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的是楊偉,他站在門口愣愣地看著光頭李小槍,一臉驚訝。李小槍也被嚇的僵住了,後背脊梁上嗖嗖地刮起一陣涼風,他不知所錯地呆在那兒,依然保持著貓腰的動作。這樣尷尬的窘境李小槍還是頭一次遇到,他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趕緊遁逃。楊偉緩過神來,目光灼灼地看著李小槍說:“你不是李小槍嗎?”

李小槍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隻是心裏沒底地點了點頭。楊偉看到李小槍拘謹的表情,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皺起眉頭厲聲問道:“你是怎麽進來的?”

這是個非常難以解釋清楚的問題,驚魂未定的李小槍額頭上滲出的汗珠,順著臉頰流到他的下巴上,他緊張而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液。正當李小槍左右為難不知如何開口時,他忽然心生一計,想到一個可以岔開楊偉注意力的話題,於是他抬起頭來興致盎然地說:“那天我去看你的演唱會了,在電影院門前。”

楊偉略感意外,他記得那天沒有幾個真正的觀眾,至於後來警察的出現打亂他們先前的計劃,楊偉至今都還耿耿於懷,他氣憤地說:“那幫從來不會破案的爛×警察,真他媽操蛋!”

李小槍成功轉移楊偉的注意力,他趕緊接上阿諛奉承地說,雖然那天他沒聽到楊偉的的歌聲,但當他看到宣傳單上“鐵道南遊擊隊”的標語和口號時,他已經被震撼和折服了。李小槍豎著大拇指對楊偉說:“你們鐵道南太了不起了!”

楊偉謙遜地笑著,他從口袋裏掏出煙,撇給李小槍一支。李小槍沒帶火,楊偉走上前先給他點上,然後平易近人地說:“這麽說,你已經改變對我們鐵道南的看法了?”

李小槍急忙說,自己本來就沒對鐵道南有什麽偏見,都是那個混賬朱大長從中作梗,他不該是鐵道南的人,像他那種品質敗壞的人就沒有資格進鐵道南這麽神聖的組織。最後,李小槍義正言辭地說:“朱大長簡直就是一鍋肉湯中的老鼠屎。”

楊偉抽了一口煙開懷大笑起來,煙霧從他嘴裏飄飄忽忽地冒出。

李小槍注意到,楊偉的小眼睛上睫毛很短,不仔細看還以為隻剩下了光禿禿的眼瞼,而且他的眉骨很高,眉毛略淺,這樣的一雙眼睛充滿了殺氣,他麵露凶相,讓人不敢接近望而止步。但今天的楊偉落落大方,臉上始終保持著淡雅的笑容,他愜意地抽著煙。

李小槍看到楊偉的心情不錯,覺得是個大好時機,不如順水推舟,了結自己的心願。於是李小槍張口對楊偉說,他特別想聽楊偉唱歌,想聽聽楊偉的搖滾樂是如何燃燒起來的。不料楊偉卻婉言拒絕了。李小槍很納悶,就問:“今天為什麽不行?”

楊偉的臉頓時就麵無表情了,他說:“今天出了點事情,今天我不想唱歌。”

李小槍沒再勉強,而是指了指楊偉身後的屋子說:“那能讓我進去看看你們的練歌房嗎?我特想感受一下裏麵的環境,看看搖滾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然而楊偉第二次拒絕了李小槍的要求,他過意不去地說:“今天可能不行,我女朋友在裏麵,我們剛吵完架。改天吧,改天我一定請你到裏麵去,然後專門給你唱歌。”

李小槍點了點頭,同時他透過虛掩的門縫,看到屋裏麵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帶黑框眼鏡的女孩。女孩臉盤兩側的鬢角染成了醒目的紅褐色,從上到下由淺至深,這種不拘一格的發型透著一股獨特而強烈的冷傲個性。女孩好像剛哭過的樣子,她低垂著頭,臉上寫滿憂傷。後來,李小槍跟楊偉坐在居民大院門口抽著煙聊了很長時間,但李小槍始終不見女孩從屋裏出來,所以李小槍也就沒好意思主動向楊偉問起關於這個女孩的事情。

李小槍和楊偉並排坐在居民大院門口的水泥台階上,表皮的水泥有所剝落,露出裏麵的紅磚,兩扇鏽跡斑斑的大鐵門上貼著兩張搖滾巨星的海報:左邊是約翰?列儂,右邊是鮑勃?迪倫。這兩個外國人,像中國古時候的門神一般,瞪著炯炯的眼睛,守衛著這所“搖滾聖地”。

這天下午,兩人在太陽的照射下吞煙吐霧,楊偉給李小槍講述了很多他與搖滾的不解之緣。楊偉說他最早接觸到搖滾樂的時候就像被電了一下,麻木了好多年的神經突然就像電波一樣跳動了,徹底蘇醒了,那樣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無法自拔。再後來,楊偉就迷迷糊糊地迷戀上了搖滾,並日趨瘋狂,再往後,搖滾對楊偉而言就變得像吃飯了,一頓不吃就餓得慌,就難以忍受。說到這裏,楊偉眼神中閃爍了一下,說道:“於是當我認為搖滾已經跟我融為一體的時候,我背起吉他去了北京,吉他的琴弦上掛滿了我對美好夢想的憧憬。”

