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無疑已屬於人類。

1985年3月,我開始寫作《唐山大地震》,至9月,就在半年多的時間裏,我發現我已與地震,而不僅僅是唐山,產生了無法解脫的感情維係。

3月4日至4月9日,智利聖地亞哥一帶連續發生三次大於七級的地震。

5月和7月,兩次七點一級地震又相繼擊中了新幾內亞和巴基斯坦。

8月23日,一次七點四級地震,震撼了從中國新疆烏恰、疏附、喀什直到蘇聯吉爾吉斯共和國的大片區域。烏恰縣百分之八十五的房屋夷為平地,數十人蒙難。這是唐山大地震和四川鬆潘、平武地震後,相對平靜達九年之久的中國大陸的一個危險信號。

9月19日,墨西哥發生了震級與唐山大地震相同的七點八級強震,兩天後又發生了六點八級強餘震,首都墨西哥城──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滿目瘡夷,數萬人斃命……

墨西哥大地震發生後的那些日子裏,我天天從晚間的電視節目中關注來自大洋彼岸的救災新聞。那些倒塌的巨型建築,那些在地震數天後仍然驚慌失措的市民,那些從廢墟中被救出的傷員……無一不使我再次顫栗。無論是搶奪生命的救險隊員,無論是在人群中費力穿行的救護車,還是為防止搶劫而在街頭巡邏的警察,這一切情景都是我所熟悉的。從那個在電視攝像機前敘述地震情景的傷員身上,我又看到了我的“目擊者”;而從那個在擔架上疼得手臂抽搐著的墨西哥孩子的眼睛裏,我分明又看到了人類對於自己、對於生命的呼喚。

地震!

給人類帶來無窮災難的地震!

全世界每年發生可記錄的地震五百萬次,其中有感地震五萬次,造成破壞的近千次,而七級以上、足以造成慘重破壞的強震,每年平均要發生十餘次!

更可怕的是,唐山的悲劇已警告人類:地震危險正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城市經濟的繁榮,人口密度的劇增──而成正比地不斷升級。如果說,1923藥年的東京大地震曾給日本關東地區帶來巨大破壞,那麽今天,一場發生在東京的破壞性地震將摧毀日本三分之一的經濟力量;同樣,在當今,如果美國的聖安德烈斯斷層的活動再次引起加利福尼亞州的大地震(就像許多學者的預言那樣),那麽,其損失也決不是八十年前的舊金山地震所能比擬的。

在寫作《唐山大地震》的那些日子裏,麵對案頭上的那架地球儀──這個神秘的與我們的生命息息相關的蔚藍色球體,我會時常陷於一種悲觀。

當人類對宇宙開發的興趣日益濃厚,各種行星探測器頻頻飛向太空,甚至正在準備把機器人送上金星和火星工作、把第一批“月球居民”送上月球生活的時候,人們對屬於自己的星球又認識得如何呢?人們怎樣看待腳下的大地?人們探明了多少地底的奧秘?有人說,人類有兩大難題:癌與地震。現在,據說癌症的被攻克已經指日可待,可是地震呢?人們對於包括地震在內的種種奇異而又可怖的自然現象,究竟有多少了解和防範呢?

今天,人類的目光已經達到數百億光年外的遙遠天體,然而,人類對於生於斯長於斯的這個星球,才“深入”了不過十二公裏──蘇聯科拉半島摩爾曼斯克附近的一眼達一萬二千米的地質鑽孔,被認為是世界之最。這就是現實。

當我和那些未能戰勝惡魔的“失敗的搏鬥者”──那些飲恨唐山的地震預報科學家們促膝長談的時候,心中常常翻騰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的情緒。他們那痛苦的眼神,沉重的歎息,常常把我引入一個悠遠的廣漠的世界,一個人與自然間征戰不息的古戰場。

多少年了?從唐山地震算起,才十年;從人類有文字的曆史看,數千年;而要是從人類誕生的那一天算起呢?

如果我們今天一代代人生存、繁衍的七大洲,是遠古年代由一個“聯合古陸”漂移或斷裂而成,那麽,就可以說,七大洲是在一係列強烈地震中誕生的!而我們的遠祖也是在山搖地動中降世的!

