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刹間,我想到了許多精神病上的名詞,如“精神分裂”、“雙重性格”之類。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領,隻得聽她繼續講下去。

劉麗玲又道:“我來到牆角處,探頭向前看,看到前麵的那個人,在一扇半開的木門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決定是不是要進去,那是一個小夥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有點楞頭楞腦,傻不裏機的”

她講到這裏,又停了下來,重複地說道:“傻不裏機,傻不裏機……”

我道:“這是北方話,形容一個人,有點傻氣。”

劉麗玲神情迷惘,顯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會選擇了這樣一個形容詞。我突然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我想到劉麗玲在夢中,看到那小夥子的時候,她心中一定想到那小夥子有點“傻不裏機”,所以她才會自然而然講了出來。

可是,為甚麽劉麗玲在夢中會用一種她平時絕不熟悉的語言?這真有點怪不可言。

劉麗玲又喝了一口酒,轉著酒杯:“那小夥子終於走了進去。他一進了門,我就急急跟了進去,在門口,我停了下來,向內看。門內是一個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狀的東西。”

我作了個手勢:“例如甚麽?”

劉麗玲皺起了眉,道:“很難形容,有的,是圓形的大石頭,有的是一個個草織成的袋子,裏麵放著東西,還有一個是木槽”

劉麗玲順手移過一張紙來,取出筆,在紙上畫著那種“木槽”的形狀。

(我在聽楊立群敘述他的夢境時,一提起那種木槽,我就告訴他,那時一種古老的油坊之中,用來榨油的一種工具。但當時,即時劉麗玲畫出來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甚麽。直到她再向下講,使我知道她是在一個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甚麽。)

(各位現在一定也已經明白,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是同樣的一件事,經由兩個人由不同的角度來體驗。)

(我在聽楊立群講到一小半的時候,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一個夢境,兩個人的夢境,竟像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分別由兩個人自不同的角度來體驗,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之中,堪稱第一。)

(所以,我聽楊立群講述的時候,心中驚駭莫名,舉止失常。)

當時,我和白素看著劉麗玲畫出來的那個木槽,都沒用甚麽話好說,因為我們都不知道那是甚麽。

劉麗玲又道:“在院子麵前,是一棟矮建築物,可是有一個極大的煙囪。那小夥子向前走著,突然在一個草包上絆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滾出許多豆子來,當時,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聲。”

我聽到這裏,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頭:“等一等,你叫他?”

劉麗玲點著頭。

我道:“你……認識他?”

劉麗玲道:“我想應該是的,但是這種感覺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卻能叫他。”

我問道:“你叫他甚麽?”

劉麗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這是甚麽意思?”

我吸了一口氣:“這小子姓展?”

劉麗玲道:“姓展?有人姓這種姓?”

我道:“當然有,七俠五義中的主要人物,南俠展昭,就姓展,在山東省,那是一個相當普通的姓氏,是一個大族。”

劉麗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聲,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後悔,覺得不應該叫他,便縮回身子,那小夥子……小展在起身之後,回頭看了一看,就走進了建築物之中,而我,則伸手緊按自己的腰間”

我攤了攤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間,劉麗玲現出十分難以形容的古怪神情來:“我的腰際,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寬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我的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這種感覺……這種感覺”

她講到這裏,又不由自主地氣息急促起來:“感覺太真實,一想起來就害怕。”

我道:“這真是一個怪夢,怎麽夢中的一切,記得那麽詳細?”

劉麗玲道:“我重複做了數百次,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白素歎了一聲,充滿了同情。

我第一次聽一個人敘述她做了幾百次的一個夢,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於看過一本書,或是電影,書或電影給了她極深刻的印象所致。

劉麗玲講到她的手,碰到了寒冷而又鋒利的刀身時,身子微微發抖,也在不由自主喘著氣,神情極是緊張。

為了使氣氛輕鬆一點,我道:“你在夢中帶著一柄刀幹甚麽?在夢中,你是一個行俠仗義的女俠?”

