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會,傅玉書緩緩地抬起頭來,呆望著倫婉兒,道:“你怎麽流淚了?”

倫婉兒沒有作聲。

傅玉書雙手捧著倫婉兒的臉頰道:“婉兒,你沒有忘記我?”

倫婉兒終於忍不住伏在傅玉書肩上,哭起來。

傅玉書緊緊地擁著倫婉兒,眼中亦有淚。

也不知多久,倫婉兒才止住了哭聲,緩緩地抬起頭來。

流淚眼看流淚眼,傅玉書嘟嚷著道:“婉兒,不要離開我。”

倫婉兒茫然點頭,對於傅玉書,她畢竟癡心一片。

兩人不禁又擁抱在一起,倒在**。

燈花一朵又一朵爆開,淒冷的月色從窗外透進來。

冷月仍然在中天。

拂曉,一隻信鴿飛投進逍遙穀。

在半盞茶後,風、雷、雨、電已聚在穀中大堂,信鴿送來的字條,在四人閱遍之後,

又回到天帝手上。

“玉書雖然已做了武當派的掌門人,並未能夠學得天蠶神功。”天帝的語聲極其不

悅,道:“因為天蠶神功並不完整,最後一式,是由掌門口述。”

風點頭道:“燕衝天、青鬆的師父枯木死在你老人家的手下。”

“也就是說,燕衝天還沒有練成天蠶神功。”雨冷笑道:“我們卻是到現在才知道。”

“這個秘密絕無疑問,就隻有青鬆、燕衝天二人知道,若不是玉書成了武當的掌門,

我們還蒙在鼓裏,隻當燕衝天如何厲害。”

“這亦可以說是天開眼。”天帝怪笑起來,道:“以我的武功配合你們的風雷雨電

陣,燕衝天六絕練得再好,也不是我們的對手。”

雷一步上前,道:“那我們立即殺上武當。”

“武當還有用處。”天帝一笑道:“反正玉書現在已經是武當的掌門,可以號令武

當弟子,我們又何必再花心思,再費力氣。”

“可是燕衝天一天不死,對玉書始終是一個大障礙。”風雙眉一皺,道:“萬一被

他發現玉書的秘密……”

“燕衝天這個老不死當然留不得。”天帝目光陡亮,道:“那就這樣……”

“怎樣?”風雷雨電齊問。

“我們可以放消息出去,說是雲飛揚已潛來這附近,讓玉書將燕衝天誘來!”天帝

一臉猙獰之色,道:“到時候,我就要這個老匹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個聲音突然道:“爺爺,你這樣做太殘忍了。”

是傅香君,在堂外緩步走進來。

天帝目光一轉,道:“不是這樣,這個老匹夫又怎知爺爺二十年來如何痛苦?”

“但……”

“不要多說了,爺爺你也不幫,卻去幫那個燕衝天。”

傅香君腳步一頓,也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往外走。

風、雷、雨、電的目光,由傅香君轉向天帝望去。

“這個丫頭!”天帝搖頭,語氣卻並不凶。

出了大堂,傅香君徑自回自己房間,思而想後,不禁唏噓。

天帝沒有多久就走進來,在傅香君一旁坐下,笑道:“好孫女。”

傅香君沒有理會。

“還生爺爺的氣?”天帝賠著小心,道:“爺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你生氣。”

“爺爺──”傅香君歎了口氣。

“你說爺爺殘忍,燕衝天這個老匹夫難道就不殘忍?二十年前,你還未出世,爺爺

就已被他囚在寒潭,折磨得不成人形,這個仇不報,爺爺死也難瞑目。”

傅香君徒然心動,哀憐地目光望著天帝。

“其實,爺爺這樣疼你,又怎麽會讓你這樣不高興?”天帝一笑,道:“你看爺爺

像不像一個殘忍的人?”

傅香君不覺搖頭。

天帝的笑容更盛,忽然問道:“香君,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有沒有心上人?”

傅香君一怔,才搖頭道:“沒有。”

“真的沒有?”天帝目光灼灼。

傅香君嬌靨突然激紅,搖搖頭,不作聲。

“爺爺不相信。”天帝摸著胡子,道:“你長得這麽漂亮,怎會沒有心上人。”

目光一亮,道:“一定有的,是誰?”

傅香君垂下頭,道:“爺爺,你怎麽這樣問……”

“那就是有了。”

“我不知道。”傅香君嬌靨更紅,站起來,移步到窗前。

天帝嗬嗬大笑道:“看你這樣子害羞,好,爺爺改天再問你。”

天帝大笑著走了出去。

傅香君背著天帝,偷看了一眼,發現天帝真的已離開,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絲

笑容,她的目光立時就變得迷蒙。

雲飛揚的影子,又在她的腦海裏浮上來。

這時候,雲飛揚亦已醒轉。

眼前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藥香撲鼻。

那是一間不大不小的房間,牆壁上掛滿了各種不同的草藥,他臥在對門一張竹榻上,

身上的傷口都用布條紮好。

他試著伸臂,一陣劇痛立即從傷口傳來,這亦證明了他並非在作夢,仍然在人世。

“這是什麽地方?”他一聲嘟嚷。

“是海龍老人的家。”一個聲音回答道,老氣橫秋的。

雲飛揚左右望去,看不見有人。

“怎麽隻聽聲音,不見人?”雲飛揚奇怪。

“我在這兒。”那個聲音又起。

雲飛揚再看去,仍然不見人,心頭一寒,卻在此際,一隻奇短的小手,從一旁伸至,

一拍雲飛揚肩膀。

雲飛揚一驚,垂目望去,終於看見了那個人。

那是個矮小的侏儒,高不出竹榻多少,看見雲飛揚受驚,自己亦卑縮開去。

雲飛揚奇怪地望著,侏儒更加害羞,背過身子。

“是你救了我?”雲飛揚接問。

“不是我,是我家主人。”侏儒偷望雲飛揚。

雲飛揚掙紮坐起身,道:“我叫雲飛揚,你呢?”

侏儒又偷望一眼,看見雲飛揚態度平和,才有些安全感,道:“主人叫我三尺,其

實我才有二尺七。”

“那我也叫你三尺,成不成?”

三尺點頭。

“是了,你家主人就是海龍老人?”

“江湖上的人都是這樣稱呼的,因為他在海裏,矯捷如遊龍。”

“我是他從海裏救上來的?”雲飛揚似乎想起了什麽。

“是兩天前的事情。”

“那是說,我已昏迷了兩天?”雲飛揚吃驚道。

“差不多三天了。”三尺搓著兩手,道:“當時我還以為你已經死掉了,主人卻是

說仍然有救。”

“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在這裏。”一個老人接聲出現在門口。

老人一頭白發,滿臉皺紋,皮膚黝黑而發光,像有一層油脂分布其上。

他扳著臉龐,卻令人一點也沒有嚴厲的感覺。

“晚輩雲飛揚,多謝前輩的救命大恩!”雲飛揚連忙下地,哪知道隨即一個踉蹌。

他及時扶著竹榻,總算沒有摔倒在地上,這時他才發覺餓得要命,四肢都酸軟無力。

老人看著他一聲冷笑,道:“多謝?多謝就成了?”突然上前一把抓住雲飛揚胸襟,

將雲飛揚整個抓起來,摔回竹榻上。

這一摔正撞著傷口,雲飛揚痛得死去活來。

老人看在眼內,竟然又急起來,上前忙問道:“怎樣了?痛不痛?”

