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十八歲了。

窗外的陽光很凶猛,仿佛撕裂窗簾,像一位身披盔甲、手持長劍的江湖行者,英勇無比地撞碎玻璃窗,闖進李小槍的臥室,想要把他從渾噩的睡意中解救出來。

但李小槍似乎並不喜歡這位陽光戰士的突然現身。他懶洋洋地躺在柔軟而發黴的**,皺巴巴的棉被的一端剛好蓋住他的肚臍,另一端已經躍躍欲試的伸到床下,拖遝在髒兮兮的地板上,客串了一下拖把的角色。而此時,那束極具穿透力的陽光,正不偏不倚照在李小槍的臉上,令他煩躁不安。

母親又來砸門了,幾乎一年四季的每個清晨,這位辛勤的母親都要像敲大鼓似的來叫李小槍起床。母親把門砸得咣咣直響,躺在**的李小槍能感覺到一股傳導來的震動,他非常擔心有朝一日,母親鏗鏘有力的拳頭會連著門框將門板砸開。母親站在門外有些不耐煩地叫著:“李小槍,趕快起床,不然又要遲到了。”

李小槍側了個身子,並沒有起床的意思。他眯起眼,盯著那束從窗簾縫隙裏鑽入的陽光,發現整間臥室因為這束光線的出現沒有亮堂,反而顯得灰暗而死氣沉沉了,隻有那些在光束範圍內漂浮不定的塵埃,才像生活滋潤的貴族們一樣,在聚光燈的照耀下毫無節製地翩翩起舞。

母親第二次來敲門時,李小槍極不情願地坐起身,蓋在身上的被角被他沒好氣地掀到一邊,於是整張被子便像垂死的屍體慢慢滑下床去,在地板上形成一坨不幹不稀的糞便狀。李小槍懶得將被子抱回到**,他乜斜著看牆上的表,上麵顯示的時間是七點五十。這個時間距離上課鈴聲敲響還有十分鍾,也就是說他肯定又要遲到了。

李小槍打著哈欠慢吞吞地穿好衣服,他來不及洗漱和吃早飯,便衝出門去。

冬末的陽光很刺眼,就像睡不醒的李小槍總在上學的路上咒罵有關學校的一切。

通常情況下,李小槍要騎車橫穿整個章城才能到達他所就讀的學校。他掐過表,從踏出家門到車輪壓過學校大門的那一刻,他總共要花去18分鍾的時間。由此可見,我們章城並不大,因為它隻有18分鍾。

在李小槍臥室的牆上掛著三張地圖,依次是中國地圖、山東省地圖和章城地圖。在李小槍還很小的時候,父親便抱著他站在這三張地圖前,不厭其煩的告訴他我們章城的具體位置。父親的胳膊粗壯有力,用一支手便可環抱起幼小懵懂的李小槍,他騰出另外一隻手在地圖上指指點點,那風度大有皇上在為自己將來的繼承人指點江山的意味。

在第一張中國地圖上,根本就找不到我們章城的影子,必須到第二張省地圖上才能找到。父親抱著李小槍,指著省地圖上一顆芝麻粒大小的圓點說:“兒子,你記住,這裏就是我們偉大的章城了。”

其實我們偉大章城的地理位置非常尷尬,它被濟青高速公路攔腰斬過,距離山東省的政治、文化中心濟南有30公裏的路程,距離經濟中心青島則更遠。它被夾在政治、經濟、文化的中間很難受,因為自己什麽都不是,但仿佛什麽又都與它有關。這樣不幸的地理位置讓它痛苦不堪,痛苦程度就像躺在病**動彈不得的燒傷病人,燒傷麵積達90%以上。長此以往下去,在我們章城的精神價值體係中便無形的產生了一種壓抑已久的自卑感,這種病態的自卑感又在時代的腐蝕下逐漸轉化成一種腫瘤狀的惰性。惡性腫瘤沒有及時切除,時至今日,腫瘤擴散並出現變異。

父親情緒飽滿,不知疲倦地抱著李小槍又來到第三張地圖前。父親口若懸河,迫不及待地向李小槍灌輸有關我們章城的曆史文化和風土人情。父親極為自豪地說:“兒子,你看,咱們偉大章城的地圖就像一個握緊的拳頭。”

可是在年幼無知的李小槍眼中,這個拳頭分明就是一顆形狀不規則的土豆,但父親依舊喋喋不休地說那是個拳頭。或許是耳濡目染的原因,隨著李小槍年齡的長大,他屁股上那個褐色的胎記竟然越長越像我們章城的地圖了,相似程度簡直就是複製下來的孿生兄弟一般難以分辨。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他端著李小槍的屁股仔細瞅了半天,最後激昂地說:“我兒子屁股上也有一個跟章城一模一樣的拳頭了!”

李小槍撅著屁股站在鏡子前說:“這根本不是拳頭,這明明是一個土豆,可以跟牛肉燉在一起吃的土豆。”

因為這句話無意中冒犯了父親心目中偉大章城的良好形象,所以李小槍挨了一頓揍,屁股被打得通紅,疼得不敢坐下。從此之後,李小槍再也不敢說土豆了。可是他心有餘悸,他屁股上長了那麽一個稀奇古怪的東西,就像被強行貼上了某種產品的商標。

我們章城不光地方小,而且經濟發展特別緩慢,緩慢得還不如一輛自行車。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在李小槍剛上小學的時候,也就是1995年,母親同樣騎著現在這輛自行車,也是隻需18分鍾就可完成一次橫穿章城的壯舉,而且那時車子承載的是李小槍和母親兩個人的重量,但時過境遷,如今已是2007年,車子上隻剩李小槍一個人了,按說重量減輕了,時間就應該縮短,可現實情況卻是,章城依舊是18分鍾。這顯然說明我們章城的發展速度慢於一輛自行車。

現在李小槍正在去學校的路上,他**的自行車像丫鬟一樣聽話。這是輛老式的女式自行車,在李小槍上初中以前,是母親的私人物品,母親平時去菜市場買菜、去電信局繳話費、去接送李小槍來往於學校,都是這輛自行車的功勞。這輛堅韌不拔的女式自行車在李小槍家當牛做馬很多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是他們家功不可沒的勞動模範。早些年母親騎著它在我們章城走南闖北,經曆過許多曆史性的風雨時刻。用母親的話說,這輛自行車走的橋比李小槍走的路還多,補的胎比李小槍穿的衣服還多,見識比李小槍還廣。

於是後來,當李小槍要上初中的時候,這輛豐功偉績的自行車的所有權就無條件的移交給李小槍了。那一年是2000年,在那個新奇的千禧年裏發生了很多事情:世界末日的預言、千年蟲、悉尼奧運會、美國大選。但在李小槍的記憶中,他隻記得那一年他擁有了一輛破舊的女式自行車。

李小槍一開始根本就沒想到,自己會騎著一輛年齡比他還大的女式自行車進入初中校園。他最初的設想是,自己會擁有一輛嶄新而時尚的山地車,然後英姿颯爽地馳騁在我們章城的柏油馬路上,路旁的每棵梧桐樹都要挺胸抬頭,精神抖擻的顫動每片樹葉,為他夾道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