劉麗玲非但一點也不欣賞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聽到了我在說些甚麽,也有疑問。她自顧自道:“我碰了碰那柄插在腰際的刀,心中隻是模糊地感到,要用這柄刀,來做一件大事,至於是甚麽事,我在那時,還說不上來。雖然……雖然……”

她講到這裏,聲音變的更顫抖,人也抖的更厲害,才道:“雖然我終於做了出來。”

我又想開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讓我說甚麽,我望著劉麗玲,發現劉麗玲美麗的臉龐,現出了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那種悲哀,想是混合著無窮無盡的驚悸和恐懼,使人看了,無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歎了一聲,喃喃地道:

“一柄鋒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我講這句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劉麗玲卻聽到了,她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抬頭向我望來,又立時低下頭去:“我肯定了那柄刀還在我腰上,放輕手腳,向前走去。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當我踢過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時,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黃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來到前麵那個建築物之前,聽到了一連串粗魯的呼喝聲。”

劉麗玲又抬頭向我望了一眼,我沒有說甚麽,隻是作了一個手勢。

劉麗玲道:“我加快腳步,走過去,先是貼牆站著,隻聽得裏麵不斷傳來呼喝聲,那個小夥子則不斷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當時我的心情極緊張,可是聽到那小夥子……小展說‘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聽到這裏,歎了一聲:“劉小姐,你的敘述,很容易使人產生概念上的模糊,在夢裏,你好像隻知道行動,而不知道為甚麽要行動?”

劉麗玲想了好一會,才道:“的確是那樣,我要做一件事,可是為甚麽要這樣做,我卻說不上來。我也有各種各樣的感覺,可是為甚麽會有這樣的感覺,也一樣沒有解釋。”

我沒有再問下去,劉麗玲再喝一口酒:“當時我心中緊張,害怕,一顆心提起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過了沒有多久,裏麵突然傳出了小展的慘叫聲,和毆打聲,我走近了幾步,走近一個窗口,將蓋在窗上的席子,揭開了一點,向內看去。我首先聞到一股極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個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個人……那三個人…

…”

劉麗玲的身子又發起抖來,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頭。劉麗玲歎了一聲:“這三個人的樣子,實在太古怪,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

我皺著眉,聽她講下去。劉麗玲就形容這三個人的樣子。當時,她形容得十分詳細,但我不必再重複了,因為她所說的那三個人,就是楊立群口中的瘦長子、絡腮胡子和那個拿旱煙袋的。

這三個人,其實也並不是甚麽“造型古怪”,不過從小在繁華的南方大都市中長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劉麗玲,當然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當然,從她的形容中,我已經可以知道,這三個人,是中國北方鄉鎮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間的不務正業之徒。

當時我聽了劉麗玲的敘述之後:“對,這樣的人物,你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我這樣說,是在強烈的暗示她,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藝術作品中,可能“遇”到。劉麗玲很聰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他生活方麵,我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隻有在夢中,我才清楚地看見他們,他們活生生地在我麵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們額上現起的青筋,而且可以聞到他們身上發出來的汗臭味!”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種經驗,的確不是怎麽愉快,我道:“事情發展下去”

劉麗玲道:“他們三個人,不斷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問小展,一些東西放在甚麽地方。小展卻咬緊牙關捱著打,不肯說。拳腳擊打在身體上的那種聲音,真是可怕極了,血在飛濺,可是那三個人卻一點也沒有住手的意思”

劉麗玲講到這裏,麵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臉上,現出這種神情來,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我扭過頭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劉麗玲發顫的聲音,聽來一樣令人不舒服,她在繼續道:“當時,我隻感到,小展是不是挺得下去,對我有很大的關係!”

她又頓了頓,才道:“究竟會有甚麽關係,我也說不上來。”

我道:“我明白,你在夢中,化身為另一個人,你有這個人的視覺、聽覺和其他可以實在感到的感覺,但是對這個人的思想感情,卻不是太具體,太清晰。”

“是這樣。那三個人打了小展很久,沒有結果,又發狠講了幾句話,突然走了,留下小展一個人在那建築物中,我在他們三人走出來時,心跳得極其劇烈,我大口喘著氣,幸而他們三人沒有發現我。”

“他們向外走去,我離他們最近的時候,不過兩三步,他們在講話,我可以聽得到。那拿旱煙袋的說:‘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胡子很憤怒:‘我們就去找!’拿旱煙袋的悶哼一聲:‘不知躲在哪裏,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聽到這裏,不禁發出“啊”地一聲,指著劉麗玲:“你聽清楚了?是徐州?”