雲飛揚點頭。

“這是你罪有應得。”老人突然扳起臉龐。

“我犯了什麽罪?”雲飛揚脫口問。

“什麽罪?”老人怒容滿麵,道:“你這個小子遲不漂來早不漂來,偏偏就在我要

抓住那隻大海龜配藥的時候漂來,害得我為了要救你,不得不放走那隻大海龜,那隻大

海龜百年難逢,它的蛋就更是妙藥,我已經找了十年,才找到一隻,又花了三個月,安

排好一切捕捉的工具,現在全都沒用了。”

“晚輩知罪。”雲飛揚甚感抱歉。

“還好,等不到那隻大海龜的蛋,等到你這隻龜也一樣。”

雲飛揚聽著也不知是好氣是好笑,老人接著道:“你不用難過,我已經原諒了你。”

“多謝老前輩。”雲飛揚苦笑。

老人接拍手,大喝道:“三尺,你呆在那裏幹什麽,還不拿吃的來,難不成要看著

這小子餓死在這裏,”株儒三尺慌忙奔出去。

一口氣吃了六大碗稀粥,雲飛揚才覺得舒服一些,一種強烈的疲倦按著襲上心頭。

他也就在疲倦中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被呼喝聲驚醒。

“我說過不教,就不教!”那是海龍老人的語聲。

接著的聲音,他也好象在哪裏聽過,那人道:“師叔,弟子一向都沒有求過你老人

家,隻是這一次!”

“不教!”

雲飛揚不由自主地下了榻過去推開門,移步循聲往外麵走去。

房外是一條竹廊,過去三丈是一座小廳子,海龍老人負手站在石階之上,一臉不悅

之色。

在石階之下,跪著三個人。

當中赫然就是哦嵋派的管中流,在他的左麵是劍童七寶,右麵是琴童六安。

他仍然一身白衣,這一次卻沒有理會地上的泥土,跪倒在地上。

雲飛揚在門扉外一眼瞥見,慌忙縮回去。

管中流沒有察覺,以懇求的目光望著海龍老人,道:“師叔,峨嵋派衰落到這個地

步,就隻有弟子一人還堪造就,還有望重振峨嵋派的聲威,師叔你就是瞧不起弟子,也

要為峨嵋一派設想啊,請教弟子‘落日劍法’最後的三式。”

他雖則在懇求,說話語聲仍然自負得很。

從他的說話轉來,海龍老人不但是峨嵋派的前輩高手,而且還是唯一懂得“落日劍

法”最後三式的人,所以管中流才這樣不惜下跪,苦苦地懇求。

武當的“兩儀劍法”與峨嵋的“落日劍法”齊名江湖,敗在青鬆的手下管中流才明

白,不學最後的三式,還不足笑傲江湖。

在武當山下再敗給雲飛揚,更堅定他去學落日劍法最後三式的決心。

所以他才會找到這裏來。

海龍老人也就是峨嵋當代掌門一音大師的師兄,隻因為脾氣怪異,行事隻顧自己的

喜怒,與一音大師不甚合得來,也不理會一音大師的勸告,終於在一次爭執之下離開峨

嵋,隱居這個僻靜的海灘上。

他天智聰敏,武功在一音之上,但醫術更高明,雲飛揚墜崖漂流遇上他,亦可謂不

幸之中的大幸。

當然怎麽也想不到冤家路窄,竟就在這裏遇上了管中流。

海龍老人對於管中流似乎並無多大好感,一疊聲道:“不教,說不教就不教。”

“到底為什麽?”管中流實在很不服氣。

“是我還不想害你!”海龍老人忽然笑起來。

“害我?”管中流更詫異。

“落日劍法最後三式,必須陰陽配合,有陰氣的內功修為,才能夠配合陽剛的招式,

你陽剛有餘,陰柔不足。即使學得招式,亦沒有什麽幫助,況且過剛必折,隻怕你未學

成,便已經一命嗚呼。”

“弟子寧可死,也要學!”管中流說得很堅定。

海龍老人冷笑道:“那你盡管跪下去。”霍地轉身。

門隨即關上。

管中流沒有動,目光卻寒起來,七寶、六安倍伴左右,垂下頭,也沒有作聲。

海龍老人的心腸看來已真的狠起來,關上門,便往內裏走。

三尺從桌底下鑽出來道:“師父,他……他們跪在外……”

“管那許多幹什麽?”海龍老人罵了三尺一句,冷笑道:“你以為那小子真的有那

個耐性,我看他,跪不了一炷香。”

三尺不敢再作聲。

海龍老人接著催促道:“還不去睡覺!”

三尺垂著頭走出竹廊,對於這個主人,他似乎怕得要命。

這一夜雲飛揚仍睡得很甜,那些藥物本就有一種令人寧神安睡的作用。

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大白,周圍一片靜寂,房間內外都一樣。

大堂也一樣無人,不但不見海龍老人,甚至連三尺也不見。

門仍然關著,雲飛揚隨手將門拉開,對於管中流跪在門外那件事他似乎沒有記在心

上。

門拉開他才突然想起。

“師叔──”管中流的聲音也實時入耳。

他與七寶、六安赫然仍跪在門外地上。

雲飛揚當場一呆,管中流亦一呆,這剎那間,他已經發覺推門出來的不是海龍老人。

“雲飛揚──”他脫口一聲怪叫。

“管……管大俠……”雲飛揚要退避已不及,隻有硬著頭皮應了一聲。

管中流霍地站起身子,盯著雲飛揚,道:“你怎麽會在這裏?說!”

“我……”雲飛揚也不知從何說起。

管中流也沒有讓他說下去,冷冷地接道:“難怪我師叔對我成見這樣深,不肯教我

落日劍法的最後三式,原來是你,從中作梗!”

“管大俠,你千萬不要誤會……”

“誤會?”管中流一伸手,道:“劍!”

七寶立即將劍送上,管中流拔劍在手,一聲長嘯,淩空一劍飛刺過去!

雲飛揚急忙倒退回屋裏。

牆上掛著一柄劍,雲飛揚一眼瞥見急掠過去,才將劍拔出,管中流的劍已刺到!

雲飛揚揮劍急擋,“叮當”聲中,連接了管中流十七劍!

雲飛揚傷勢未愈,被迫得連連退後,管中流亦因為一夜長跪,血液未流通,身形未施展得開。

他連刺十七劍,突然一頓,冷笑道:“你受的傷看來並不輕。”

雲飛揚尚未回答,管中流一聲獰笑,接道:“我師叔看來已從屋後出外,這一次,

倒要看誰來救你。”

說話間,又幾劍剌出!

