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林子裏,古九非一出現,自然立刻成了中心人物,所有人都圍上來,向他詢問,那隻奇異的八哥,向他說了些什麽。

古九非滿臉通紅,興奮莫名,可是翻來覆去,卻隻有一句話:“天機不可泄漏,真的,天機不可泄漏啊。”

其實,就算由得他泄漏,他也泄不出什麽,漏不出什麽來,因為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自己做了那些事是什麽意思。

在聽了古九非的敘述這後,我和白素呆了半晌。

毫無疑問,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古九非糊裏糊塗被拖進了一場特殊行動之中。

他所說的那場國宴,在不久前舉行,我有印象,因為在宴會之前的一連串會議,與會的巨頭甚多,關係著東南亞洲的局勢。十分重要,其中甚至牽涉規模相當巨大的戰爭,數以千萬計的人命財產,影響極之深遠。

而古九非就在這種場合,下手扒了主賓身上的一切。

白素先問:“你扒到了一些什麽?”

古九非數著手指,數著他扒到手的物件,都是些很普通的東西。自然,普通東西,也可能有極其驚人的內容,例如,一隻小打火機之中,就可以蘊藏不知多少秘密了。

單從古九非所說的那些東西,自然也設想不出什麽名堂來,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想法一樣,古九非的遭遇,無非是被人利用了他的扒竊技術,並沒有什麽神秘的成分在內。他自己以為神秘之極,那是因為引他入穀的人,很懂得他這種人的心理之故。

我相當委婉地把我們的分析講給他,古九非聽了之後,開始神情十分沮喪,但他可能生性樂觀,所以不必多久,他就行若無事,還大有“先見之明”似地說:“我本來就覺得事情不對勁,可能有什麽詭計,所以一直想找人說一說,問問人家的意見,還有,我多少做了一些保護我自己的事。”

我暗暗好笑,這種話,他分明是在替自己解嘲,因為他在一開始敘述時,還十分以為那八哥真的會說話,他也真的“上應天命”,口口聲聲“天機不可泄漏”,不是我們一再指出那是騙局,他還不肯把整個情形全說出來。

我自然不便拆穿他,可是白素卻十分有興趣:“你采了什麽行動保護自己?”

古九非咧嘴笑:“還能有什麽?自然是扒了點東西,在那個和我接頭的人身上,就是在宴會中要我假扮侍應的那個。”

白素笑道:“弄到手些什麽?”

白素問得十分有興趣,我則已在暗中,大大地打了一個嗬欠。

古九非的扒竊技巧,無疑出神入化之至,可是他的故事,卻沒有什麽吸引力,或許其中有極其驚人的秘密內幕,但我對一切那類活動,都沒有興趣。(雖然這一類活動,一直莫名其妙地和我發生著關係,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開。)

古九非道:“一節小型電池,一看就知道是偽裝的,是一個小圓筒,裏麵放了一卷軟片。”

我聽到這裏,也有一點興趣,因為這節外生枝,頗具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妙,一卷軟片,裏麵的內容,可能是任何稀奇古怪的東西。

但是在古九非的神情上,卻又找不出什麽特別來,可知軟片上不會有什麽怪異的事。

古九非道:“我衝洗成照片,一共有九十六張,不過大同小異,全是恐怖電影的鏡頭。”

我有點聽不明白:“什麽意思?”

古九非向我望來,一麵伸手自褲袋中,取出一疊照片來;“你們自己看,看起來,全像是化裝成為鬼怪的一些人,也不知是真人還是假人,那麽多鬼怪,自然隻有拍恐怖電影才用得到。”

我一伸手,自他手中接過那疊照片來,隻看了第一張一眼,我就陡然打了一個突,白素隻是向我手中望了一眼,也不由自主,發出一下低呼聲來。

照片的麵積,比普通明信片小一半,彩色,拍得十分清晰,可以看得出,不但用來攝影的器材十分完美,而且,也是專業攝影師的傑作,色彩鮮明之極,所以,單看相片也可以令人有恐怖的震撼。

第一張照片上,顯然是一個人頭部的左側和右側,那人的左側,十分正常,看得出是一個年輕人,多半是中東人,深目高鼻,可是他的右側(假定是同一個人,因為兩張照片中,都有同樣的一隻手,放在頭頂上),卻是爛糟糟的一片,血肉模糊中,腐肉和新肉,互相交疊著,頰上有一個相當深的洞,隱約可以看到牙齒和白骨。

