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全國各地的二百多個醫療隊,一萬多名醫護人員,在唐山的廢墟上迅速撒開。

瓦礫上立即插上了一麵麵紅十字旗和一塊塊木牌。

空軍總院在此

海軍總院在此

上海六院在此

28日下午,在天津漢沽已出現收容唐山傷員的手術帳篷。當晚,解放軍總醫院的外科醫生也已在唐山機場搭起了三個手術台。

這是唐山震後最早的手術,也是最艱難的手術。大量的清創縫合,大量的截肢,甚至還有開顱……一切都在極其簡陋的條件下進行。二五五醫院醫生王致蒼護送傷員到漢沽時,參加了天津醫療隊的手術。他說,他永遠忘不了那個搭在泥土地上的蘆席棚,幾乎是踩在血泊中搶救傷員,他的解放鞋被鮮血染紅浸透。僅有一雙手術手套,做完一個病人,用自來水衝一衝,接著再做。而唐山機場連自來水都沒有,解放軍總醫院的護士們,用煮沸了的遊泳池水消毒器械。醫生們在汽燈下開顱剖腹,沒有血漿,一個個傷員就在手術台上死去……外科醫生孫玉鶚想起當時站在手術台邊幾十小時的情景:“那麽多生命垂危的傷員,明知搶救無望,也往手術台上抬,有時做兩個小時的手術,僅僅就是為了延長傷員一個小時的生命。”骨科醫生朱盛修一提到唐山,首先想到的是手術帳篷外的那個土坑,土坑裏堆滿了截肢截下的胳膊、大腿……

北京軍區後勤部原衛生部長楊立夫、副部長劉貞,整日在唐山驅車奔走。他們很難把成千上萬分散在廢墟上的醫務人員組織起來,常常需要事必躬親。當豐南縣沿海村莊有幾十名重傷員無法運出時,劉貞竟親自跳上一架“雲雀”直升飛機,飛抵海邊搶救。

完全不亞於一場嚴酷的戰爭所造成的損害。在運往遼寧的一萬八千五百九十一名傷員中,各類骨折傷占百分之五十八,截癱占百分之九點一,軟組織損傷占百分之十二點九,擠壓綜合症占百分之二點一,其他傷情占百分之十七點九。幾乎每五個幸存的唐山人中就有一個重傷員──這是一個十多萬人的巨大數字。

“傷員得向外轉送!”劉貞找到河北省委書記劉子厚,“這樣做手術,幾個月也做不完!”

劉子厚問:“一個公社能收多少人?”

劉貞說:“大約二百。”

劉子厚說:“把傷員向省內各縣轉移。”

7月30日,國務院決定把唐山傷員向全國十一個省(市)轉運。在此前,僅有五十多名腰椎折斷、大腿骨折、嚴重擠壓傷的傷員搭回程空飛機轉向北京。遠距離轉運的決定下達後,大批飛機和列車被緊急調往災區,開始了曆史上罕見的全國範圍內的傷員大轉移。

截至8月25日,共計一百五十九列(次)火車、四百七十架(次)飛機,將十萬零二百六十三名傷員運往吉林、遼寧、山西、陝西、河南、湖北、江蘇、安徽、山東、浙江、上海。

從以下兩份關於空送情況的表格中,人們可以真切感受到當時緊張而特殊的氣氛。

表一8月5日前唐山機場逐日客運傷員統計

日期架次人數北京上海沈陽石家莊大連濟南滄州

7月30日122862779

31日4212508972666027

8月1日55162674237988407

2日5619085590721512125305

3日48204477628615402322

4日33144927660576355137

5日582563358762326829

表二各類機型運載傷員人數

躺臥躺坐各半躺1/4

坐3/4備注

三叉戟4580140拆除座位

安-124570120

安-24253550拆除座位

安-26253550

伊爾-185085150拆除座位

伊爾-14304075

圖-104180100160

裏-2182025

米-8141618直升機

直-57910直升機

空運傷員的最初一二天內,唐山機場一片繁忙紛亂。運送傷員的汽車,從機場大門到跑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當飛機降落的時候,舷梯下麵人聲鼎沸,秩序混亂。陪送者爭先把自己的親人送上飛機,傷員在碰撞中發出痛苦的呻吟。從農村送來的截癱傷員,幾乎個個躺在一塊又寬又厚的門板上,登機時不得不臨時尋找小木板替換。危重傷員,登機前必須為他們準備好氧氣、**、呼吸中樞興奮劑。小飛機載人少,一次上不了多少傷員,伊爾-18、三叉戟等飛機容量雖大,可是距地麵太高,上下機的梯子太窄太陡,搬運傷員十分困難,尤其骨折傷員更難搬運,一百名傷員登上伊爾-18,竟然要用兩個小時。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一架架飛機騰空而起。人們在忙亂中似乎已經忘記,那無數受了重傷的災民,是在一個同樣受了重傷的機場上被送上天空的。

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在機場跑道北端的亂草叢中,停著一輛破舊的塔台指揮車。調度員趙彥彬等三名穿著背心、戴著草帽的軍人,就在那輛車上,瞪大雙眼注視著天空,通過電台指揮飛機起降。

自7月28日到8月20日的半個月間,唐山機場起落各類飛機二千八百八十五架次,最多的日子一天三百五十四架次,平均兩分鍾起降一次,密度最大的時刻,間隔僅二十六秒。機種繁多,時速各異,又有如此大的起降密度,對於一個中等規模的軍用機場來說,即使在平時都是驚人的,何況是在大震之後──航行調度室被震裂,通訊設備嚴重受損,加上餘震不斷,僅七點八級地震後四十八小時之內,三級以上餘震九百多次,其中五級以上強震十六次,地麵情況又是如此混亂!