雲飛揚再接幾劍,人已被迫出屋外,管中流人劍緊迫,箭一樣射出。

雲飛揚伏地一滾,才閃過那一劍的迫擊,腰一挺,方待彈起來,但傷口一陣刺痛,

又縮了回去。

他身形滾動,貼地又讓開管中流的二十八劍追擊,閃到一株樹木後。

管中流一個箭步竄前,突喝一聲,一劍疾削了過去!

“唰”的一聲,碗口粗的樹幹在劍光中斷下,簌簌地疾倒下來。

雲飛揚雙手一撐地麵,倒掠了開去,一長身,終於站起來。

管中流人劍已然迫近,人裏在劍中,一個光輪似的,滾削向雲飛揚!

他雙腳的血液已逐漸暢通,身形更矯健,閃耀騰挪,劍光一道一道飛射!

雲飛揚咬牙苦撐,“叮叮”聲響中,又接管中流一百二十劍,又被震翻地上!

管中流暴喝一聲,人劍淩空,大鵬一樣撲下去,一劍千鋒,就像暴雨一樣灑下!

周圍一丈都在劍光籠罩之下,雲飛揚要閃開這一劍,實在不容易,眼看他就要傷在

這一劍之下,管中流那千鋒突然化回一劍!

他整個身子同時倒飛出去。

雲飛揚看得清楚,剎那間海龍老人就像是神龍經天,閃電般掠至,右手一探,抄住

了管中流的足踝,反手將管中流擲了出去。

管中流剎那間亦知道是怎麽回事,淩空兩個翻滾,卸去力道,落在地上。

“師叔──”他立即跪倒,七寶、六安那邊忙亦跪下。

海龍老人已立在雲飛揚的身前,一聲冷笑道:“不敢當,我也沒有你這種乘人之危

的師侄。”

管中流一呆,道:“師叔你──”

“我總算來得及時,卻是壞了你的好事,是不是?”海龍老人連聲冷笑道:“我這

個人最痛恨的就是乘人之危那種人,你就是與他有什麽深仇大恨,也應該等他的傷勢痊

愈,再與他算賬,這才是英雄的行徑。”

“但……”

“不要分辯了,你這樣做就是不公平,一個你這樣心術不正的人,我怎能放心將落

日劍法的最後三式傳給你?”

“師叔!”管中流心中大急,膝行上前。

老人沒有理會他,徑自問雲飛揚道:“你怎麽樣?傷了多少處?”

“我什麽事也沒有。”雲飛揚強忍傷痛,挺直了身子。

“分明痛得要命,還要說沒有事。”老人一掌拍在雲飛揚傷口上,道:“挺著身子

幹什麽,這就表示很英雄?”

雲飛揚給那一拍,不由弓起了腰背。

三尺從那邊樹後轉出,忙奔上前扶住雲飛揚。

老人瞟了三尺一眼,道:“他用不著你來扶,你要幫忙,就回去給他準備藥。”

三尺慌忙鬆開手,奔回去。

管中流目光一轉,突然又喚道:“師叔──”

“不用說!”老人截口道:“總之落日劍法的最後三式不能傳給你,你就死心吧!”

“師侄隻是有一些江湖上的問題,想請教一下你老人家。”

“哦?”老人一翻眼,道:“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江湖上,是以哪三派為尊?”

“當然就是峨嵋、少林、武當。”

“那麽無敵門──”

“邪魔外道,怎能夠與我們名門正派相提並論?”

“師叔說得是。”管中流霍地手一指雲飛揚,道:“師叔可知道這個人就是無敵門

的人?”

“什麽?”老人猛一把劈胸將雲飛揚抓起來。

“我是武當派的人。”雲飛揚急忙分辯。

老人白眉一揚,道:“看你方才的出手,的確是武當派的招數。”

“可是當日我在武當山下,本來可以將獨孤無敵的獨生女兒獨孤鳳與他的入室弟子

公孫弘斬殺劍下,就是這小子插手,將他們救去。”管中流聲色俱厲。

老人的手又一緊,道:“是不是真的有這件事?”

雲飛揚苦笑道:“我也不知怎樣說。”

老人一鬆手,反手一掌將雲飛揚打翻在地上。

管中流看在眼內,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老人嚴厲的目光突然又落在他臉上,道:

“當時不用說,你又是乘人之危的了。”

管中流一呆,笑容一斂,道:“我……”

“武當弟子助紂為虐,固然令人發指,但是峨嵋弟子,隻識乘人之危,一樣令人痛

心。”老人忽然歎息起來,道:“這也難怪無敵門坐大了。”

管中流麵龐一紅,垂下頭。

老人轉盯著雲飛揚,怒叱道:“你應該知道我最憎恨的就是無敵門的人,為什麽你

還要去救他們?”

雲飛揚傻了臉,道:“我救他們的時候還不認識你老人家,又怎會知道你最憎恨他

們?”

老人想了一想,點頭道:“這也是。”

“我不是無敵門的弟子,我所以救他們,隻因為師父這樣吩咐,我隻是聽命行事。”

老人緊盯著雲飛揚,終於點頭道:“我相信你。”

雲飛揚反而有些奇怪,道:“你相信?”

“因為你值得我相信。”

“我……我隻是武當派的一個無名小卒……”

“在我眼中,有哪一個不是無名小卒?”老人顯得頗為自負。

管中流一旁看著暗呼不妙,插口道:“師叔,這個無敵門的人……”

“他不是無敵門的人。”老人斷然回答。

“這個人不過……”

老人截口道:“他的解釋我很清楚,現在該你解釋為什麽要乘人之危,損壞峨嵋派

的聲譽?”

“當時我隻是想著除惡務盡,並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管中流頭仍下垂,眼珠子

亂轉,忽然歎了一口氣。

“你又在歎什麽氣?”老人立即問道。

管中流歎息道:“我更想不到,打不過武當派的一個無名小卒。”

老人一皺眉。

管中流接道:“峨嵋落日劍法與武當兩儀劍法,並稱雙絕,如今我用峨嵋落日劍法,

卻敗在武當一個無名小卒劍下,莫非落日劍法,隻是徒具虛名?”

