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槍吸完一支煙,用煙屁股點燃另外一支煙,繼續吸,繼續說,一如他嘴裏所說的繼續跑:“到了天亮的時候,才發現,四周都是莽莽蒼蒼的大山,不知道到了什麽地方,用我的腳程估計,還在哈爾濱的範圍裏。我爬到一棵大樹上麵,在層層密密的枝椏間睡了一覺,隻有兩個小時吧,我又累又渴,幾乎不想動了,不跑,隻有等死,跑,也許還有一條活路,自從鮑威他們死了以後,我不是為了他們活,而是為了自己活下去,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就讓他們死在銀行裏,該多好?嗬嗬嗬……人生就是這樣,沒有回頭路可以走,錯了,隻有錯下去,錯的更離譜,一直,錯到不能繼續錯下去,就是終點了,有人追上來了,我聽到腳步聲,在靜靜的大山裏,很清晰,老遠就發現了。我繼續跑,躲著人跑,不管是警察還是老百姓,我不敢跟他們糾纏,隻要被一個人發現了,所有人馬上就會接到報告,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想過東躲西藏的生活了,太難受,不是人遭的罪。那個人真是厲害啊,不管我怎麽做假象,走險路,繞圈子,都擺脫不了這個人,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手,有心停下來跟對方決一死戰,可是,手裏沒有武器,還是算了,對方的手裏一定有槍,那東西厲害,中槍之後,在大森林裏麵,隻有等死,流血也流死了,想通了這節,我跑得更歡實了,一邊跑一邊想,我是為了活命,你是為了啥啊?你這麽做,太對得起自己那點可憐巴巴的工資了,為了錢,都不要命了,鮑威他們是這樣,警察也是這樣,看來,錢的魔力就是高啊。你逃跑過嗎?”

鐵幕搖搖頭,說道:“沒有,我沒逃跑過。”說這話,他想起了昨天晚上,被獵槍的老婆提著菜刀追,那算不算逃跑?

獵槍這麽問隻是為了增加說話的趣味性,對鐵幕的回答並不在意,他繼續說道:“胡思亂想並沒有減低逃跑的速度,隻有這麽想,才能轉移自己因為極度疲勞帶來的極限性,不能停,停止了,就不想再起來了,後來,不是逃跑了,我們一個跑一個追,都是用慣性來支撐著身體,敵意也開始慢慢解除了,又是一個晚上快來了,我從來沒有這麽喜歡晚間到來,到了晚上,我就有辦法擺脫追蹤了,嗬嗬嗬……一天沒吃東西,沒喝一滴水,身上的衣服濕了幹,幹了濕,不知道幹了幾茬,濕了幾茬,前麵有一條河,我跳進河水裏麵,河水真涼啊,熱乎乎的身體馬上不熱了,精神頭也好了,邊過河,我邊用手捧水喝,過了河,肚子裏全是水,嘰哩桄榔的,胃不是那麽痛了,就在我快上岸的時候,猛然看到一隻老虎,就站在岸上看著我,眼睛比我的眼睛還要大,那是一種毫無人性的眼睛,裏麵隻有死亡,凡是活著的東西,都進了它的肚子,我嚇呆了,趕緊往回跑,老虎狂嘯一聲,聲音大得震得耳朵生疼,我轉過身才發現,自己動不了了,才知道,那幾天連續的逃跑,已經榨幹了身體最後一分力氣,加上又驚又嚇,渾身使不出一點力氣。就在我絕望的時候,是酒鬼救了我,他開槍打中了老虎,老虎沒死,大叫一聲,躍起水麵半米高,一轉身,跑沒影了。我舉起手,對酒鬼說道,我不跑了,你抓我回去吧。反正遇到了老虎是死,我還不想這麽死,回去吧,還能看看親人。”

獵槍有些累了,說道:“給我點水喝,這些話,憋了十年了,說出來,真他媽的痛快。”喝完水,獵槍接著說道:“我沒氣力了,酒鬼也坐在岸上,擺弄著手裏的槍,說道,你上來吧,要不,就死在河裏,我可不能拽你上來。我就這樣站在河水裏麵,休息了一個小時左右,才連滾帶爬上岸,酒鬼等我的腳踏上河岸,馬上給我把手銬子戴上,這才躺下,原來,他為了不讓我看出破綻,一直在掩飾自己沒力氣的事實,我有點後悔了,早知道酒鬼是這樣了,還不如賭一把,繼續跑呢,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我們躺下,肩並著肩,頭頂上是黑漆漆的天空,上麵有小星星,好像,以前從來沒發現,星星這麽好看,這麽漂亮,那些日子簡直是白活了,哎呀!生活原來這麽有味道,可惜,當我發現這個的時候,已經心死如灰,回去,也是個死,在這裏也是個死,其實,死在山裏,每天晚上看星星,也是一個不錯的死法。”