洞口有一種濃稠的,血色的**,這種**,還有些直流到了滿是黑色疣粒的下顎。

而最可怕的,還是那人的頭皮,一點頭毛也沒有,頭皮凹凸不平,看起來,長著像刺又像肉瘤般的東西,顏色是被剝去了皮膚之後,那種新肉的嫩紅色。

其實,那還不可怕,那人的眼睛,異樣地腫脹。突出,以致看來,像是某種圓錐形,眼珠在最頂端,倒有一大半露在外麵,所以可以看到平時人類眼球中見不到的後半部。粘乎乎,沾滿了紅絲,叫人忍不住見了就打冷戰。

這樣醜惡可怖的情形,本來是應該一瞥之下,立刻移開視線去的,可是事實上,越是令人心頭發悸的可怖情景,越是一看之下,無法轉移視線,非得忍受那種令人作嘔到極的景象折磨不可。

過了至少有十來秒鍾,我才籲了一口氣,咽了一口口水:“這……化裝的效果倒不錯,銀幕上,好好的一個人,忽然轉了一個身,現出那麽可怕的一麵,保證能嚇得觀眾驚叫。”

白素也盯著那照片看,她沒有發表什麽議論。

古九非一副“吾不欲觀之矣”的神態:“這一張還算好的,下麵有的還要難看。這還隻是一半,另外一半,我連放在衫袋裏,都會害怕,雖然隻是照片,可是照片上的情形太可怕,也影響心理。”

在他說話期間,我又看了三四張照片。得好好定一定神,視線暫時離開那種可怕的畫麵,深深吸一口氣,以求壓抑胸腹之中那一股想嘔吐的感覺。

白素也有同樣的行動。我們所看到的,全是人的身體的各種“變異’——很難形容那種情景,隻好用“變異”兩個字。看到的是肌膚的各種各樣潰爛、變形、扭曲,甚至有一個,麵部的全部血管,都翻出了肌膚之外,像鮮紅的蚯蚓一樣,盤在臉上,由於攝影的精巧,那些血管,像是在蠕蠕動著,絕對叫人可以肯定,裏麵有血在奔流。

和白素在定了定神之後,互望了一眼,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們的心意相同: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雖然化裝十分精細——這種電影特技化裝,有十分精妙的技巧,幾乎可以達到任何效果,但是也實在不應該嚇倒我們,我們見過很多更可怕的情景。彩虹和王居風給我們看的有關爭奪黃金的錄影帶,就比這些照片更具震撼力。

(《黃金故事》,血肉橫飛,人的身體在鋼鐵利器之下支離破碎。)

我們繼續看那些照片,好像也漸漸適應了,不像開始時那樣,會不由自主,感到心寒。

看到了最後一張,我和白素都同時吸了一口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張照片,令我們無法說出任何話來。

照片上是一個人——當然是一個人,這個人極瘦極瘦,形容瘦,有“皮包骨頭”這樣的形容詞,但幾乎全是誇張的,再瘦,在皮和骨之間,多少有一點肌肉。但是照片上的這個人,真正是皮包骨頭,一副骷髏骨外引包了一層皮,應還是太厚。所以骨節的突起和陷入,都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得出來。

照片上的那個人,是男性,有正麵和背麵,背麵的情形更可怕。這個人,竟然連臀部也沒有一點肌肉。

乍一看,簡直就是一副人骨,可是頭上有頭發,而且,深陷的眼眶中,有眼珠,表示他是活的,他的唇也幹得完全無法令口閉起來,所以焦黃的,不齊的牙齒,也就完全暴露在外。

我首先想到的是:這不可能是特技化裝造成的效果……特技化裝,可以使一個瘦子變胖子,但無法使胖子變瘦子,至於利用陰影的對比。使視線產生錯覺,看來更為瘦削而已。

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把人化裝成這樣,除非真有這樣的人,然而,豈可能真有這樣的人?

在皮和骨之間的血管和筋絡,都突出著,深陷的胸腹之間,甚至可以隱約數出內髒的輪廓,皮膚上有許多暗紅色的潰爛斑點,益增可怖,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

古九非注意到我們的神情古怪,他道:“這當然不是真人,恐怖電影,有時製作許多逼真的模型來拍攝,那些模型,都有電子裝備控製,看來和真人差不多。”

古九非顯然是看到了這樣的照片,受了驚駭之後,想了好久,才想出這樣的解釋來的。

我和白素又互望一眼,古九非的解釋,並非不可接受,但總有點不完滿。

我苦笑了一下:“那是什麽樣的恐怖片?”

我在這樣說了之後,和白素顯然同時想起了那兩卷《張抬來的故事》,所以,兩個人都震動了一下,心中起了同一念頭。

或許,根本不是恐怖電影。

這個念頭,使我們都講不出話來,而且,不由自主,搖了搖頭。

如果不是恐怖電影,那就是真的情形了。

在什麽情形之下,人體會出現那麽可怕的變異?