“胡說!”老人一沉臉道:“當日黃山論劍,青鬆也推許我們峨嵋落日劍法與武當

兩儀劍法不相伯仲,你之所以連一個武當的無名小卒也打不過,完全是因──”

“因為尚未學全落日劍法。”管中流截口道:“所以師叔你一定要傳授給我。”

“這個……”

“也隻有這樣,峨嵋派才還有立足的餘地。”

老人意動,想了想,點點頭,道:“好,我就授你落日劍法的最後三式,然後──”

轉盯著雲飛揚,道:“等武當這個無名小卒傷勢痊愈,再來一次公平決鬥,看到底

是武當強還是峨嵋強。”

雲飛揚方待說什麽,管中流已拜伏地上,連聲道:“多謝師叔成全。”

老人並沒有什麽表情,雲飛揚實時上前,抱拳道:“老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沒齒難忘,

不敢再打擾……”

“怎麽,你想走,沒這麽容易!”老人一擺手,道:“你必須留在這裏,一直到傷

勢完全痊愈。”

“老前輩的一番好意……”

“我隻要你與管中流公平一決高下,看落日、兩儀兩種劍法,何者為佳。”

雲飛揚怔在那裏,管中流看在眼內,心中冷笑,口頭卻吩咐道:“七寶、六安,你

們好好地照顧雲公子。”

七寶、六安齊應一聲,走到雲飛揚的身旁,三尺亦走過去,攔住七寶、六安,道:

“雲公子有我照顧可以了,用不著你們。”

七寶、六安不屑地望了三尺一眼,並沒有理會。

三尺轉望老人。

老人也沒有理會,手朝管中流一揮,道:“跟我來。”

管中流精神大振,長身飛步奔過去。

雲飛揚看著他們,隻有苦笑,三尺上前一拉他的手道:“我們也走。”

他們是走回屋內。

七寶、六安亦步亦趨,他們對於管中流一直就忠心耿耿,也就由這時開始,無論雲

飛揚在什麽地方,他們必定有一個在一旁看著。

雲飛揚很快就發覺,這兩個童子不但沒有三尺那麽可愛,而且討厭得很。

他並不想再跟管中流交手,因為無論勝或員,對他都沒有好處。

所以他當時就想到離開。

七寶、六安在夜間更索性睡在雲飛揚房門左右。

三天過去,雲飛揚的傷勢已經好轉很多,走動的時候已不覺痛楚。

碧海無波,一望無際,走在陽光下的沙灘上,精神特別爽朗。

三尺緊跟在雲飛揚身旁,他身高隻到雲飛揚腰間,雙腳短小,雲飛揚跨出一步,他

要走三步,可是他始終跟著。

對於雲飛揚,他有很大的好感,亦叫雲飛揚“小飛”。

“小飛,你看那七寶、六安,就像是冤魂不散似的,無論我們走到哪裏,他們都跟

上來。”

七寶、六安的確緊跟在後麵,雲飛揚沒有往後看去,歎了一口氣,道:“要擺脫他

們,實在不容易。”

“你不想跟那個管中流交手?”

“不想,打敗他,你家主人一定非常難過。”

“他從來都是好勝的。”

“這就是了。”

“不過峨嵋派的落日劍法天下無雙,那個管中流若是學全了,說不定會將你打敗。”

“最好就是這樣。”

“那個姓管的氣勢迫人,你若是敗給他,隻怕不會很好受。”

“有你家主人一旁看著,他就是將我擊倒,也不能夠怎樣的。”

“你不能敗給他。”三尺突然轉到雲飛揚麵前,道:“我隻有你這個朋友,怎麽也

要助你一臂之力,離開這裏。”

雲飛揚“哦”了一聲,道:“你有辦法?”

三尺點頭道:“我們先回去。”轉身就走。

雲飛揚隻有跟上去,那邊七寶、六安立即跟上前去。

回到房間,雲飛揚立即將房門關上,三尺沒有進去,繞了一個圈,不知所蹤。

七寶、六安沒有理會三尺,在雲飛揚門外左右坐下。

“你看這小子突然走回來,在打什麽大意。”七寶已動疑心。

“怕又是傷痛發作,回來休息。”六安倒沒有在意。

“我總是覺得有些不妥,尤其是那個侏儒。”

“那個三寸釘,能弄出什麽來,少管他。”

“最怕他幫助那個雲飛揚逃出去,這附近,到底是他比我們熟悉。”

“諒他也沒有這個膽子。”

“這是什麽?”七寶突然一呆。

一股淡淡的紅煙,突然一叢花樹之後吹出,向七寶、六安吹去。

六安尚未回答,紅煙已將兩人裏起來,七寶脫口道:“不好!”方待閉上呼吸,神

智已然一陣昏沉,咕咚一聲倒下去。

六安隨即亦倒下。

那叢花樹“簌簌”的一分,一個人現身出來,正是三尺,他手中拿著一根竹管子,

一臉的得色。

“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再輕視我三尺。”三尺手執竹管,三步並兩步,走了過去。

房門實時打開,雲飛揚捏著鼻子,一個箭步竄出。

三尺一拉雲飛揚,往竹廊退下。

雲飛揚走了幾步,憂慮地問道:“三尺,你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放心,沒有毒的,他們隻是暫時昏迷過去。”三尺洋洋得意。

“想不到你真的有幾下子。”

“跟了主人這麽多年,當然多少也會一些。”三尺更得意,一揚手中的竹管,道:

“這叫做半日香,一吸入,最少也要睡半天。”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大堂門前,雲飛揚將門一拉開,立時就怔住,三尺亦怔住。

海龍老人赫然站立大門之外。

“又想走?”老人搖頭道:“我這麽辛苦教管中流落日劍法最後三式,你走了,我

找誰跟他過招?”

雲飛揚囁嚅著道:“晚輩學藝不精,又怎能抵擋落日劍法最後三式,隻怕就一式,

也應付不來。”

“不用多說,眼見為實,進去!”

雲飛揚隻有退回去,老人目光落在三尺手中的竹管上。

三尺欲將竹管藏起來已來不及,老人劈手將竹管奪去,沉下臉道:“半日香,那兩

個娃娃給你弄倒了?”

三尺隻有點頭。

“你膽敢偷用我的藥物為非作歹?”老人接怒罵。

三尺給罵得渾身打顫,慌忙躲到雲飛揚背後。

“信不信我拿萬年醉對付你,讓你醉足一萬年!”老人怪笑。

“主人,你……你饒過我這一次……”三尺臉也青了。

雲飛揚方待求情,老人已大笑起來。

三尺這才籲了一口氣。

老人笑聲一頓,盯著三尺道:“由現在開始,你替人看著你這個好朋友,若是讓他

走失了,我就打斷你的一雙手。”

三尺嚇了一跳,與雲飛揚麵麵相覷。

“最多半個月,管中流就可以練好那三式,著急什麽?”老人看著雲飛揚一搖頭,

大笑轉身。

雲飛揚隻有苦笑。

武當派天翻地覆,無敵門卻出現前所未有的平靜,隻因為獨孤無敵仍然閉關練功。

在他閉關之前,他是有命令不準無敵門弟子招搖生事,這當然沒有人敢違背。

動蕩的江湖也因此平靜下來,他們當然知道,這種平靜隻是暫時的平靜,就像是暴

風雨的前夕一樣。

無敵門的練武廳卻沒有一日安靜,尤其是獨孤鳳回來之後,練武廳中就多了一個北

鬥七星陣。

這個陣與武當的原則一樣,卻缺乏那種靈活、複雜的變化。

隻因為這個陣乃是獨孤鳳與公孫弘根據自己的記憶排練出來,而當日他們被囚在北

鬥七星陣之中,到最後,根本就頭昏腦脹,七劍的變化既複雜又迅速,又如何瞧得清楚。

這在他們卻認為奇恥大辱,獨孤鳳決心要破陣雪恨,公孫弘當然言聽計從,才有這

個七星陣出現。

布陣的是無敵門的弟子,到現在已換了二百七十三次,已經傷了四百五十六人次。

到現在,獨孤鳳、公孫弘還是輕易將這個所謂七星陣破解。

公孫弘日月輪聲勢驚人,獨孤鳳鴛鴦雙刀一展開,猶如穿花蝴蝶。

刀光輪影中,士柄劍交錯刺來,七個無敵門的弟子依照七星陣的變化,迅速地變換

位置,一劍向獨孤鳳、公孫弘攻去。

他們的動作很敏捷,身形、步法變化亦很靈活,看來似模似樣。

可是叮叮當當一陣亂響之後,還是被獨孤鳳、公孫弘衝了出來。

獨孤鳳柳眉倒豎,雙刀一分,狠聲道:“方才我怎樣說的,若是二十五招之內再破

陣而出,就殺光你們!”