軍人們被逼上了絕路。機場決定:用塔台車指揮飛機雙向起飛,調度員用目測指揮飛機降落。

中國的航空史上,這一事實應當被記錄在案。幾個年輕軍人,日夜吃住在塔台車上,隨時準備引導飛機。天上不時傳起引擎的轟鳴,有時十多架飛機同時出現在空中。他們用沙啞的嗓音呼叫著,調整不同機種的通場高度,就像交通警在十字路口指揮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另一些年輕軍人,在千米長的跑道上來回奔走,引導已降落的飛機快速到達卸貨或載人的位置;他們熱汗淋淋,雙腳不停,每天奔跑的路不下百裏。正是他們,使數千架次飛機安全起降,飛機和飛機、飛機和車輛之間,連一點輕微的碰撞和磨擦都不曾發生。正是他們,在危急時刻鋪平了一條救死扶傷的道路,鋪平了一條向唐山源源不斷地輸送救災物資的道路。

地麵同樣在奔忙!

據河北省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的數據記載:唐山地震發生後,軍隊、地方參加救災的汽車達兩萬多輛。這些車輛和飛機、火車一起,不僅搶運了傷員,還把如下的物資運往災區(截至當年年底):

糧食七千六百十一萬斤

餅幹點心三千六百四十四點七噸

食糖一千二百三十噸

肉九百四十七點一噸

蔬菜一千四百零六噸

衣服一百五十七點三萬件

鞋四十一萬雙

炊事用具五百二十八點七萬件

火柴六千一百一十箱

肥皂一萬一千六百五十二箱

洗衣粉三十二噸

藥品二百九十三點七噸

葦席二百六十二萬片

葦箔一百五十四點二萬片

草袋二百五十五點六萬個

木材八百九十七點三萬根

毛竹一百零一點四萬根

鉛絲一千噸

鐵釘一千零三十噸

油氈八十六點五一萬卷

石棉瓦三十六點四五萬片

塑料布一千零四十三噸……

在唐山機場住帳篷的那些日子裏,我常常是一邁腿就走到成堆的蓋著雨布的救災物資中去。堆積如山的電筒、電池,堆積如山的壓縮餅幹,堆積如山的鍋碗瓢勺,多地震的雲南省送來的大批雲南白藥,受過震災的遼寧海城送來的大批裝有毛巾牙刷的慰問袋……震後兩天中,機場場站站長(一個團職幹部)掌握著所有救災物資的分發,直到30日才移交給抗震救災指揮部。最初整個發放工作一片混亂,大批物資或者被積壓,或者被盲目下發。我到豐南縣采訪,那兒運到的蔬菜隻有一種:出口的蜂蜜蒜頭。一日三餐,每餐都得吃一大碗又甜又黏的大蒜。

最初的混亂是不可避免的。

雖然“七二八”上午唐山市委已在一輛破公共汽車上成立了救災指揮部,“七二八”晚間河北省委和北京軍區的“前指”也已在機場組成,但是麵對如此巨大的災難,兩鬢斑白的黨政領導人和將軍們完全沒有應急的經驗。他們在電話機前喊啞了嗓子,在市區大地圖前熬紅了雙眼,直到30日,他們才有可能在一定範圍內實施指揮。有多少難題在等待著他們:水、電、通訊、交通……大自然毀滅一個城市隻需要幾秒鍾,而人們恢複它的生機,卻需要漫長的時間。首先是──

水——30日,北京重型電機廠由油罐車改裝的三十輛水車,第一次把清水送進了幹渴的唐山。唐山自來水公司大紅橋水廠的兩個儲水池內,當時還有三千三百噸清水,但是全城一百公裏主幹供水管道全部震壞。31日,上海急調一萬二千米水龍帶,用飛機運到唐山,向人口稠密區送水。

電——28日,北京開出兩台發電車,當晚給設在唐山機場的抗震救災指揮部供電。29日,玉田—唐山間被震壞的高壓線修複。30日,開始向市區水源地、機場和開灤煤礦供電。

通訊——地震後,唐山對外通訊全部中斷。29日深夜,遼寧省郵電係統維修隊修複了關外三省經唐山通往天津、北京的電話線。

鐵路——8月7日,在人民解放軍鐵道兵部隊搶修下,京山線恢複通車。

……

不論過去多少年,隻要想起地震後的唐山之夜,我眼前就會出現那盞燈,那盞發黃的路燈,神奇的路燈。

不止一個唐山人曾經說起:震後第二天夜裏,在一條瓦礫尚未清理的小路上突然亮起了路燈。這是整個黑暗的唐山城中獨一無二的一盞路燈,它如燭光般昏暗,也像燭光般明滅無定,可它卻吸引了千千萬萬唐山人的目光。誰能想到呢?這是某工廠九位工人,用一台廢墟中扒出的手搖發電機點亮的!一片死寂之中,這燈光給了尚在顫栗的人們多少安慰,多少希望!

這是一座城市尚未熄滅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