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與晏倚樓離開行館,沿著一條潺湲的小溪,緩緩向西走。沿途芳草萋萋,各種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點地散落在視野裏。夕陽邁著姍姍的步伐,不緊不慢地向西山墜落。近晚的風幹淨舒爽,迎麵吹來,令人心曠神怡。

龍朔跟在晏倚樓身後,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前麵的晏倚樓依然是一身粉紅色的衣裳,淡掃蛾眉,如雲的秀發一半用金釵挽起,一半自然垂落到腰間。行走時衣袂翩翩,舉止灑脫,不像一位久居深閨的千金小姐,倒似天然有一股純任靈性,不假雕飾。

“龍護法。”晏倚樓放慢腳步,有意與龍朔保持平行,回頭看他一眼,淺笑盈盈,“勞駕龍護法陪我同行,龍護法可是老大不樂意?”

“在下怎敢?”龍朔一臉平靜,語調平緩地道,“郡主是皇上的貴客,保護郡主,也是在下職責所在。”

晏倚樓凝眸,眼波中似有流光閃動。龍朔被她看得十分不安,心裏又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這個人不是初識。她看他的目光中始終帶著深意,好像試圖要讀懂他,或者,她對他是了解的,想要進一步研究他。

真是個奇怪的女子。她對他,究竟存著什麽心思?可是無論如何,隻要她不主動提起指婚的事,他就隻當懵懂無知。

他極目遠眺,思緒不知飄向了何方。天盡頭,仿佛有一抹紫色的身影,霧一般飄散。那位在母親墳前反反複複寫著“朔”字的女子,那雙漆黑如夜的眸子中,曾經藏著怎樣的幽恨,卻在他麵前展露無害的笑顏?而在血淋淋的慘劇發生後,她卻又徘徊於母親墳前,默默憑吊。是懺悔麽?太晚了,這世上,有些裂痕無法彌補,有些傷害,一旦鑄成,那傷口便永遠無法愈合。

梅疏影,我該怎樣原諒你?給我一個理由。

兩年前,她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後來,他的人為他送信到唐家時,也去梅濟醫廬看過,可是,那醫廬仍然緊閉著,門上的鐵鎖已經生鏽。

梅疏影,你去了何方?是要斬斷過去的一切麽?若是可以,真的想從此放下仇恨,與你相忘於江湖。既然不能麵對,便永遠不要相見。我們,就當從來沒有相識過……

“有些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有些人,一旦錯過就無法回頭。”師父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想什麽呢?想得這麽入神?”身邊傳來晏倚樓輕柔的聲音,龍朔無語,晏倚樓卻已自顧接著說下去,“龍護法看來有很多故事,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是個不同尋常的人呢。”

“哦?郡主見過在下?”龍朔不覺心頭一動。

“是去年年前那次宮宴,我隨爹爹一起來的,陪娘娘經過禦花園時,正好看到龍護法與令師隨皇上進園赴宴。當時有花枝掩映,你們沒有看到我們,可我卻將龍護法看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我隻覺得龍護法年紀輕輕,卻看起來有種與世隔絕的淡漠,好像……好像雪山之巔的一汪湖泊,孤獨、冰冷、深邃,卻又那麽幹淨、澄澈……”

龍朔微微一震,有些動容。這姑娘,莫非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對自己上心了?心裏有種莫名的感動,就好像麵對蕭潼時,感受到他那種毫無界限的真誠與理解。

“郡主……”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喃喃的低語,可是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晏倚樓見他那雙清冷而平靜的眸子中瞬間掠過波動,她的羽睫輕輕顫動了一下,默注著他,就像麵對一位自己的朋友:“龍護法,你有過傷心的往事,對不對?”

龍朔有一種被人揭開傷疤的感覺,疼痛加上怒意,令他神情一凜,聲音不覺沉下去:“郡主,這是在下的私事,請恕在下不便相告。”

晏倚樓呆了呆,眼裏閃過一絲挫敗之意,垂下頭,眉尖微蹙:“抱歉……”

龍朔見此情景,又覺得自己態度不好,有些歉疚,低聲道:“是在下失態了,請郡主見諒。”

“我知道,我不該窺探別人。隻是……”晏倚樓抬頭看著他,目光澄澈如水,“請相信我絕無惡意,隻是,皇上他……”

“郡主!”龍朔幾乎是下意識地打斷她,微微撇開頭,有些尷尬,“皇上厚愛,龍朔感激不盡。隻是在下身份卑微,郡主乃是金枝玉葉,在下高攀不上……”

晏倚樓一怔,側頭打量著龍朔,唇邊露出有趣的笑意:“龍護法視功名富貴如糞土,豈會在乎門第二字?”