七個無敵門弟子早已麵色發青,其中一個囁嚅著道:“大小姐你……你已經用了二

十七招了……”

獨孤鳳一怔,道:“總之這根本就不能夠與武當派的北鬥七星陣相比。”

公孫弘趨前一步,道:“師妹……”

“不練了!”獨孤鳳雙刀往地上一拋,轉身奔了出去。

公孫弘急忙隨後,追到院子外,才將獨孤鳳追上,道:“師妹,一葦渡江折北鬥七

星陣若是這麽容易擺設,又怎稱得上天下第一奇陣?”

“這就是說,我這一生破不了?”獨孤鳳瞪著公孫弘。

“反正師父就快出關,又何懼北鬥七星陣?”

“我是要親手破陣。”

“師父也許有被陣之法教你,讓你得償心願,倒是我奪劍之辱,是沒有希望湔雪了。”

“為什麽?”

“青鬆已死,我難道去地獄找他!”

獨孤鳳悶哼一聲,道:“不管怎樣,我都要爹陪我上武當山,血洗武當山!”

一個丫環實時匆匆走了過來,道:“大小姐……”

“什麽事?”獨孤鳳語聲冷酷。

“你到這邊來,有些事……”丫環的態度甚為神秘。

“說就說,鬼鬼祟祟,吞吞吐吐的算是什麽。”

丫環偷望了一眼公孫弘,道:“但這是……這是關於龍鳳閣那邊的……”

獨孤鳳麵色一變,走了過去,道:“那邊怎樣了?”

“終日失魂落魄的,很多天沒有吃東西了,這樣下去,小姐……”

“怎會這樣的?”

“小姐,還是你去勸一勸……”

“爹可是從來不許我進去,那幾次我偷進去,地似乎已知道,在閣外加派了不少人

守衛,沒有他的金牌誰也不許進。”

“你再想一想,看有沒有辦法,要不然……”

“不要再說了。”獨孤鳳沉吟。

公孫弘那邊看到,終於忍不住走了過來,道:“師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獨孤鳳心頭一動,道:“師兄,爹閉關之前,是不是吩咐,要你小心保護我?”

“不錯。”

“若是我給人欺負……”

“誰敢欺負你,先問我一雙拳頭。”公孫弘挺胸突肚,一副英雄的氣勢。

“當然還沒有人敢在這裏欺負我,隻是有一件事我實在解決不了。”

“交給我吧。”公孫弘的胸膛挺得更高。

“我現在一定要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公孫弘想也不想,立即道:“我與你一起去。”

“當真?”獨孤鳳嬌笑,更加美麗。

公孫弘隻顧望著獨孤鳳,根本就沒有考慮到其它,不由點頭。

“那你不要反悔。”

“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獨孤鳳一正色,道:“我要去龍鳳閣。”

“什麽?”公孫弘吃了一驚,道:“師父曾經下令……”

“難道我進去見我娘也不成?”

“這……這個……”

“你是決定反悔,不去了?”

“我……”公孫弘額頭冒汗。

“算了,你不去我去,總不信爹會將我怎麽樣。”獨孤鳳立即舉步。

公孫弘追上前道:“師妹,你真的要去嗎?”

“你以為我像你,說了又作罷。”

公孫弘一張臉發紅,一咬牙道:“好,我也去,替你把風。”

獨孤鳳轉嗔為笑道:“那今夜三更,你在龍鳳閣外等我。”

“你要小心。”

“該說我們要小心。”

公孫弘心頭一樂,立時什麽都拋置腦後。

高牆四丈,青鬆身懷飛雲縱絕技,要躍過這一道高牆,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獨

孤鳳要進去就沒有這麽簡單了。

可是她仍然能夠進去。

今夜的月色一樣那麽冷,獨孤鳳披著月色,繞過那座水池,走向那座小樓。

小樓上仍然有燈光。

月光從窗外透進,燈光在月光中迷蒙,就像是裏著一層煙,籠著一層霧。

獨坐在窗前的那個女人,就像是煙中之月,霧中之花,是那麽孤零,又是那麽淒涼。

她年紀已不輕,額上、眼角,也已見皺紋,看來卻仍那麽美。

若是細看清楚,不難發覺她與獨孤鳳,相貌非常相似。

桌上放著一卷畫軸,已經拉開,上麵畫著一個高冠道服的年輕道人,那不難分辨得

出,就是年輕時的青鬆。

中年美婦的目光落在青鬆的畫像上,目光與燈光同樣迷蒙。

她的臉頰有淚痕,眼眶有淚水。

青鬆第三次決戰獨孤無敵之前,要見的那個女人也就是她。

可是她卻一任青鬆在樓外獨立一宵。

相見不如不見,見又何妨?不見又可妨?

她始終沒有見。

在她的心目中,青鬆始終是畫像中那樣子,至於事實是不是,她並不在乎。

很多事她都已不在乎。

敲門聲突響,中年美婦如夢方覺,一驚回頭,道:“誰?”

“是我──”獨孤鳳的聲音。

中年美婦目光一轉,急將畫麵軸卷上,道:“門沒有關,你進來。”

語聲未已,獨孤鳳已推門走了進來,道:“娘親──”

中年美婦迎上去,道:“鳳兒,你怎麽來這裏了?”

獨孤鳳將手提竹籃在桌上放下,撲入中年美婦懷中,道:“娘親,女兒不孝,現在

才來看你。”

中年美婦扶著獨孤鳳到桌旁坐下,道:“你瘦了很多。”

“娘不是比我更瘦?”

“你爹不是已下了命令,吩咐不許其它人進來?”

“我要來誰也阻止不了。”

“給你爹知道……”

“他不會知道的,師兄也不會說。”

“師兄?你是說弘兒?”

“這一次是他引開了守衛的注意,讓我走進來。”獨孤鳳突有所覺,道:“娘,你

方才在哭?”

中年美婦忙舉袖擦去眼淚。

“為什麽?”獨孤鳳追問。

“一個死了的朋友。”

“那是誰?”

“說了你也不識。”中年美婦眼淚又流下。

“娘,聽說你幾天都沒有吃飯,到底是怎麽回事?”

