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回行館後來見朕。”

聽到父親的聲音,蕭潼低聲應是,站起來看了父親一眼。那雙沉淵般深邃的眸子看不出底色,英挺的劍眉甚至看不出半點皺褶,薄唇邊依然帶著一絲優雅、尊貴的笑容,擺手示意龍朔:“龍小卿家,你也起來吧。”

語調一揚,聲音又變得輕快起來,向晏舒笑道:“晏卿,來,我們倆‘老夫聊發少年狂’,與孩子們痛痛快快玩一場。”

龍清嘯與晏舒都看著蕭衍,前者目光中帶著由衷的敬意;而後者則勾起唇,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仿佛在說:“皇上果然修煉得喜怒不形於色,好一副完美的帝王儀態。”蕭衍領悟,向他遞去一道警告的目光,卻分明沒有威懾力。

架起篝火,烤起野味,很快空氣中就飄起勾人的香味。

蕭衍把蕭然抱在懷裏,見小家夥垂著眼簾,咬著唇角,漆黑的睫毛上似乎仍然染著水氣,那樣子仿佛在獨自哀愁。他以為他是因為臀上疼得厲害,有意托著他的腿,讓他的臀部稍稍懸空,輕輕問道:“然兒,疼麽?”

蕭然如夢方醒,連忙應道:“沒有,沒有,兒臣一點也不疼。”

“不疼你為何哭喪著臉?”蕭衍輕輕擰他的臉,想把小家夥逗笑。誰知蕭然皺著眉,臉上毫無喜色,低聲囁嚅道:“兒臣隻是看著這些小東西……血淋淋的,好可憐……他們本來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山林裏,又沒礙著誰,更沒傷著誰,可是我們卻要它們的命……”

蕭衍怔住,張口結舌,一時竟找不出理由去反駁他,呆了半晌,才緩緩道:“傻孩子,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世界本來就是為強者準備的。你軟弱、你無能,就注定要滅亡,要被強者吞噬。”

蕭然看著火堆前一隻渾身浴血的大雁,見它無力地垂著頭,偶爾發出兩聲低低的哀鳴,他拉拉蕭衍的袖子,軟著聲求道:“父皇,你們已經獵了一隻野豬,那麽大,夠我們所有人吃了。這隻大雁,求父皇讓兒臣把它的傷養好,放了它吧。”

蕭衍微微皺眉,正在為兒子的善良不知所措,晏舒在旁邊笑道:“小皇子,你若想為這隻大雁求情,不如做一首詩,感動你父皇,他肯定會答應你的。”

蕭然看看蕭衍,帶著詢問的意思,蕭衍點頭。

蕭然低頭想了想,重又抬起頭來,眼裏飽含著希冀,一字字念道:“折翼南來雁,孤鳴實堪憐。家書雲中落,幽思倩誰傳?”

所有人都聽得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小小的孩子。鴻雁傳書,寄托著親人的思念。可是它卻被射落雲端,那封攜帶的書信呢?當它墜地時,是否它也從雲中飄落,不知遺落在何方?而家鄉的人卻還在苦苦等待著,等待著遠方的人兒已經收到書信,等待著那人歸來……

龍朔心頭一緊,感覺眼睛有些發酸。他怎麽也想不到,這三歲的孩子有如此的才情,還有如此悲天憫人的情懷。那顆小小的心,是怎樣的善感啊!

突然想起遠在蓉城的親人,他們,甚至連信都送不到自己身邊。隻有自己偶爾派人傳書,回來時總是帶著厚厚的一遝信。是玦兒寫的,一封又一封,寫不盡的思念。有時候簡單,有時候絮叨,透過字裏行間,他似乎能觸摸到他越來越俊朗的麵容,看到他越來越出挑的身材。

玦兒,是不是,大哥太狠心?拋開你,拋開過去,拋開唐家的一切,以為真的可以超脫了麽?可是,我沒有把握。如果那樣,我的心應該感覺不到疼痛了,是不是?可那些自以為是的念頭,就像一層薄薄的塵土,蒙在歲月鐫刻的岩石上,風一吹就散了。

晏舒看向蕭衍,麵容變得有些凝重。這孩子,莫不是天仙化人?慧極必傷、情深不壽,這小小的孩子已經初露端倪了。情慧兼有,於他,將會是福還是禍?

蕭衍不覺抱緊了蕭然,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好,然兒,你做得好。朕便允了你,將這雁子帶回去,給它養好傷,放了它。”

“多謝父皇,多謝父皇。”蕭然欣喜得忘了身上的疼痛,小臉綻開一朵花。

侍衛們拿出美酒,眾人吃著野味,品著美酒,悠然地享受著這輕鬆、快樂的時光。龍朔發現,晏舒的目光時不時轉移到他身上,細細地打量他,帶著欣賞,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龍朔隻覺得如坐針氈,他強裝鎮定,避免目光與晏舒相撞。心中充滿不解,這樣一位高高在上的人,為什麽會不顧身份懸殊,讓他的女兒與自己聯姻?