劉麗玲道:“絕沒有錯。我小時候,不知道徐州是甚麽地方,也沒有在意,由於我一直在做這個夢,夢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虛無縹緲,抓不住的,隻有這個地名,實實在在的,所以我曾經查過,在中國,的確有這樣的一個地方。”

我有點啼笑皆非:“徐州是一個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國山東省、江蘇省交界,曆來兵家必爭之地。”

劉麗玲現出一個抱歉的神情來,道:“我不知道,我還是根據拚音,在地圖上查出來的。”

我越聽越有興趣,一個從來不在劉麗玲知識範圍內的地名,會在她的夢中出現,這事情,不是多少有點古怪麽?

劉麗玲續道:“瘦長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來!’大胡子惡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裏磨碎了榨油,他***!’我當時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這三人出了圍牆,我才連忙走進那建築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掙紮著要坐起來,我連忙過去扶起他,他望著我,雖然他滿臉血汙,可是他望著我的時候,眼神之中,卻充滿了歡愉”

劉麗玲突然歎了一聲,向白素看過去:“我感情很豐富,從少女時代起,就不斷有異性追求我。”

我不明白劉麗玲何以忽然之間轉換了話題。

可是白素卻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個男人,隻有全心全意地愛著一個女人,他望著他心愛的女人,眼中才會流露這樣的神采?”

劉麗玲歎了一聲:“是的,這些年來,對我說過愛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卻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夢裏小展望著我的那種眼神。這使我知道,他們口中雖然說愛我,但是心裏,多少還有點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劉麗玲的精神狀態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夢裏一個男人的眼光來衡量愛情的深淺!

劉麗玲又歎了一聲:“他望著我,一直在說:‘我沒有說,翠蓮,我沒有說!’在夢裏,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蓮,因為小展一直在這樣叫我。我當時的心情,十分緊張,連自己也不知道講了些甚麽,小展也不斷在講話,我隻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決定,而又有點難以決定。就在這時,小展突然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願意為你死!’我心中暗歎了一聲,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說的。”

劉麗玲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聽來詭異莫名,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覺。

她在繼續說著,道:“我一想到這一點,一麵摟著他,他的神情,充滿了滿足和歡愉,可是我另一隻手,卻已將插在腰際的一柄刀,取了出來,就在他望著我的時候,我一刀插進了他的心口!”

講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劉麗玲的聲音,逼尖了喉嚨叫出來。聽了之後,感到了極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說道:“劉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講。”

劉麗玲喘著氣:“快完了,那個夢快完了。我……一刀刺了進去,小展他……雙眼立時變得靜止,可是還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臉上的神情,根本來不及變化,就已經死了,可是在臨死之前,他的眼神卻起了變化,他盯著我,還是那一雙眼睛,在一刹那之前,這雙眼還讓我感到這個人毫無保留地愛我,可是在那時,這雙眼睛中的神情,卻充滿了怨恨,憐憫,悲苦……我實在說不上來,說不上來……”

劉麗玲用雙手掩住了臉,嗚咽地抽噎起來,全身都在發抖。我忙道:“好了,一般來說,惡夢總是在最可怕的時候停止,你的夢也該醒了?”

劉麗玲仍在抽噎著,一直過了三四分鍾,她才放下了掩住臉的雙手,滿麵淚痕:“是的,在夢裏,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叫做小展的年輕人。可是這還不是這個夢最可怕的部分。這個夢……”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這個夢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進他的心口之後,他望著我的那種眼光,一直印在我的腦中,到後來,每次夢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睜得極大,可是我卻一樣可以看到有一雙充滿了這種眼光的眼睛在望著我,我……到後來,根本不敢熄燈睡覺。可是情形越來越嚴重,甚至我一閉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這樣的眼光在看我。”

劉麗玲一麵講,一麵哭著,神情極度張皇無依。我歎了一聲:“劉小姐,這全是心理作用!何必讓一個夢這樣困擾你?”