“吃不下……”

“是不是吃的煮得不好,我叫他們以後要小心……”

“鳳兒──”中年婦人一聲歎息道:“你實在太苦了。”

“苦?”獨孤鳳不明白地道:“我才不苦呢,要什麽爹都給我,唯一就是來見你,

我實在不明白你們為什麽分開,陌生人一樣。”

“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許再提這件事。”中年美婦沉下臉去。

獨孤鳳一見急忙轉口道:“娘,我給你拿來一些粥。”她隨即在竹籃中取出碗匙瓦

煲,接著將瓦煲裏的粥倒了滿滿一碗。

中年美婦接過,隻吃了一口,就笑道:“這粥是你煮的?”

“娘,你怎麽知道?”

“除了你,還有誰煮得出這種難吃的粥來?”

“娘──”獨孤鳳不依頓足。

“是了,你近來的武功怎樣?”

“相信比以前好一些。”

“你年紀也不輕了,有沒有……合適的……”

“娘,又來了。”

“外麵的人對你怎樣?”

“差不多,要麽就是曲意奉承,要麽就是怕得要命,沒出息!”

“你這樣凶,誰不怕你。”

獨孤鳳隻是笑。

敲門聲又響,公孫弘的聲音接著傳來道:“師妹,時候差不多了。”

獨孤鳳冷應道:“你怕死,你可以先走。”

中年美婦卻笑道:“你叫他進來。”

獨孤鳳想了一想,才呼道:“師兄,我娘叫你進來!”

“我……”公孫弘回答道:“我不如等在外麵。”

“真沒用!”獨孤鳳冷哼一聲,走過去拉開門道:“叫你進來你就進來。”

公孫弘不敢反駁,隻得硬著頭皮走了進來,戰戰兢兢地朝中年美婦一拜,道:“師

母──”

“這麽高大了。”中年美婦輕歎一聲,道:“鳳兒,時候已不早了,你還是回去吧。”

“娘──”獨孤鳳依依不舍。

“若是天亮給守衛的人發現,以後你要來,就更麻煩了。”

獨孤鳳無奈舉步。

“鳳兒──”中年婦人急又叫住。

“娘,你還有什麽吩咐?”

“記著,以後不要再任性了。”

獨孤鳳漫應一聲,與公孫弘退出。

中年美婦看著門關上,又歎了一口氣,呆了一會,再將畫軸打開。

目光落在青鬆的畫像上,中年美婦的眼淚又流下。

獨孤無敵流的不是淚,是汗,衣衫已濕透。

在他麵前的一個鐵鼎中燒著熊熊烈火,他的目光卻比火焰還要輝煌。

寬闊靜寂的石室之中,隻有烈火的“洪洪”聲響。

獨孤無敵雙掌平胸,盤膝石毯上,一次又一次運轉真氣。

他的心境卻始終不能夠平靜下來,很多他竭力想遺忘的事情,卻陸續地湧上心頭。

──鳳冠霞佩,那是沉曼君,是他青梅竹馬自小就認識的戀人,終於與他結成夫婦。

──紅燭未燒殘,沉曼君淚濕枕襟,他卻像死人一樣。

──滅絕神功練到第六重,生育的機能便已滅絕,他總算知道,這是事實。

──這已經無可藥救。

獨孤無敵的臉上露出了極為痛苦的神色。

這件事他本已淡忘,現在卻變得如此尖銳,尖針一樣插入他的腦髓。

──紫金冠,朱紅的道袍,是青鬆。

青鬆怎會與沉曼君在一起?

──沉曼君的肚子日漸大起來。

──是誰的孩子?是誰的!

──恭喜師父,閉關隻不過五年,軌將滅絕神功第六重練成。

十歲的小孩子,那是弘兒向我祝賀。

還有一個四歲不到的,是鳳兒。

──爹!他們說,你就是我爹!

我不是!我不是!

──夜霧淒迷,小樓婀娜。

龍鳳閣,那是龍鳳閣。

──青鬆、沉曼君互訴別後相思之苦。

他們仍然是藕斷絲連。

──一個人獨立在花木叢中,一身衣衫已經被夜霧濕透,那是誰?

是我!是我!

所有的回憶,都是如此的苦澀,如此的不快,一支支尖針似的,直貫入獨孤無敵的

靈魂深處。

汗如泉水般奔流,他的眼睛閉上又張開,突然發出了一聲聲恐怖至極、淒厲至極的

呼叫聲。

夜色深沉,距離黎明已經不遠。

除了值夜的守衛,無敵門中絕大多數的人這時候仍然在睡夢中。

他們都被這呼叫聲驚動,驚醒。

值夜的守衛俱都惶惑至極,部份急向獨孤無敵閉關的秘室那邊奔去。

呼叫聲持續,一聲又一聲。

獨孤無敵呼叫著終於站起身子,雙掌猛一翻,一股勁風立時在室中呼嘯。

“噗”的一聲,火焰被掌風壓滅!

“隆隆”聲響中,秘室那扇沉重的石門緩緩地往上升起來,獨孤無敵也就站立在石

門之後。

等候在秘室外的無敵門弟子立時發出了一聲歡呼道:“唯天為大,如日方中!”

獨孤鳳、公孫弘、千麵佛同時迎上前去,才走得幾步,突然又停下,那些歡呼聲亦

逐漸沉下去。

在他們的心目中,獨孤無敵勢必已練成滅絕神功的第九重,甚至第十重才開關出來,

那形象應該比以前更威武,更神采飛揚。

可是現在從秘室走出來的獨孤無敵卻是顯得那麽的疲乏,那麽的憔悴,比閉關之前

也不如。

他也沒有說什麽,隻是淡淡地望了眾人一眼,便往內堂那邊走去。

獨孤鳳再也忍不住,一聲:“爹──”便待撲前。

獨孤無敵應聲,止步回頭,一揮手,沉聲道:“一個時辰之後,在聚義廳等我!”

語聲一落,腳步再起,頭也不回。

獨孤鳳怔在那裏,其它的人也一樣。

新添的蠟燭又已燒去大半,這已是獨孤無敵出關後兩個時辰,現在他仍然在聚義廳

之內,聆聽下屬的報告。

在他麵前的長幾上放著文房四寶,還有一堆卷宗,他一麵聆聽,一麵批閱卷宗,雙

眉一時深鎖,一時展開,偶爾點頭微笑,抑或搖頭輕歎。

沐浴更衣,再休息一會,吃些東西,他與出關之時已判若兩人。

聚義廳內聚著無敵門內外五堂的堂主,兩大護法,除此之外,就隻有侍候茶點的幾

個弟子,他們侍候在一旁,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各人也很少用茶點,順次序報告堂內,自獨孤無敵閉關之後所發生的重要事情,一

點也不敢大意。

就連獨孤鳳也顯出前所未有的肅穆,公孫弘更就不用說了。

獨孤無敵亦待公孫弘報告完畢才示意暫停,取過茶杯,淺啜了一口。

各人亦紛紛舉杯,趁這個機會鬆弛一下緊張的神經。

獨孤無敵將茶杯放下,提筆往卷宗上批了一行字,才開口:“你們都認為殺青鬆的

是那個雲飛揚?”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點頭,獨孤無敵看在眼內,搖頭歎了一口氣,站起身子,一麵往