龍朔又被震動,幾乎不敢去看她那雙洞察人心的眼睛,訥訥地道:“郡主,在下有難言之隱……”

“莫非龍護法已有心上人?”晏倚樓一眼不眨地看著他,目光中帶著探詢之意,又有些許誘惑,“若是龍護法已有心上人,何不對皇上言明?相信皇上不會強人所難。”

“我……”龍朔隻覺得呼吸一滯,左胸湧起一陣劇痛,心上人麽?她……?

默然半晌,他抬起頭,直視著晏倚樓,深吸一口氣,一字字道,“是,在下已有心上人……她,於三年前……已經亡故了。”

晏倚樓呆住,怔怔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喜是憂,目光複雜。好久,她喃喃道:“原來如此……”聲音有些虛弱,“那麽,龍護法打算一輩子不再成親麽?”

“……是。”

晏倚樓幽幽吐出一口氣,唇邊恍惚掠過一絲笑意:“隻怕,這個理由不夠充分,皇上不會收回成命的。”說完,她猛地轉身往回走。走出兩步,又停下,沒有回頭:“龍護法,我還有一位姐姐,她叫晏憑欄。皇上要為你指婚的人……是她……”

說完大步離去,隻留下龍朔呆立在那兒,石化成像。不知道是不是他聽錯了,晏倚樓說最後幾句話時,聲音好像有些哽咽。

那一晚,龍朔又聽到一陣神秘的歌聲,唱的是柳永那首《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歌聲悠遠、淒咽,充滿深情,縹緲如晨霧,不知從何處飄來。

龍朔輾轉難寐,他感覺,自從這個晏倚樓出現,他平靜的生活就被打破了。無論是晏倚樓還是晏憑欄,她們是貴為郡主的金枝玉葉,與他風馬牛不相及。美人如花隔雲端,而他卻已是心如止水,不起波瀾了。皇上啊皇上,你到底想拿我怎樣,早點給我一個明示好麽?

第二天一早,蕭潼帶著昨晚寫的《狩獵記》來見父皇,蕭衍剛剛洗漱完畢,正坐在窗前,聽空山鳥鳴,品一杯清茶,難得的閑情逸致。

“兒臣參見父皇。”蕭潼撩袍跪下,恭敬地俯身叩首。

“起來吧。”蕭衍擺手,“《狩獵記》可是寫完了?”

“是,請父皇過目。”蕭潼雙手呈上文稿。

蕭衍接過,隻見了字跡,心中便已暗自點頭。才十歲的少年,寫出如此峻挺峭拔的字跡。見字如見人,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氣撲麵而來。

“夏太康逸豫享樂,盤遊無度,畋獵於洛水之濱,致後羿篡位,太康失國。《尚書-五子之歌》雲:五子鹹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其二曰:‘訓有之,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謂外作禽荒,乃亡國之因……”

蕭衍看到這裏,臉色已經急速轉陰。蕭潼這段開頭,引用夏太康的故事,夏太康因耽於狩獵、禽荒無度(禽荒,指沒有節製地從事狩獵活動),導致政權被東夷人後羿奪去,其弟五人在洛涔避難,作《五子之歌》。其中引用古訓,把“外作禽荒”視為導致滅亡的重要因素之一。

“啪”的一聲,蕭衍猛地將那份文稿丟到蕭潼臉上,怒吼一聲:“逆子,你大膽!”狠狠甩了蕭潼一掌。

蕭潼被打得一個趔趄,撲跪在地,惶然抬頭:“父皇,兒臣不知做錯什麽?”

“畜生,你借古諷今,暗喻朕如夏太康一樣昏庸,咒朕是亡國之君?你可知,就憑你這段話,朕便可以治你叛逆之罪,將你拉出去砍了?!”蕭衍咆哮的聲音震得蕭潼耳膜嗡嗡作響,心中又驚又駭,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一段引經據典的話,會令父親雷霆震怒。

他的本意是要闡述他的觀點:賦予狩獵活動經世致用的功能,而不是皇家追求娛樂的活動。他在文中引用《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周文王獵於渭水之濱,遇高人呂尚,立為太師,後呂尚輔佐武王成就大業,創建周王朝。他要勸父皇,借狩獵的機會招攬賢臣,籠絡臣心,倡導習武的風尚等。

可是蕭衍隻看了第一段就暴跳如雷,氣得渾身發抖。他正想申辯,蕭衍已從膽瓶中抽出一根雞毛撣子,劈頭蓋臉地向他身上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