劉麗玲揚了揚頭,現出了一種看來比較堅強的神情來:“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對於劉麗玲這樣的指責,我倒也無從反駁起,因為做這樣的夢的並不是我,我當然不會明白做夢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為看情形,劉麗玲有嚴重的神經衰弱。她外表看來美麗、堅強、成功,事實上,她的內心,空虛莫名,心靈無所歸依,才會做這樣的怪夢。

這是我當時的結論,我不是醫生,當然也不能幫她甚麽,隻是說了一連串空泛的安慰話,而當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劉麗玲不斷搖頭,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嗬欠,劉麗玲站了起來,她臉上的淚痕也乾了,告辭離去,白素送她出門,我自己上了樓。

白素很快就回來了,我正準備向**躺下去,白素將我拉了起來:“你不覺得劉麗玲的夢很怪?”

我悶哼了一聲:“在大都市中享受優裕生活太久,才會有這樣的怪夢。”

白素手托著下頦:“我倒不這樣想,她一直不斷做同樣的夢,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來:“有原因?甚麽原因?那是一種預兆,一種預感,表示她日後真會殺死一個姓展的小夥子?”

白素神情惱怒:“我發現你根本沒有用心聽她敘述。”

我立時抗議:“當然我聽得很仔細。”

白素道:“如果你聽仔細了,你就不會說那是她的一種預感,你會留意到,在她夢境中出現的人物和事情,是過去,相當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聲:“是麽?那又表示甚麽?表示她殺過一個人?”

白素卻十分嚴肅:“我想是這樣,她真的曾經殺過一個人!”

我實在忍不住笑,一麵笑,一麵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麽正經,以致當我笑到一半的時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於白素嚴肅的神情,另一半,由於突然之間,起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像是電極一樣,令我全身發麻,刹那之間,不但笑不出,連話也講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極,白素也望著我,過了好一會,她才道:“你也想到了?”

我喃喃地道:“原來……原來你已經想到了。”

白素說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隻覺得極度的緊張,張開口,大口喘著氣,然後小心地選擇著字眼:“你的意思,劉麗玲的夢,是她曾經有過的經曆?”

白素點著頭,以鼓勵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繼續向下講下去。我又吸了幾口氣:“這種經曆,其實也不是發生在劉麗玲身上的,而是發生在一個叫作翠蓮的女人身上,而這個翠蓮,有可能是劉麗玲的……是劉麗玲的……”

我重複了兩次,竟然沒有勇氣將這句話講完。白素歎了一聲:“這兩個字,不見得那麽難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個叫翠蓮的女人,是劉麗玲的前生!”

我所遲疑著講不出口來的那兩個字,就是“前生”。一個人,有前生,這是由來以久的說法,古今中外都有,說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之後,肉體消滅,靈魂不滅。靈魂不滅,找到新的肉體,又開始人的生活,那麽,上一次的生活,就稱之為“前生”。

雖然這種說法由來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過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學或靈學範疇之內。近年來,有不少學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過根據當事人敘述的一些紀錄。譬如說,英國就有一個婦女,進入法國一個宮廷的後花園,感到自己到過這地方,而在經過了催眠之後,她說出,她是千年前的一個宮女,甚至完全可以記得當時的宮廷生活,等等。

這種例子相當多,根據這種例子出版的書,也有好幾十種。

那隻不過是一種記錄,由人講出來,問題就很多:講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巧合的成分在內?是不是人的潛意識作用?等等問題,都使得“前生”這件事,不能有結論。

當然,有很多人,包括許多著名學者在內,已經十分肯定人有前生,靈魂不滅。我絕想不到,聽一個人說他的夢境,結果竟然會牽涉到這樣玄妙的問題。

一個人,和他的前生,這種屬於靈異世界的事,給人的感覺,極其奇妙,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發怔,笑了一下:“你為甚麽這樣緊張?像劉麗玲這樣的例子,雖然還未曾有過記錄,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經曆,她前生,是一個叫作翠蓮的女人,根據她這個夢來看,這個翠蓮,不是甚麽正經女人,甚至殺人!”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個更玄妙的問題:“那難道劉麗玲要對她前生的行為負責?”

白素想了片刻:“這不是負不負責的問題,而是,而是……”

白素蹙著眉。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措詞才恰當。我道:“你想說甚麽?還債?

報應?孽債?”