廳中踱去,一麵道:“本門護法寒江釣叟乃是死在碧落賦風、雷、雨、電之中的雨手中,

雨當時則是與無麵人相會,那間藥材店子就是他們的秘密巢穴,冒充傅玉書母親的那個

女人亦在其中,由此可見傅玉書,必然是逍遙穀碧落賦中人,他的全家被殺不過是一個

圈套,目的在使青鬆帶他回武當,偷學武當的絕技,再就是找機會拯救在寒潭中的那個

天帝。”

眾人齊皆點頭,獨孤無敵接道:“根據我們所搜集得到的消息,那個雲飛揚卻是自

小由青鬆帶上山,之後一直就在山上幹雜役,他是否有本領刺殺青鬆是一個問題,最成

問題的還是逍遙穀既然安排了這個人,就用不著在多年之後再安排傅玉書混進去,而事

發之後,傅玉書亦沒有替雲飛揚辯護,若是我推測無誤,雲飛揚被指為殺人凶手,隻怕

就是傅玉書的移花接木計。”

一眾隻聽得連連點頭,公孫弘脫口讚道:“師父高見。”

獨孤無敵淡然一笑,道:“傅玉書接掌武當,乃武當心腹之患,我們不必理會,到

武當無藥可救,我們再乘虛而入,拿下傅玉書,迫他說出逍遙穀所在。”

獨孤鳳接口問道:“那我們,現在該怎樣?”

“先向其它的門派采取行動,一來立威,二來以寒敵膽!”

“少林人多勢眾,點蒼、昆侖與我們一向又沒有過節……”

“以我看,還是先對付峨嵋。”公孫弘雙拳緊握道。

獨孤鳳她給他這一提,立時亦想起了管中流,柳眉一豎,道:“爹,我也是這個意

思!”

獨孤無敵一領首,道:“這件事讓我考慮一下。”手一擺,轉向白象堂的堂主諸葛

明,道:“你說說這兩年來的收支。”

“回幫主──”諸葛明一欠身道:“去年一年的收入,共九百二十七萬五千三百兩,

但因為幫眾口多,各項開支也增加,全年來來僅盈餘三十三萬七千四百兩。”

“還不錯。”獨孤無敵的臉上並無笑容,緩步到原位坐下。

諸葛明接道:“私鹽,保費,印子錢方麵各有增長,但比較起來,還是刺殺方麵的

收益最多。”

獨孤無敵取過另一卷宗,攤開道:“說下去──”

“單就是遼寧總督委托我們刺殺廣東布政司,便已得益三十萬兩,而汝南王委托暗

殺兵部尚書更得益七十萬兩。”諸葛明忽然一笑,道:“外館沉長星,委托刺殺禦史歐

大卑,屬下甚至開價八十萬兩。”

公孫弘“哦”了一聲,道:“尚書七十萬,禦史八十萬,到底是尚書開價太少還是

禦史開價太多?”

諸葛明忙分辯道:“這主要是因為沉長星上代是鹽商,本人又是做大生意的,實在

出得起錢。”

“這種人不妨取價多一些。”獨孤無敵淡然一笑,道:“總括來說,本門的收入雖

然增長不少,但對於白象堂的經營手法,本座還是很失望。”

諸葛明麵色一變,方待說什麽,獨孤無敵已沉下臉來,道:“我們無敵一門內五堂

外五堂,分舵一百三十七,差不多六萬多人,賺這點銀子又有什麽用,將來又如何將勢

力推廣到大河兩岸?”

諸葛明垂下頭去,一旁黑豹堂戰千軍隨即站起來道:“黑狗堂做的一宗買賣,門主

也許會滿意。”

獨孤無敵遂問道:“說──”

“三省鹽運使的一撥鹽款因為上京路遠,又要兼顧運送方便,全換做黃金,計其十

八萬兩,交振遠鏢局押送,振遠鏢局自知保不了,與附近十二家鏢局聯保,事情由銀鳳

堂偵知,交本堂負責劫奪,本堂追蹤七十裏,以毒藥、迷香、暗器再配合天時地利,終

於取到了手。”

“好,很好!”獨孤無敵目光轉向諸葛明,道:“點收了沒有?”

“已經點收了,隻是十六萬兩黃金。”諸葛明站起身來。

戰千軍忙道:“這相信是外傳的數目有誤,屬下等一路小心,絕沒有遺失,而每一

輛鏢車之外都有封條,回到這裏才開拆。”

獨孤無敵點點頭,揮手示意戰千軍坐下,自己卻又站起來,目光一掃,道:“大家

這一年多以來都花了不少心思氣力,稍後我自會論功行賞。”

眾人齊謝一聲。

獨孤無敵語聲一沉,接道:“至於峨嵋派縱容弟子管中流,挑我們十三分舵,殺我

們一百三十六個弟子,這筆賬,也是要算清楚的。”

公孫弘道:“峨嵋派出手在先,我們就是對他們采取行動,其它門派相信也不敢插

手過問。”

金龍堂鄧奎接道:“不過哦嵋派掌門一音大師武功高強,劍術的造詣絕不在武當青

鬆之下,落日劍法亦是與武當兩儀劍法齊名。”

公孫弘冷笑道:“這比我們門主的滅絕神功又算得什麽。”

獨孤無敵笑笑,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能夠摸清楚對方的武功底子,總是好

的,卻不知……”

戰千軍又站起來,道:“屬下對於這方麵倒是略知一二……”

獨孤無敵頗為欣賞地道:“本座也知道你一向對於各門各派的武功都甚有研究,那

你就說來大家聽聽。”

戰千軍笑顧各人,道:“一音大師乃峨嵋掌門,不用說一定精於落日劍法,但在金

剛十三掌方麵,亦下過一番苦功,還有那七十二路瘋魔杖法亦是一絕!”

獨孤無敵連連點頭,道:“戰堂主所言都是事實,一音大師身懷峨嵋三大絕技,絕

不是一般高手可比,幸好本座閉關期內亦創新招,無以為名,就叫做‘無敵一式’。”

目光轉落在戰千軍臉上,又道:“本座現在就以無敵一式與你過幾招,讓大家先看一下

其中變化。”

戰千軍搖手方待推辭,獨孤無敵已步至廳中,一擺手,道:“來!”

戰千軍隻有硬著頭皮走出去,一麵道:“門主千萬要手下留情。”

“未打先求情,乃兵家大忌!”獨孤無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戰千軍一臉奉承之色,道:“屬下又怎會是門主的對手?”

獨孤無敵隻是道:“大家看清楚了!”身形猛一轉,疾欺上前去,雙手一登一翻,

連變三式!

這三武並無特別之處,戰千軍雙拳拉開,“啪啪啪”三聲,將獨孤無敵雙掌接下。

獨孤無敵招式未老,迅速變換,這一變迅速而詭異,一翻就已將戰千軍的雙腕扣住。

戰千軍麵色一變,道:“門主的無敵一式果然巧妙絕倫!”