是因為皇上的關係麽?難道,皇上麵上與他交情莫逆,卻仍然像曆史上大多數國君那樣,心底悄悄提防著手握重兵的臣子?龍翼是為皇家保駕護航的組織,為皇家鏟除一切奸佞、逆賊,掃除潛在的隱患。難道皇上有意讓自己娶晏倚樓,就是在晏舒身邊按個釘子?

他這樣想著,又覺得自己的思想變得複雜了。是否,朝廷果然是一個深潭,自己已經泥足深陷?他暗暗搖頭,若非因為師父,若非因為皇上的器重,他怎麽也不可能與朝廷掛鉤。

可是,他清晰地感受到皇上的知遇之恩,當皇帝放下架子,對他和盤托出他的心事時,他不得不說,他被他深深感動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在皇上麵前,就像在師父麵前一樣,他心裏已將他們當成自己的長輩與親人了。

回到行館後,龍朔卻意外地接到命令,說皇後要見他。

皇後一臉和煦的笑容,不待他跪拜,馬上擺手免了他的禮:“龍小卿家,你來了?”

龍朔一眼看到晏倚樓正在皇後身邊,他的脊背不覺有些僵硬,努力克製著那種手足無措的緊張感,恭敬地道:“娘娘召臣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皇後拉過晏倚樓,親切地道:“郡主新來,不認得路,可她陪了本宮一日,頗為無聊,想出去散散心。龍小卿家,你陪郡主出去走走吧。”

龍朔臉上頓時燒起來,尷尬地垂下頭:“娘娘,臣是男子……”

皇後嫣然一笑,打斷他的話:“正因為你是男子,而且武功高強,本宮才要你保護郡主,否則,本宮早就命宮女們陪郡主去了。”

“可是……”龍朔想說宮中還有那麽多侍衛,可皇後根本不容他推辭,“怎麽,還要本宮請皇上下旨,小卿家才肯從命麽?”

溫柔的語調,卻讓龍朔語塞。他硬著頭皮,看了晏倚樓一眼,卻見那人唇邊帶笑,而且笑得有些促狹,仿佛在嘲笑堂堂男子漢的扭捏,目光清亮得似乎能照徹他的心。

而且,他從她眼裏看到一抹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的心怦然而動。為什麽,明明是陌生人,卻有著奇怪的熟識感?

昨晚吹簫時的淡淡憂傷,與此刻的笑靨如花,哪一個,是真的晏倚樓?

龍朔無奈地躬身應道:“是,臣謹遵娘娘懿旨。”

空氣中縈繞著淡淡的檀香味,日頭已經偏西,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蕭潼墨玉色的身上。

“兒臣叩見父皇。”他跪叩下去,以額觸地。

“起來吧。”蕭衍的聲音裏有一絲隱隱的煩躁,眉心皺成溝壑,似乎有什麽事困擾著他,令他心神不寧,卻又拿不定主意。他在原地來回走動了兩圈,見兒子垂手站在麵前,低眉斂目,恭敬而沉穩的樣子,他眼前浮現出蕭然臀上紅紅紫紫的掌痕。目光鎖在蕭潼身上,帶著研判的、審視的表情,好像想要重新認識自己的兒子。

蕭潼隻是恭敬地垂眸,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那種淡定從容的樣子,令蕭衍心裏好像橫了一塊石頭。他忽然覺得,眼前的兒子與自己好像,那種天然自成的霸氣,小小年紀就從他身上流露出來。

“蕭衍,你覬覦帝位、殘害手足,你不得好死!”

“父皇不公,蒼天不公,蕭衍,你小人得誌,我死了也會在九泉下看著你的!我咒你坐不穩龍位,咒你世世代代兄弟鬩牆、骨肉相殘、血染皇宮!”

耳邊響起誰的咆哮,野獸般的嘶吼,赤紅的眼睛,怒張的手指直指他的鼻梁,血,慢慢流出來,人,慢慢倒下去。

聲音,仿佛曆曆在耳,記憶,竟是如此深刻,揮之不去……

他的身子晃了晃,被蕭潼輕輕扶住:“父皇?”疑惑的眼神,清澈得不染纖塵,明明白白的擔憂與關心。

潼兒,你那樣強勢,而然兒那樣善良,當年的詛咒真的會上演麽?

他強壓著心頭狂湧的思緒,深深吸口氣,凝肅了表情,對蕭潼道:“朕要你寫一篇狩獵記,寫出你自己的感受與觀點,明日一早交給朕。寫得不好,朕會罰你。”

蕭潼躬身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