白素陡地一揚手:“孽債這個名詞比較適合。她前生殺了一個人,這個人臨死的眼神,在她今生的夢中不斷出現,這正是一種債項。她用她今生的痛苦,來償還她前生的孽債。”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說越玄了。如果是這樣,我們根本無法幫助她。”

白素攤開手:“我沒有說過可以幫助她,隻是要將她心中的痛苦講出來,或許,她不會再做這個夢”。

劉麗玲是不是還在做那個夢,我不知道,因為事後,白素沒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沒有再帶她回來。

一直到我遇到楊立群之前,對於劉麗玲的夢是她前生經曆,我也不能十分肯定,隻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在這期間,我和幾個朋友討論過,意見很不一致。

在聽了楊立群的敘述後,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顯然有著聯係。楊立群在夢中,是一個叫小展的年輕人,被殺。劉麗玲在夢中,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殺人。

他們兩人,各自做各自的夢,可是兩個人的夢,是同一回事!

由於這一點,甚麽“日有所思”,甚麽“潛意識”等等的解釋,全都要推翻,唯一的解釋是:那是他們兩人前生的經曆!

所以,我當在聽楊立群敘述之際,心中驚駭,等到楊立群講完,我就講劉麗玲的夢講了出來。

我隻講到一半的時候,心理學家簡雲已經目瞪口呆,楊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講完,楊立群的臉色灰敗,他用呻吟一樣的聲音道:“衛先生,這……這是甚麽意思?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我歎了一口氣,先不發表我的意見,而向簡雲望去,想聽聽他這個心理學專家的意見。

簡雲皺著眉,來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確知衛斯理的為人,一定以為他在說謊。”

我沒好氣地道:“謝謝你,我們,現在,要聽你這個專家的意見。”

簡雲道:“除非,真有他們兩人夢境中經曆的那段事發生過。”

我緊接著問:“如果是,又怎麽樣?”

簡雲無目的地揮著手:“我不知該怎麽說才好,真不知該怎麽說才好,我想,那件事,發生在相當久之前,當時的那幾個人……小展……翠蓮甚麽的,一定早已經死了…

…”

楊立群有點不耐煩:“你究竟想說甚麽?請痛快點說出來,小展當然死了,是叫人殺死的。”

簡雲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學著,認為靈魂不滅,會轉世投胎”

簡雲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像是作為一個專家,突然這樣講,非常有失身份,連臉都紅了起來。

楊立群相當敏感,立時“啊”地一聲:“難道這是我……前生的事?”

簡雲的神情更尷尬忸怩,好像是在課室之中答錯了問題的女學生。我立時道:“可能是!”

楊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來:“原來我前生被一個女人殺死!”他講到這裏,突然一本正經向我望來:“衛先生,那個對你講述夢境的另一個人是甚麽人?是男?是女?他前生殺過我,我今生應該可以找他報仇?”

楊立群看起來,像是在說笑話,可是我卻說笑不出來。非但笑不出來,而且有一種陰森的感覺。

在這裏,必須說明一下,由於當日在聽了劉麗玲的敘述之後,我和白素曾討論到“果報”、“孽債”等問題。所以,我在向楊立群和簡雲講及劉麗玲的夢時,根本沒有說到劉麗玲的名字,甚至也沒有說明這個做夢的人是男,是女。

本來,我真的準備介紹楊立群和劉麗玲認識,因為他們兩人的夢境,如此奇妙地相合,如果承認前生,在前生,他們一個是殺人凶手,另一個是被害者,這極有趣。

可是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說法,我卻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人世間的恩怨本來已經夠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積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劉麗玲感到小展臨死時的眼光一直在向她報複,楊立群又這樣講,這使我在刹那之間,完全打消了讓他們兩人見麵的意圖。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認為你和那個人見了麵,有甚麽好處。”

楊立群卻堅持著:“當然有好處,我們可以一起討論這個奇特的夢境,因為我們兩人,都對這個夢那麽熟,這一定很有趣。”

我還是搖著頭,楊立群叫了起來:“你答應過,介紹這個人給我認識。”

我的神情有點無可奈何:“是,我答應過,但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

楊立群盯著我:“為了甚麽?”