獨孤無敵沒有鬆手,忽然一笑道:“這不是無敵一式!”

他的笑容森冷至極,眼珠亦彷佛變成兩塊寒冰似的,戰千軍與他目光相觸,不由機

伶伶地打了一個寒噤。

也就在剎那間,他突然聽到了兩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頭碎裂聲,一陣錐心的劇痛同

時從雙腕傳上來!

剎那間,他的雙腕竟然被獨孤無敵硬生生捏碎!

“門主──”戰千軍這才真的變了麵色。

“這也不是無敵一式。”獨孤無敵搖頭,身形陡長,雙手一分,鬆開扣著戰千軍的

雙手。

戰千軍雙臂不由往外一翻,空門大露,獨孤無敵雙掌實時在戰千軍胸膛之上!

“噗”一下異響,戰千軍整個身子被擊得疾往後倒飛了出去。

這一飛竟然遠遠四丈,飛出廳堂,飛過石階,爛泥一樣摔在廣場上。

獨孤無敵籲了一口氣,一收掌,道:“這才是無敵一式!”轉過身子,緩步往上座

走去。

獨孤無敵若無其事地坐下,呷了一口茶才道:“戰千軍勾結排教,淮海幫,圖謀不

軌,不知道我一直就在留意著他,這是他們的來往信件。”隨手從卷宗中抽出十多封信

擲在地上,道:“大家相信都還記得戰千軍出身排教,而淮海幫主武其揚則是峨嵋派弟

子,所以戰千軍對於一音大師的武功才會如此清楚。”

一眾恍然大悟,獨孤無敵接又道:“押運黃金的武官沈德昌原就與戰千軍私通,所

以戰千軍消息才會那麽靈通,也所以沒有將封條拆開都能夠肯定鏢車中載著黃金,至於

數目本來就是十八萬兩,之所以少了二萬兩,隻是怕與沉德昌中飽私囊,一人一萬兩分

了。”

諸葛明歎息一聲,道:“知人知麵不知心,門主對他恩深義重,想不到他竟然做出

這種事來。”

獨孤無敵沉聲道:“明天你送五千兩紋銀給戰千軍的家人,再請高僧去替他念經超

度。”

“是!”諸葛明應聲退下。

無敵接吩咐鄧奎,道:“鄧堂主,備一封客客氣氣的信,飛馬送上峨嵋,限一音七

日之後,將管中流交出來,否則本座就親率無敵門精銳,上峨嵋要人!”

一字一頓,無敵的神情更就是殘忍、冷酷兼而有之。

在閉關之前,他顯然已作好了種種準備,所以一出來,任何事情仍然是了如指掌,

像這樣的一個人亦不可謂不可怕的了。

月已淡,遠在西樓外,長夜雖未逝,黎明已不遠。

手中有杯,杯中有酒,卻不是聚義廳中的杯與酒,獨孤無敵這時候是坐在後院的八

角亭內。

坐在他對麵的隻有公孫弘一人。

獨酒無味,獨孤無敵特別選擇公孫弘來做對手,卻不是隻為了找一個喝酒的伴兒。

是因為他信任公孫弘,他待公孫弘一直就像是自己的兒子一樣。

三杯酒下肚,無敵有些感慨地道:“想不到我閉關還不到兩年,就發生了這許多事

情。”

“這一年多以來發生的事情的確是多了一些。”

“還好,除了釣叟被害,分舵被挑,一切都算順利。”

“你老人家忘了我與師妹被困北鬥七星陣,雖然沒有死,但已經顏麵無存,到現在,

師妹提起這件事,還有氣。”

“這不必放在心上,總有一天我會想出破陣的方法,到時由你與鳳兒再上武當闖陣,

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無敵說得很有信心。

公孫弘大喜道:“師妹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

無敵微喟道:“這孩子,我實在縱壞了她。”

“師父,有一件事情……我始終想不通……”

“什麽事?”

“我們被困北鬥七星陣,本以為死定了的,哪知道青鬆那個老雞毛突然喝令撤劍陣,

放我們下山!”

無敵的臉沉下來,道:“也許是感激我的三次不殺之恩,故示大方。”一頓,轉口

道:“說別的,鳳兒這一年多來怎樣了?”

“除了脾氣有些暴躁一些之外,其它沒有什麽。”

“最近有什麽特別的事發生?”

公孫弘脫口道:“龍鳳閣的主人三四天之前就沒有吃飯。”

“餓到現在不是快要餓死了。”無敵也顯得有些擔憂。

“師父放心,昨天又肯吃了……”

語聲未已,無敵突然站起身子,一巴掌摑在公孫弘臉上,公孫弘冷不提防,被打得

怔在那裏,好一會才撫著臉問道:“師父你怎麽……”

“還問什麽?”無敵一臉怒容道:“我是怎樣吩咐你的,你竟然敢違背。”

“師父,我怎敢違背……”

“還分辯,說實話,你放了什麽人進龍鳳閣去?”

公孫弘又一呆,不敢作聲。

無敵瞪著公孫弘,語聲陡厲道:“是不是鳳兒?說!”

公孫弘不由自主地退後,無敵一步迫前,喝問道:“是不是?”

公孫弘終於點頭,無敵冷聲道:“什麽事也瞞不了我,龍鳳閣那個人不吃飯,隻有

鳳兒才能夠勸動她!”

公孫弘不由自主地跪下,無敵沒有理會,目光一轉,瞪著那在西樓的月,逐漸陷入

沉思中。

非常突然地,頎長的身子陡然拔起來,掠出了八角亭,一縷輕煙似地飛掠了出去。

燈光黯淡,人亦憔悴,風從窗外吹進,吹冷了沉曼君的一雙手。

她沒有在意,雙手捧著青鬆那張畫像,一雙眼卻什麽也沒有看見。

她的眼中有淚,隻是沒有流出來,坐在那裏也不知已有多久。

龍鳳閣外異常靜寂,獨孤無敵身形輕捷,著地無聲,他雖然就在窗外,看著沉曼君,

沉曼君始終沒有察覺。

無敵的雙拳緊握,指節已握得隱隱發白,一雙眼睛瞪著青鬆那幅畫像,彷佛有火焰

燃燒起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似就要發作,突然轉過了身子,往外奔去。

才奔出丈許,突然又停下,剎那間,他整張臉的肌肉都抽搐了起來,陡然怪叫一聲,

轉身疾往閣門衝過去。

“嘩啦”一聲門戶盡碎,無敵奪門而入,瘋狂地疾衝向沉曼君。

沉曼君應聲渾身一震,長身站起來,右掌五指並合如刀,便待切出去,同時叱喝一

聲:“什麽人?”

語聲未落,她已經看清楚衝進來的人是無敵,右掌立時垂下。

無敵“霍”地一把將那幅畫奪去,雙掌一合,“噗”的一聲,那幅畫已變得片片粉

碎,散落地上。

沈曼君冷冷地看著他,沒有動,也沒有阻止。

獨孤無敵一臉怒容,將紙屑踩在腳下,並沒有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