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十萬大軍還在公路上奔行的時候,唐山在**,在疼痛,在蘇醒。

震後的黑色的雨,瓢潑般地傾向廢墟;和曆史上許多大震之後的情形一樣,無休無止的暴雨。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唐山的廢墟中開始一片一片地滲出殷紅色的**。它越滲越多、越積越濃,像一道道細細的殷紅色的泉水,從預製板的裂縫中淌出來,沿著扭曲的鋼筋滴下來,繞過毀斷的窗欞門框,又從灰白的牆壁碎土中滲出來。人們終於看清,這是從蒙難者尚未清理的屍體中流出的血水。淡紅色的血水緩緩地流著,聚合成一條條紅色的小河,在黑色的廢墟上留下了一道道離逝了的生命的軌跡。所有經曆過“七二八”震災的唐山人,都很難忘記暴雨中這一驚心動魄的慘景。尤其是那些沿著這一道道紅色的軌跡爬出生還的人,他們更難忘卻。

采訪筆記(一)

唐山市建設銀行女職員姚翠芹,一個二十三歲的姑娘。半年以前,她還是一名漂亮的女兵,一名部隊宣傳隊的女演員。她脫下軍裝才幾個月,剛剛有了一個安定的工作,剛剛開始戀愛,她的生活似乎注定是要和歌聲、掌聲、微笑與甜蜜聯係在一起的,可是……

我醒來時正躺在瓦礫堆上哼哼。我記不得我們住的宿舍樓是怎樣搖晃著倒塌的,隻記得周圍的同伴在喊叫。我以為是夢,拚命想從夢中醒來,卻怎麽也醒不了,直到嘴和鼻子都被灰土塞住,身子像被刀刃卡住,腦袋疼得像要崩裂一樣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在惡夢中。有一串重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在模模糊糊中被一位看大門的師傅救出來……一陣劇痛,我又昏迷過去。那會兒,我怎麽也不會想到,劇痛是從脊椎發出的,脊椎折斷了,我已經永遠站不起來了。

我躺在那兒,一會兒昏睡,一會兒又疼醒。當我清醒時,天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隻覺得灰蒙蒙的天很低,在哭,在歎氣。

我感到口渴難忍。“衣服……衣服!”我還衣不遮體地躺著。有人扔給我一條褲子,不知因為那是一條孩子褲子,還是因為我的大腿已經腫脹,我隻能拉上去一半。我的腿已毫無知覺,像不屬於我了。

當時的情景非常恐怖。離我不遠的地方,我看見有個女人正在一口接一口地吐血,一個男孩伏在一具屍體上抽泣,還有一個頭發蓬亂的少女正捧著一隻肮髒的茄子大口大口地吞食。我渴極了,我伸出手去,想要點什麽。可是我什麽也喊不出,隻是朝那少女望著。突然,我發現那坐著的少女的身下,有一灘越來越大的血跡。

周圍殘存的房屋還在倒塌,身邊是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著:“受傷的,快上機場呀!”又過了一會兒,我的哥哥趕來了,他把我抱到一塊破紗門上,又請人幫著抬上了一輛架子車。我問“去哪兒?”哥哥說“上機場!”

(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在那一天,那一時刻,幾乎所有的唐山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機場。於是,從唐山市區通往飛機場的九公裏的公路上,人流如潮水般地湧去,嘈雜,混亂,恐慌……規模空前的大逃亡。人們毫不懷疑機場會是個救死扶傷的所在地,是由死轉生的希望所在,所有能動的人都不顧一切地向那裏潰散,拄著樹棍的,互相攙扶的,**身體的,光著腳的。據說,一位中年婦女懷抱著一個已經咽氣的孩子,死不放手,踉踉蹌蹌地走著;一位中年男子,頑強地在路邊爬著,用手抓著地上的石頭,一寸一寸挪向機場……有些人僅僅是頭上身上擦破了皮,卻也被驚惶失措的情緒挾裹進了逃亡的人群。那是一條混亂的血跡斑斑的求生之路。)

上午十點,又下起了雨。整個機場塞滿了傷員和逃難的人群,顯得越發淒慘。到處是濕漉漉的瑟瑟發抖的人。還能走動的人,四下尋找食物和衣裳。

我仍然躺在那塊破紗門上,渾身已被雨水澆透了,身上冰涼。我的傷太重了,機場衛生隊根本無法處理。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我已經從哥哥那裏得知父親被砸死的消息,我覺得自己也要到父親那兒去了。我能聽見周圍的人在一個一個死去:先是呻吟,再是喘息,而後聲音突然停止,便有人嗚嗚地哭……

哥哥又把我抬上了車子……

(7月28日下午,從機場通往唐山市區的公路上,又出現了回湧的人流。這股退下去的潮水和繼續湧來的潮水碰撞著,又匯成了更大的洪流返回廢墟。路邊的小溝裏已填滿屍體,走投無路的唐山人不知奔向何方。機場,依然處於擁擠與堵塞的中心。)