獵槍停下來,把手裏的煙蒂碾碎,繼續說道:“我們休息到半夜,酒鬼終於有力氣了,說道,我們還是找個地兒好好補養補養,要不,兩個人都要死在大山裏,剛才那頭老虎受傷了,唉!手抖得厲害,瞄不準,要不,今晚有虎肉吃了。我說,最主要的還是生一堆火,太冷了,會凍死人的。酒鬼說,我身上沒濕,不覺得冷,你冷?正好,冷了就不會想歪門邪道,不會想著怎麽逃跑。我發誓說道,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俘虜,絕對不會再跑了,你就是放了我,也不會跑了,累了,真累啊。酒鬼這個人不錯,說是說,還是撿了些幹柴回來,生了一堆旺旺的大火,我求他把手銬打開,脫下濕衣服,在火堆旁烤幹。後來,我們就這麽睡了,半夜裏,一聲槍響,我正夢到自己被拉到刑場上槍斃掉了,嚇得醒了過來,這才發現,槍是真響了,不過,不是我被槍斃掉了,是酒鬼開槍,打死了一個人,那個人就在距離我們十幾米遠的地方,從穿戴的衣服看,他是附近的獵人,不知道為什麽讓酒鬼開槍打死了。酒鬼可能第一次開槍殺人,嚇得槍掉了也不知道,嘴裏叨叨咕咕地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人像是傻了一般,我雖然沒殺過人,在部隊的時候就聽說,第一次殺人會有反應的,平常人會嚇得死過去,有人給嚇瘋了,都是常見的症狀,看酒鬼這個樣子,就知道,他嚇傻了,於是,我抬手在他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把他打醒了,我大吼一聲,行了,你別再叨叨了,看看人還有救沒有?酒鬼醒悟過來,他站不起來了,爬到死者的跟前,我跟著走過去,這才看到,酒鬼一槍打在那個人的頭上,腦袋炸開了,連模樣都看不清清楚了。酒鬼看到那個人的慘樣,也無話可說。我心裏發愁,看來,酒鬼這輩子算是完了,殺了人,說不清楚,就是能說清楚,一定會被開除的,弄不好還會被判刑。當時我的心裏真高興,我是酒鬼眼睛裏的罪犯,他卻是所有人眼裏的罪犯,看他呆呆傻傻的,甭提心裏多痛快了,像是喝了一斤酒一樣,爽。後來,酒鬼慢慢冷靜下來,看向我的眼神開始變了,變得我膽戰心驚的,我馬上想到,這裏可不是鬧市,百十裏的大山杳無人煙,看到酒鬼殺人的隻有我,我就是他殺人的目擊證人,如果,他殺了我滅口,回去之後隻說,我跑掉了,或者被他打死了,他不但不是殺人犯,還是功臣。想到這裏,我開始害怕了,連忙說道,大哥,你剛才做了啥?我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知道。你愛咋咋地吧,就是殺了我,結果也是一樣的,不殺我,我會感激你一輩子。酒鬼聽了這話,眼神有些變了,有人情味了,我知道,我這條命,暫時保住了。後來,我們用哪個死去的獵人的刀子挖了一個坑,把獵人埋葬了,把四周有人來過的痕跡破壞掉,隻要經過一場雨,這裏所發生的一切全部消失的幹幹淨淨,什麽也看不出來。我們吃了獵人留下來的幹糧,慢慢走回去,快走出森林了,酒鬼這才說道,我們需要對一下口供,你就說到過河那一節,連老虎都不要提,我是在河邊下河把你抓到的,是不是?我連忙點頭說道,是,是的,你奮不顧身跳下河去,冰冷的河水讓你快凍僵了,我也冷得難受,我意誌不夠堅定,這才被你抓住的。酒鬼的臉上露出久久不見欣慰的笑容,用手指指著我的鼻子說道,你要記住了,你的命是我的,是我救了你,不要做對不起我的事情,否則,做了鬼,我也不會放過你的,你的案子,我會盡量幫你輕判的,其實,那些錢已經一分不少追回來了,放過你,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我還想把案子做得完美一些,不想留下遺憾,沒想到,是這個結果,那天早晨,我聽到聲音,朦朦朧朧看到一頭老虎來了,就隨手開了一槍,沒想到,為了追你,我消耗的體力太嚴重,夜裏睡覺不是很清醒,把人當做野獸了,直到槍響,才醒悟過來,可是大錯已經鑄成,無可挽回了。我說道,是的,是的,我猜想也是這樣,你不提醒,我都忘記這件事了,你說完了,我馬上又忘記了。就是這樣,盡管我對搶劫銀行的案子大叫冤枉,對酒鬼卻不敢恨,是他救了我,我怎麽能恩將仇報呢?就是把那段往事說出來,也不會給我免除處罰的,在法庭上,酒鬼一再幫我說好話,向法官提供證據:有種種跡象表明,我是被卷入搶劫案子的,並不是有預謀,如果有預謀,掩飾身份就是最好的證明,當時我沒有戴頭套,讓所有的人看見了臉,就這樣,被輕判十年徒刑,酒鬼來監獄裏還看望過我幾次,每一次來,他好像有重重的心事,不跟我話說,就那麽靜靜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直發毛,弄到後來,我不想見他了。你說,我怎麽可能殺死酒鬼呢?我不想讓死去的酒鬼,再蒙上一層殺人犯的罪名,這才跟你單獨一個人說明情況,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就好,你一定有辦法把我洗清的,是嗎?”

鐵幕聽完了獵槍的口供,長長歎口氣說道:“是的,我跟你說吧,沒有一點證據說明是你殺了酒鬼的,可是,你這個人的身手太好,有暴力傾向,說你殺人,也是有根據的,而且,從酒鬼被殺的現場勘查得出的結論,凶手的身高和爆發力跟你差不多。對了,那天酒鬼的葬禮,你是不是去了?”

獵槍苦苦笑了笑,說道:“嗯,他的葬禮,我能不出席嗎?我匆匆忙忙從南京趕回來,參加完葬禮就走了,我不想跟警察打交道,看到你們都在,就沒出現,原來,你早看到我了,看來,我給警察的印象太深刻了,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我這個人講義氣,重感情,要不然也不會幫助鮑威和陳明安逃跑了,一個是我的戰友,一個是表弟,都是我身邊的親人,為了他們,我搭上十年的牢獄,他們兩個還死了,酒鬼的心裏也不好受,真是命運弄人啊,因為我重義氣,才能逃過酒鬼殺我滅口的想法,他相信我不會把那件事說出去的,也許,我不死,他也天天戰戰兢兢地過日子,害怕哪一天,殺人的案子翻出來,就此身敗名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