因此,對於人類的祖先來說,地震和洪水、颶風同樣地不可思議。人們用想象描繪那個主宰世界的精靈或是怪物:日本人說,地底下躺著一條巨大的鯰魚,它翻一下身,便會地震;平時,一位神舉著石槌監視著它,可是神偶有鬆懈,鯰魚就會乘機翻身。古希臘人說,海神波塞冬是“大地的震撼者”,他憤怒時,“使海洋和大地同時震動”,懸岩為之顫抖,海岸也在他的三叉戟的突擊下崩裂……

“燁燁震電,不令不寧;百川沸騰,山塚崒崩;高岸為穀,深穀為陵。”中國人在《詩經》中留下了如此壯闊的地震景觀。

“西奈全山冒煙,因為耶和華在火中降於山上,山的煙氣上騰,如燒窯一般,遍山大大地震動……”《聖經》則這樣記下了大自然奇異的突變。

人類認識地震,就像認識形形色色的大自然之謎一樣,走過了數千年曲曲彎彎的道路,付出了並仍在付出無數血的代價。人類似乎在和大自然進行著一場無始無終的搏鬥,從洪荒時代,一直延續到文明時代。為了生存和繁衍,為了牢牢地站立於大地之上,人類沒有一天不在鍛造打開自然奧秘之門的鑰匙。在地球飛速的旋轉中,神話的迷霧漸漸消散了。可是,大自然依然以它神秘的存在,成為當今一個最大的司芬克斯之謎。

真是可悲的嗎?

在我寫作《唐山大地震》的日子裏,有五個孩子始終陪伴著我。一個是照片上我心愛的兒子,另外四個,則在一組外國畫片上。有時,我會覺得,當他們瞪著一雙天真的眼睛看著我時,他們似乎比我更能理解大自然,理解我的寫作,理解唐山的廢墟。

無論是登上海城輝煌的頂峰,還是落入唐山黑暗的深淵,無論這中間有著多大的偶然性,中國的地震科學家們畢竟摸到過大自然的脈搏。尤其,當我因為采訪和尋找數據,常常出入於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地震局辦公大樓的時候,科學家們忙碌的身影,使我感受到了人類對於大自然的不屈不撓的求索精神、一種頗為深沉的人類固有的力度。

在雲南,一個試驗場正在緊張工作,科學家們正從大量可記錄的小震中探尋地震的規律。

在西北、華北,特殊記號標明的地震危險區域內,地震工作者們正枕戈待旦,警惕著中國大陸又一個地震**期的到來。

與此同時,國外的學者也在同步地為征服地震惡魔而努力工作。據塔斯社報道:蘇聯已決定在哈薩克首府阿拉木圖附近的山前地帶建立蘇聯第一座生物地震試驗場。在那裏,動物學家、生物物理學家和地球物理學家共同工作,目標是解決地震的臨震預報問題。據《科學畫報》報道:為尋找導致大陸漂移、火山爆發、地震頻繁的地幔熱流,美國科學家用分析地震衝擊波速度的方法,繪製出第一批地球深處一千八百英裏處的三維地圖。還有一條與地震相距較遠的消息也引起了我的注意,馬來西亞《星洲日報》報道,美籍科學家丁肇中教授正主持建造一個實驗場,準備進行龐大試驗──模擬“我們的宇宙”的初始狀態,宇宙大爆炸的一剎那,以研究此刻地質結構變化和物質間的相互作用……這似乎更屬於一種質的探索!

1985年6月9日,長期致力於地震預報研究的中國老科學家、石油部顧問翁文波,向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地震局發去一份電報,指出:8月20日,在巴楚北東東,將發生六點八級地震。

8月23日,巴楚以西三百公裏的烏恰發生七點四級地震。

是繼海城之後的又一次偶然嗎?這或許算不上一條驚人的消息,可它卻使我抑製不住地激動。十年了,唐山大地震以來,有多少人對地震預報失去了信心,有多少人在“人和自然”這一深奧而永恒的課題麵前畏縮卻步。事實卻證明:希望之光並沒有熄滅!

記得,在新疆烏恰發生地震的消息傳來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北緯39.4度!又是一個40度線附近!我不止一次聽地震工作者們說過,北緯40度線,是一條神秘詭譎有如百慕達三角的恐怖線。正是在北緯40度線以及鄰近這一緯度的地位,發生過曆史上許多著名的大地震──

美國舊金山大地震;

葡萄牙裏斯本大地震;

意大利波察坦以南地區地震;

日本十勝近海地震;

中國海城地震;

中國唐山地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