采訪筆記(二)

空軍唐山機場隻有一個小小的衛生隊。當成千上萬災民湧來時,這個僅有四十名醫護人員的衛生隊,像是洶湧巨浪上的一條板質單薄的小木船。

7月28日當天的情景,軍醫邵俊蘭和汪雅蓮一提起來心就發顫。地震發生後,她們從破裂的房屋中跑出來,立刻趕到衛生隊。當時,機場的蘇式平房倒塌不多,她們想象不到市區的慘狀,當附近農村的傷員送來時,她們還是照慣例止血、包紮、派救護車“轉送二五五醫院”。可是救護車開出不遠就返了回來。它帶回了“唐山的醫院全平了”的消息和滿滿一車最先出現在公路上的傷員。不多時,成群成群從廢墟中掙紮出來的人,便帶著更大的恐怖湧進了機場大門……

我們手忙腳亂,搬出了所有的戰備藥箱,給傷員清創、固定、注射強心針。急救藥很快就緊張了,可傷員卻越來越多。機場的各個角落都躺著人,到處有人在伸手呼救。我們不知往哪裏去,去了也不知該怎麽辦。

我們的衣角不時地被人拽住。一個老太太哭著說:“大夫,救救我的兒吧!他要死了,就剩我一個啦……”一個小夥子指著一位姑娘說:“大夫,救救她吧,我們才剛結婚呀……”還有幾十個人在那兒喊:“我們是貴州來的!我們是貴州來的……”一打聽,是貴州銅仁地區的,這個地區派出二百六十名公社以上幹部,到大寨和沙石峪參觀學習,結束後途經唐山,準備上北京去,誰料到全部被砸在旅館裏,隻剩三十多人還活著。

我們有什麽辦法呢?開始手頭還有強心針,還有繃帶,到後來隻剩了紅汞、四環素。衛生隊的藥箱全空了,連胃舒平都有人要,那些受傷的人,好像覺得隻要是藥就能救命。

……有個八九歲的男孩,叫人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哭著、喊著:“阿姨!快救救我的哥哥吧,我的爸媽全沒了,隻有我哥了,你們救救他吧……”他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正滿口吐血,胸前一片殷紅。一看就知道,這是被砸壞了內髒,正內出血。可我們別說沒有手術設備,就連止血藥也已用完。孩子休克了,沒法子,急慌了,給他掐“人中”。明明知道不管用,還是拚命地掐呀、掐呀,直到孩子的腦袋耷拉下來,身體越來越涼……

我們的心碎了。眼看著一個個人死去,耳聽著一聲聲呼救,我們直淌眼淚,毫無辦法。什麽也沒有啊!對尿閉的傷員,沒有導尿管;對骨折的人,沒有夾板;對需要清創的人,甚至連麻藥都沒有。

沒有麻醉的清創,活活痛死人的呀。有個七歲的孩子,頭皮被掀開一大塊,裏麵全是沙子,必須用鹽水衝洗,用刷子刷。誰下得了手?孩子的母親說:“救命要緊,你們就衝刷吧!”那一次“清創”,現在想起來都叫人心裏發痛。我們用鹽水衝著孩子血肉模糊的頭顱,一點一點刷著嵌在肉裏的砂粒。碰一碰,孩子就痛得抽搐一下。他媽媽在旁邊喊:“好孩子,忍住,忍住,別怕疼,你要像解放軍一樣,勇敢……”孩子咬著牙,真的沒哭,真的沒哭啊……

下雨時,傷員們更加可憐了。有個人,臉都被砸歪了,居然還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著。有個幹瘦幹瘦的老太太,穿著我們衛生隊的接生服,在小樹叢裏穿來穿去。躺在地下的傷員,有的在抽風,有的在慘叫,有的在高燒中說著胡話。我們找到了一個氧氣瓶,給一個昏迷不醒的傷員接上,等到奔忙一圈回來,發現氧氣瓶邊已經躺了一圈人。那些人不知是怎麽爬過來的,更不知是怎樣找到了一根根管子,也把氧氣接到了自己的嘴邊。他們就這樣在雨地裏躺著,靠那一點點氧氣維持生命。

還有幾十個臨產的孕婦啊!這邊人在死,那邊人在生,現在簡直想不起來,那時是怎樣給那些人接生的。

這些母親,一定不會忘記“七二八”那天的唐山機場。

采訪筆記(三)

趙福,二五五醫院一位男護士。一位在地震中折斷了手臂的傷員。提到7月28日,他最難忘卻的是醫院的籃球場──那個堆滿傷員和死屍的小小的四方空間。

球場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活的,死的,混雜在一塊。死人的頭上一般都蒙著條毛巾或手絹;活人在喊,在叫,由於胳膊腿腫脹,為了“減壓”,醫生用刀在上麵劃了一道道口子。我們也不知道疼了,隻知道渴,隻知道餓。有人給我一玻璃瓶糖水梨罐頭,我往地下猛地一砸,把夾雜著沙子泥土和玻璃屑的梨塊抓起來,一把把往嘴裏塞。

