你離開成都府,從此莫要在他麵前出現。他說,從此你再不是唐傲的兄弟,他與你恩斷義絕。”清晰的詞句一字字從若塵嘴裏吐出來,他的目光冷靜而堅定,直直地看著唐傲,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個表情。

啪的一聲,唐俊左手中的酒杯被他捏得粉碎,緊接著地上的酒壺也被他一腳踢飛,然後他仰天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好,好,大哥,你好,你竟然放過了我。我要不要對你三跪九叩,叩謝你的不殺之恩?”他低頭,捏住若塵的下巴,繼續笑得邪肆而張狂,“你說,我要不要去探望一下他,跟他好好道謝拜別?”

若塵輕輕拂開他的手,柔聲道:“爺,你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唐俊卻再次伸手扣住他的下巴,扣得很緊,臉上仍然在笑,那笑容卻變得有些陰沉:“若塵,你說,我大哥是怎樣知道真相的?”

“這……”若塵覺得下巴被捏得劇痛,卻依然好脾氣地道,“爺,你真的醉了,這件事,若塵怎麽會知道?”

“哈哈,你不知道?”唐俊慢慢放開他,看到他下巴上被捏出的青紫痕跡,逼上一步,“門主令上並沒有說出我犯的罪過,可你的樣子分明早就心中有數了。若塵,你做了什麽?”

一絲驚惶之色從若塵眼底掠過,卻迅速恢複平靜,抬起眼簾,平靜地看著唐俊:“除此之外,還會有別的原因麽?這份門主令,寫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甚至沒有通過門會宣布,隻是由唐傲直接簽發,直接送到我們府上。唐傲是個要麵子的人,他知道家醜不可外揚,所以想打落牙齒和血吞,將此事一手遮掩過去……爺,你自己不也是這麽猜想的麽?”

唐傲呆了呆,忽然大笑,揮了揮袖子:“我果然醉了,當我剛才發酒瘋。好,現在我們自由了,誰也管不著我們。離開便離開,跳出唐門,便是海闊天空。若塵,走,我們回去。”說罷伸手攬住若塵的肩頭,揚聲大笑。

若塵沒有看到,在他飛身上馬的刹那,他的眼裏有光芒一閃,宛如刀鋒。

夜,萬籟俱寂,庭院中有颯颯風聲拂過,明月靜好,將花光樹影映上窗棱。

龍朔坐在床前,看著唐玦瘦了一圈的臉,左胸口又泛起那種熟悉的鈍痛。他唇邊展開一縷寵溺的微笑,柔聲對弟弟道:“好了,一切都過去了,從明天起,我們要重新振作起來,好好生活。哥要看到你陽光燦爛的笑容,這個園子裏如果沒了你的笑,連花草都要枯萎了。”

唐玦傻傻地看著大哥溫柔的笑容,聽著他略帶戲謔的話,一顆心頓時又酸又脹,眼淚悄悄沾濕了睫毛。大哥,真的都過去了麽?你心中再無芥蒂了麽?我們以後,還能像以前一樣親密無間麽?

“好了,傻小子。”龍朔伸手,輕輕揉揉他的額頭,“睡吧,你看你都熬成什麽樣了?瘦得跟竹竿似的,無精打采。等爹身體好起來,你不想還他一個活蹦亂跳的你?”

大哥,你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樣子麽?你難道不知道,你有多麽憔悴、多麽蒼白?你才讓我心痛啊。

“可是現在才一更天,還早啊。”他多想和龍朔多說會兒話,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單獨相處了。

“我知道,可你這些天夜夜睡不安穩,你看你的黑眼圈。哥看了心疼,早點睡吧。”龍朔輕輕哄他。

“嗯,大哥陪著我好麽?大哥在這兒,我才能睡得安穩。”他喃喃低語,像個柔弱無助的孩子。

“我陪你,你放心睡吧,我不走。”

唐玦安心地閉上眼睛,唇邊露出淺淺的笑意。這麽多天來,他流的淚太多,卻從來沒有笑過。今晚,因為有龍朔在,他終於放下了一顆心。

聽他發出均勻、平穩的呼吸,龍朔迅速伸指,在他睡穴上點了一下。唐玦在睡夢中發出一聲模糊的囈語:“大哥……”,頭一歪,睡得更沉、更死了。

龍朔站起來,用顫抖的指尖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頰,眼眶發漲,喉嚨裏仿佛堵了什麽。他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再低頭,為唐玦掖好被子。

“玦兒……哥走了,你保重,一定要開開心心地生活……”低沉如歎息的聲音悄悄散落在黑暗中,他一步步後退,無聲無息地打開門。漆黑的身影淩空掠起,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雷威筆直地站在唐傲屋外,廊上的燈籠光照出他冷靜肅穆的麵容。就在這時,他聽到裏麵熟睡的唐傲忽然發出驚悸的喊聲:“朔兒!朔兒!”

他奔進去,見唐傲已從**坐起來,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呆呆地看著桌上跳動的燭火,冷汗從他額頭流下來。

“老爺,你是不是做噩夢了?”雷威連忙倒了杯水給他遞過去,“喝點水,壓壓驚吧。”

唐傲喝了幾口水,擦一把額頭的冷汗,疲憊不堪地吐出一口氣:“沒事,我剛才夢見朔兒穿著一身黑衣,遠遠地向我跪拜,我想向他走過去,可腳下根本邁不開步子。我大聲問他要去哪裏,他對我道,‘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不必找我。爹,你保重……’,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一下子嚇醒過來,原來,這是一場夢……”

“老爺,隻是夢而已,夢過無痕,不必多慮。老爺這些天心力交瘁,還需安心靜養。若是想朔少爺了,明日屬下去請他過來。”

唐傲閉上眼睛,沉沉地歎了口氣。想起白天發生的那一幕,心如刀割。朔兒,你是不是恨透了爹?明天,你還會來看我麽?