我壓低了聲音:“大麻瘋?”

白素的聲音也很低沉:“原爆之後的大量輻射?”

我又道:“後天免疫性喪失?”

白素吸了一口氣:“毒氣?”

我們在這片刻之間,各自舉出了兩個有導致出現這種可怕變異的情形,古九非也隱約感到我們在想什麽,他叫了起來:“你們在說什麽?這一切,當然是假的,絕對是假的,不會是真的。”

我和白素不理會他,繼續討論。

我說:“沒有白種人。”

白素道:“全是中亞一帶的人。”

古九非有點氣惱:“化裝成那樣,什麽人種都辨別不出來了。”

我道:“底片呢?”

古九非看到我神色十分嚴肅,也打了一個突:“那不是電影?究竟是什麽?化裝舞會?恐怖蠟像館?”

他一麵說,一麵又從身邊,摸出了那節“小電池”來,旋開了蓋,倒出了一小卷底片,我接了過來,向白素道:“把相片盡量放大,可以看得更清楚。”

白素側頭想了一想:“我去辦,一個朋友有衝洗公司,規模很大,他可以幫忙。”

我輕拍著古九非的肩頭:“那個和你接頭的人,可能是一個地位很重要的人,這底片在他身上,也有可能是一個極度的秘密……你老人家要是不想多惹是非,還是快些回檳城去養鳥吧。”

或許是我的神態十分嚴肅,也許是古九非自己也覺得事態的嚴重,他居然立即答應:“好,唉,已經洗了手的人,偏偏相信了鬼話,真該死,不過能認識你們這些小朋友,倒也是一大樂事。”

他把我和白素,和溫寶裕成了一類,都變成了小朋友,這一點,我也不和他爭議什麽,白素已準備出門,古九非自己有車子來,他們一起離去。

當他和白素出門時,我隻想到了一點點,感到事情有極度的不尋常之處。可是,多半是由於那些照片給人的震驚太甚,我隻是在想,那些照片放大之後,一定更加駭人,不知是不是有勇氣去麵對它們?所以,我忽略了深一層去想一想。

那是我的一個疏忽。白素和我一樣,也犯了同樣的疏忽。唉,我們的疏忽,後來造成了那麽可怕的結果,那實在使我和白素,內疚不已,可是錯已鑄成,再難過也沒有用處了。

這是以後的事,提一提就算了,詳細的情形,以後再說,我實在不願詳說,若是可以忽略過去,我會不再提及,那會使我心裏好過些,人總有點駝鳥心理的,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白素離去之後,我思緒很亂,先是想到,幸好小寶不在,不然他也會看到那些照片,又想到溫寶裕已經步入青年,應該也可以看看那種怪異的事情了。

然後,我靜了下來,想整理一下事情的經過。古九非的遭遇,顯然是有人處心積慮,布了一個局,利用了他的扒竊技巧,去做盜竊情報的勾當,古九非是不是完成了要求?他順手牽羊,弄來的那筒軟片,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名堂?

如果那卷軟片無關緊要,失去的人不會追究,如果重要,那麽,失去的人,立刻就可以想到,那是古九非幹的事,因為古九非正是他們“請”來的,也隻有古九非才有這個能力,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東西從人身上弄走。

這樣看來,事情比從阿加酋長身上偷了那隻小盒子,還更加嚴重。

我一想到這裏,不禁直跳了起來,那時,離古九非離開,不過半小時。我立時撥古九非的電話,可是沒有人接聽。

(看,我雖然有疏忽,但還是立即覺到了。)

(不過,我又犯了第二個疏忽,我沒有想到,古九非在離開了我之後,並沒有回他在本市的臨時住所,而是直接就到了機場。)

(等我知道了這一點時,飛機早已飛到了檳城,這個人,行蹤竟比我還要飄忽。)

(後來,我每次都想:如果他不是見到了我,聽了我的勸,會不會那麽快回去?事情會不會好一點呢?白素說:不會,自從他偷了那卷軟片,一切都已決定了。)

找不到古九非,我又發了一會怔,設想利用古九非的一方,是什麽勢力,目的是什麽,可是也無從假設起,事情亂糟糟地沒有頭緒,可是偏有一種極詭異的,令人不舒服的感覺。

正在這時,電話響,我按下掣,是良辰美景的尖叫聲和溫寶裕的叱責聲:“別吵,電話通了。”

我大聲問:“小寶,什麽事?”