我身邊是一具死屍,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小個子男人。我的腦袋就枕在他的冰涼的胳膊上。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他那躺的地方地勢比我高,下雨時,水從他那兒往我這邊流。我掙紮著爬起來,心說,對不住了,換個地方吧。一點點爬過去,把他挪到低處……雨真大呀,打得人睜不開眼睛。我聽人說過,地震後必有海嘯,當時我心裏直發毛:海浪卷來時怎麽辦呢?我決定往高一些的廢墟上爬,可是我的胯骨也被砸裂,根本沒法爬啊……

我就那樣跟死屍在一起躺了一夜。

(許多經曆過大震的人都曾說起,“七二八”之夜,整個唐山市區沒有一星燈光,仿佛整座城市陷入了墨黑的海底。雨漸止,但陰雲仍重重地壓著,天幕上星光全無。黑暗中隻有幾點微弱的手電光,像墓地中的磷火。偶爾有幾聲犬吠,尖而悠長,顯得格外淒厲。在救災大軍尚未趕到的時候,唐山墜入了死夜。那一夜,使多少人真正懂得了什麽叫做死寂。)

第二天,我們醫院不知從哪兒搞來一輛卡車,把我們這些傷員往外地轉送。

進唐山的救災部隊已經源源不斷地趕來,公路上人山人海,常常擠得水泄不通。我在車上聽人喊:讓運傷員的車先走!運物資的車往稻田裏開!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傷員越拉越多。

那一個個傷員的慘狀,我多少年裏都不敢去回想。太殘酷了,地震真是太殘酷了!就說跟我同車的人吧,有一個男的,腳已經沒有了,皮翻卷著,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隻有一根繩在膝關節處紮住大血管,他一路慘叫,叫得嗓子像被撕裂一樣。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可能是脾髒破裂,車一顛簸她就“啊!啊!”地喊,她要車停下,說疼極了,實在受不了了,可車怎麽能停呢?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說:“求求你,同誌!你把我打昏過去吧。求求你,把我打昏!我疼死了,實在受不了啦……”

我們被送到薊縣一個部隊醫院,隻聽一個戰士喊:“活的往這邊抬!死的往那邊抬!”

我拉住一個軍醫,請他給我做手術,他說:“這裏哪還能做手術?昨天一天,這兒就死了一千四百個傷員。管不過來啦!管不過來嗬!”

我一看,醫院的院裏院外,遍地躺著人。火辣辣的太陽烤著,傷口腐爛的味兒,屎尿的味兒,直衝鼻子,蒼蠅嗡嗡亂飛……我就在那裏躺下,一直等到衛生列車到來。

(震後一二天內,當救災部隊尚未大批到達的時候,最早鑽出廢墟的幸存者們展開了緊張的自救。震後還活著的唐山人中,十之八九是被親人、同事、鄰居從瓦礫中救出來的。常常是一個自己掙紮出來的人,決定了幾十個人的命運,這幾十人又決定了另外數百人的命運。唐山人自救互救,自尋生路,自發組織向外運送傷員的情景十分悲慘。那些被砸得不像樣子的破爛汽車,搖搖晃晃地開出唐山,緩緩地、艱難地從迎麵壓來的大批車馬人員中穿過。它們不時停住,抬下一具具剛剛咽氣的傷員屍體;不時被人攔下,又抬上去一個個早已候在路邊的生命垂危的災民。

唐山軍分區有關抗震救災的材料中記載著這樣一件事:一輛卡車滿載著傷員駛往玉田縣。車子行走得十分困難,方向盤似乎不靈,車輪時而歪向左邊,時而歪向右邊;上坡時,冒著黑煙,半天爬不上去。車終於開到了玉田縣城,傷員們一個個被抬下車。這時有人招呼駕駛員下車休息,可是喊了半天沒有回音。打開駕駛室門,人們驚呆了:那個司機本是一個重傷員,頭部砸傷,腸子流出,左手骨折。當人們想把他扶下車時,發現他已伏在方向盤上死去,駕駛室滿地是血……)

當我奔赴唐山的時候,我身上揣著厚厚一迭紙條:“請幫我打聽×××的下落!”“請尋找×××同誌。”“請速了解×××家中傷亡情況。”……

我母親也令我查詢她的好友──唐山市民政局長蔣憶潮和他妻子周桂蘭的情況。

蔣叔叔!看著我長大的蔣叔叔!

多麽湊巧啊,正當我在廢墟上開始第一天采訪的時候,我在上海醫療隊的帳篷前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蘇北口音。是他,他還活著!我飛奔過去,站在那個因砸斷了肋骨而弓著背的老幹部跟前。

“這小夥子,好麵熟……”

“我是錢鋼啊,蔣叔叔!……”

我一下子被一雙顫抖的手緊緊抱住了。

“唐山,……你看我們唐山……”蔣叔叔失聲痛哭。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顆破碎的心的深深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