他無力地搖搖頭:“不必了,等我好起來,我去看他。”

龍朔在唐府前跪下,對著這座熟悉的豪門府第,深深叩拜。一下,兩下,三下,然後站起來,呆立片刻,一咬牙,騰身掠起,從別人家的屋脊上飛縱而過。

真的沒有什麽留戀了麽?真的可以了無牽掛麽?龍朔仰首看天,天空中孤月皎皎,淒清的月光混和著地上的萬家燈火,夜,深沉得猶如一張巨大的帷幕,遮住了人世間一切悲歡離合。

遠遠地將唐府拋在身後,他才躍下屋頂,慢慢穿過漸漸冷清下來的長街,走了好久,才驀然驚覺,自己走的竟是城東方向。城東,梅濟醫廬,梅疏影,難道,我心中還在惦念著她麽?離去之前,依然想見她一麵?

想到那個清麗絕俗的女子,想到她豪邁灑脫的笑顏,還有那雙沉靜幽遠的眼睛,龍朔的心仿佛被狠狠捏了一把,疼痛如電流般襲過全身。

見到了又能如何?向她道別麽?這是晚上,孤男寡女,縱然梅疏影無拘無束,他也不願損害了她的清譽。更何況,自己對她有好感,又豈知她心中作何感想?這樣冒冒然去見她……他暗暗搖頭,可腳步卻不受控製地走到了梅濟醫廬旁邊的巷子裏。

越近醫廬,腳步越是遲緩。就在這時,他聽到醫廬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裏麵傳來那個垂髫少女的聲音:“公子,你來了?小姐在後院,還未就寢,請跟我來。”

龍朔驀然一怔,此時此刻,有客來訪,難道是梅疏影的心上人?

一絲苦澀的滋味湧到舌尖,龍朔不由自主地探出頭去,看到門口停了台轎子,而那個來訪者正走上台階。借著少女手中提的燈籠,他看清了那個人的臉。

這個人他見過,他是那個在林中館與唐俊幽會的若塵!

強烈的震驚令龍朔瞬間停止心跳,然後,幾乎是下意識地,他返身撲向醫廬後麵的院牆,淩空掠上牆頭,迅速飄移到後院那間點著燭火的房間外,動作輕盈得好像一個影子,不似活物。

“小妹,你怎麽了?幾日不見,你消瘦了許多。”若塵的聲音從房內傳出來,先是帶著憐惜,然後微微一沉,變得嚴厲起來,“是不是為了龍朔?你……果然喜歡上了他?”

“二哥……”梅疏影輕輕的語聲,愧疚、無奈、悲哀,欲言又止,苦澀的滋味,“我……”

“啪!”一巴掌甩在梅疏影臉上,梅疏影踉蹌倒退的聲音。

“你給我跪下!”若塵怒斥,“我問你,龍朔是誰?”

“他……是唐傲的兒子。”梅疏影的聲音顫抖起來。

“唐傲害死了我們大哥,龍朔是你的仇人之子,你怎麽可以喜歡他?”若塵憤怒的聲音幾近咆哮。龍朔眼前出現那張溫潤精致的臉,他無法將這張臉與那個充滿暴戾的聲音聯係起來。腦子裏轟轟直響,難道……難道這個若塵是霜塵的弟弟,而梅疏影是霜塵的妹妹?

“大哥……他是為情而死……”梅疏影費力地辯解。

“哈!”若塵悲愴地笑起來,“果然女生外向,當初你也曾信誓旦旦為大哥報仇,現在卻轉而為唐傲說話!你忘了,父母早亡,大哥自己也才十四歲,卻為了養活我們,不得不賣身進青樓。他養了我們三年,臨死還不忘將我們托付給五爺。我們身受大哥和五爺的養育之恩、教導之恩,我們要報答他,要為大哥報仇。可你,你……你這個忘恩負義、無情無義的小賤人……你,你真要氣死我了……”

龍朔隻覺得渾身血液倒流,他拚命握緊拳頭,才控製住身體的顫抖。梅疏影,梅疏影,原來,她竟是霜塵的妹妹,她竟是心懷叵測地來到唐家,騙取了全家人的信任。

仿佛一道電光劈開夜幕,一些情景驀然在眼前清晰、明亮起來。為什麽,我救了師父後會被二爺府上的影衛跟蹤,當時知道此事的隻有梅疏影一人。我隻道我蒙了她的眼睛,她分辨不清東西南北;我隻道她那樣率真磊落的女子,根本不會陷害別人。

“我隻管治病救人,其它一切都與我無關。”當時,她如是說。

必定是她將此事告訴若塵,而唐俊卻借二爺之手,想要除掉自己。若非父親發現得及時,自己此刻恐怕已背上叛逆的罪名,死無葬身之地。

她為母親保胎,那樣細心嗬護、體貼周到,讓所有人都對她心存感激。

“爹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剛才梅姑娘給你娘診斷過,查出你娘懷的是男胎,你就要有一位弟弟了!”

是她查出母親懷的是男胎,然後丁香才去告訴夫人,而夫人去找唐俊商量對策……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們合謀的!

可是她竟然喜歡我?哈哈,她喜歡我?龍朔在心中淒厲地笑,醫者父母心,她竟然連一個尚未出生的嬰兒都要陷害,如此歹毒、如此殘忍,怎配當大夫二字!

而我竟然瞎了眼,喜歡上你這樣的女人。梅疏影,你喜歡我?你喜歡我什麽?你連我母親與弟弟的命都要奪去,你談什麽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