我很難回答他的這個問題,隻好攤了攤手:“我不想回答。”

楊立群陡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見到這個人,就回刺他一刀,將他刺死。”

我一聽得楊立群這樣說,不禁乾笑了一聲。

我雖然不是怕他見到了劉麗玲之後刺她一刀,但總也有點類似的擔心。

我想了一想:“楊先生,你一直受這個夢的困擾,你來看簡博士,目的是想減輕精神上的負擔,我相信現在一定減輕”

楊立群一揮手,粗暴地打斷我的話題:“不,更嚴重。你不知道做這個夢的痛苦,我一定要找到那殺我的人”

他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神情極其古怪,是他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那種樣子。

簡雲和我,自然更加吃驚,一起望定了他。

楊立群當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並不想報仇,隻是想減少痛苦。”

我吸了一口氣:“在夢中你捱那一刀,並沒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個人打。”

楊立群低下了頭,然後,又緩緩抬起頭來,歎了一聲:“不!剛才我向你們敘述夢境,隱瞞了最重要的一點,我……中刀之後,並不是立刻就死,而是還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清醒”

楊立群講到這裏,不由自主,發出一下類似抽搐的聲音。這種聲音起自他的喉間,他的喉結,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動。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湧了上來,在他的喉際打轉,情景真是詭異到了極點。

我和簡雲屏住氣息,望著他。他一直抽搐著,喘著氣,竟難以講下去。我不禁歎了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因為那個在夢中殺你的人,感到你臨死之前的眼光,極其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懷恨。”

楊立群等我講完,才道:“是的,在那一刹間,我心中的痛苦、懷恨,真是難以形容,在不到一秒鍾的時間之內,我下了極大的決心,如果我死了之後變成鬼,一定要是一個厲鬼,要加十倍的殘忍,向殺我的人報仇!我……是那麽愛她,那麽信任她,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卻殺了我。”

楊立群越講越激動,到後來,他額上的青筋,現得老高,汗珠比豆還大,一滴一滴,向下滴來。他才進醫務所來的時候,情形已經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際比較,他才進來時,再正常不過。

簡雲很害怕,當楊立群越講越激動,站起來揮著手,咬牙切齒時,他不由自主退出了幾步。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對頭,如果楊立群再在這種情緒激動的情形下講話,他會產生嚴重的精神分裂,以為自己真是“小展”。這種情形必須製止,是以我走過去,抓住了他揮動的手臂。

我抓得極用力,可以使一個人產生相當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覺中驚醒。可是,我卻意料不到,楊立群的反應,竟是如此奇特。

他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陡地叫了起來,聲音尖銳、慘厲。而且,他的口音也變了。他叫道:“我不怕,你們再打我,我還是說不知道!”

簡雲在一旁,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我也大吃一驚,不由自主鬆開了手。

楊立群連退了幾步,跌倒在地。雙手抱頭,身子蜷縮著,劇烈發抖。

他那時的姿態,怪異到極點。我立時想到,“小展”被拿旱煙袋、瘦長子和絡腮胡子圍毆,可能就用這個姿勢來盡量保護他自己。

楊立群的夢,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經曆,也隻不過一直在他的夢中出現,至多造成他精神上的困擾。在現實生活中,他是楊立群,決不是夢中的“小展”。可是這時候,“小展”不但進入他的夢,而且,還進入了他的現實生活。

他蜷縮著,抽噎著,尖聲用那種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楊立群,活脫是小展!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體生寒。簡雲手足無措,我雖然比較鎮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楊立群的身子越縮越緊,叫聲也越來越淒厲,每一下叫聲之中,都充滿了痛苦。如果不是身心都受到極度的創傷,任何人都無法發出那麽痛苦的叫聲。

我看這樣下去,決不是辦法,隻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將他拉了起來。

楊立群並沒有抗拒,立時給拉了起來,和我麵對麵。我的目光,一和他的雙眼接觸,心就不禁怦怦亂跳,他的雙眼之中,充滿了紅絲,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種痛苦、怨恨,難以形容。我雖然絕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這種眼神,還是嚇了一大跳。

我忙叫道:“楊先生!”

可是楊立群像是完全未曾聽到,他的聲音在刹那間,變得極嘶啞:“為甚麽?翠蓮,我那麽愛你,肯為你做任何事,你為甚麽……?”

他突然講出這樣的話來,更令我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