溫寶裕的聲音相當緊張:“看電視,電視有特別報告,關於阿加酋長的。”

我呆了一呆,找到電視遙控,按下了掣,小寶的聲音繼續傳來:“阿加酋長在機場吵鬧,不肯離去,天,莫不是為了他失去了那小盒於?”

這時,電視已有畫麵,報導員在機場大堂,神色緊張:“來自中東的一個阿拉伯部族的酋長,預定五小時之前離開本市,可是在臨登機之前,他向機場警方投訴,不見了極重要的物事,懷疑是在機場範圍內遭到了扒竊,當時要求封鎖整個機場範圍,進行搜查,他的要求,遭到了機場警方的拒絕。”

溫寶裕在電話中悶哼一聲:“哼,他以為這裏是他的領地。”

我吸了一口氣:“小寶,闖禍了。”溫室裕的語氣中充滿了挑戰:“你也怕闖禍?”

我歎了一聲,我不怕闖禍的年紀,隻怕已過去了,現在,輪到溫室裕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天下不亂了。但在溫寶格前,我也不便氣餒:“我和你態度不同,事情惹上身來,決不逃避,但也不會主動去找麻煩。”

溫寶裕為他的行為辯護:“我和古老先生,也不是故意惹的禍。”

我和小寶一麵在電話中交談,電視上的特別報告,仍然在進行。

報告員在說:“阿加酋長在要求遭到拒絕之後,曾有些言語和行動,令得警方駐機場人員為難,因此有更高層警方人員出動,而阿加酋長雖然處事失去常規,但他的隨員,還是及時阻止了事態的惡化——”

我聽到良辰美景在齊聲叫:“這報告員,轉彎抹角,在說什麽啊?”

溫寶裕道:“那是外交詞令,你們不懂的。”

可以想象,阿加酋長一定會大吵大鬧,可是他太笨了,那樣做,一點用處也沒有。

報告員在繼續著:“已有和阿加領地有外交來往的中東國家,又和本地有直接聯係的,出來調停。有鑒於阿加酋長遺失的物件,極其重要,所以本市警方答應傾全力追尋,又據消息稱,近幾日來,本市的扒竊案大增,有跡象顯示,有一批手法異常高明的扒手,正在本市聚集,目的不明。”

溫寶裕“哈哈”一笑:“開世界扒手代表大會,想不到吧。”

報告員四麵看看:“本台的公關人員正在和阿加酋長的隨員聯絡,看看是不是可以直接訪問酋長——啊,好極了,酋長肯接受我們的訪問——”畫麵上,看到報告員急急向前走,有一組警員攔阻了一下,放他過去了,不一會,就走到了身型十分偉岸的那位阿加酋長。

溫寶裕在電話中發出了一下低呼聲,他應該吃驚,因為酋長的神情極可怕,他滿麵是汗,不斷地用一條絲手帕在抹汗,可是那手帕,早已濕得可以絞出水來。

他的膚色本來相當黝黑,可是這時,卻是一種異樣的慘白,看來怪絕,像是在他的臉上,塗上一層女人化妝用的那種麵膜膏一樣。他雙眼睜得極大,看得出,一半是由於憤怒,但另一半是為了驚恐。

我對著電話,失聲道:“要是他為了失物而這樣,那塊玻璃究竟是什麽了’

小寶喃喃地回答:“不知道,不知道。”

真是不可思議,不過是一小塊空心的水晶玻璃,以能令得阿加酋長變成這樣子?

他以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人,就算一百枚中程導彈莫名其妙失蹤,他也不應該這樣。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他這個軍火販子更應該高興,怎麽會像是他已經被拋進了地獄一樣?

報告員把擴音器湊近他:“請問……酋長,事情的經過怎樣?”

阿加酋長隻怕創下了自有電視訪問以來,從來未有之奇,他手握著擴音器,先“呼哧呼哧”大口喘了足有十來秒鍾,才陡地叫了起來:“誰偷走了……誰拿走了我放在這裏的小盒子——”

他一麵說,一麵掀開上衣來,正如古九非所說,那小盒子,是放在他西裝背心裏麵的一隻暗袋之中的,當他掀起背心時,可以看到整件襯衫,都被汗濕透了。

他的英語,出乎意料之外,是十分標準的牛津腔,這多少改善了一些他氣急敗壞的形象。

他索性把擴音器搶了過來:“這小盒子對別人一點用也沒有,裏麵……隻不過是一塊玻璃,可是卻……是我私人極具紀念性的物品。不論這盒子現在在誰手裏,請還給我,我出三十萬美元的酬勞。”

我不由自主歎了一聲:“出手太高了。”

溫寶裕道:“是啊,這證明那塊玻璃本身的價值,可能超過十倍,一百倍。”

阿加酋長又補充著:“還可以給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