然而夢想雖然美好,但追求夢想的道路卻極為辛酸和殘酷。楊偉到了北京後,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他流離失所在繁華鬧市區的街道或擁擠的地鐵通到裏,身上帶的錢很快就花光了,他走投無路,就隻好以唱歌乞討為生。他本來是不想回來的,他想留在北京一直唱下去,他堅信著那份遙遠而美麗的搖滾夢,即使天寒地凍路遠馬亡。可是現實生活的殘酷令楊偉無法想象和措手不及,即便他把嗓子唱啞了,他依然吃不飽飯,於是他餓著肚子發現北京不是他待的地方,他隱忍著又回到了章城。楊偉說:“我在北京,就像一枚發臭的雞蛋,看上去完好無損,卻早已喪失了原本的營養。”

去北京唱搖滾簽公司出唱片,這是鐵道南老大楊偉今生最大的夢想,他始終在堅持不懈地追求著。李小槍注意到楊偉說到這裏,他的小眼睛裏已滿含熱淚,他顫抖著聲音繼續對李小槍說,他早晚有一天還是會殺回北京的,他一直在努力搖滾,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靠著自己的搖滾樂在北京打拚出一片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楊偉堅定地說:“我會一直唱下去,跟好壞無關,跟利益無關,因為搖滾樂本來就是自己內心的一種解脫,就像河**積澱下來的泥沙。”

“那你覺得北京好還是章城好?”不知李小槍是怎麽想的,他突然從嘴裏冒出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問話。

楊偉思考了片刻後才開口說:“我在北京整天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但在章城至少是屬於我自己的,至少我能看到光亮。”

楊偉說完就沉默了,他那雙小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遠處的某個地方,目不轉睛地發著呆,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有氣無力地冒出一句話來,他說:“這不是一個屬於搖滾的時代。”

李小槍問:“那這是一個屬於什麽的時代?”

楊偉撇撇嘴說:“錢。”

李小槍說:“既然你知道搖滾是走投無路的,你為什麽還要繼續唱下去?”

“這個世界已經無藥可救了,我隻好躲進搖滾的軀殼裏把自己保護起來,”楊偉哀歎一聲說道,“搖滾讓我活在一個安逸嫻靜的世界裏,那裏充滿公平和自由,沒有階級差別,沒有人情冷落和喪盡天良,要比現在這個現實世界好很多,所以我會一直都躲在搖滾的世界,不想出來。”楊偉把煙頭在地上摁滅,然後彈出去很遠,“一出來,麵對的全是虛假與殘暴。”

“那你幹嘛非要去北京啊,在章城不照樣可以唱搖滾嗎?再說了,咱們章城也有‘北京’。”李小槍還沒說完,自己先咻咻地笑了起來,“北京路啊。”

楊偉也苦澀地一笑,沒再接著李小槍的話往下說,他隻是麵色冷峻地說了聲沒煙了。李小槍起身準備去買,楊偉一把摁住他說,算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楊偉起身走回雜草叢生的院子裏,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過頭來問李小槍:“搖滾是我的世界,那你的世界是什麽呢?”

李小槍愣住了,他一臉無知地看著楊偉頹廢而落魄的背影,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樣一個他從未思考過的奇妙問題,他的世界究竟是什麽?

楊偉沒有聽到李小槍的回答便站住了,他回過身來,看到李小槍石膏般呆立在那兒,又問了一遍:“我活在虛無的搖滾世界裏,那你呢,你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裏?”

李小槍依舊發著愣,無從回答。楊偉衝他微微一笑,像是在等待他的答複。可楊偉等了一會兒,發覺李小槍沒有開口的意思,仿佛突然變成了啞巴,他就調侃地問李小槍:“你不會連屬於自己的世界都沒有吧?”

“我的世界……可能就是整個章城吧。”李小槍使勁想了想,才吱吱嗚嗚地說道。

楊偉爽朗地笑了兩聲,又對李小槍豎了豎大拇指,然後說了聲“牛×”,就轉身往屋裏走去。李小槍迷迷瞪瞪地不明白楊偉對他豎拇指和說“牛×”代表著什麽含義,但他卻在這一刻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便急忙將楊偉喊住,說:“你的刀還在我那裏,明天我給你送過來吧?”

楊偉背對著李小槍搖了搖手,他大搖大擺地走進屋裏,把門關上。

李小槍又叫了楊偉一聲,門又打開了一半,楊偉碩大的身軀欠著身子露出頭來,用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如同刀片般的小眼睛看著李小槍。李小槍也看著他,兩人四目對視著。李小槍有所顧慮地說:“楊偉,咱們初中的時候是同班同學,你真不記得了?”

楊偉麵無表情、不動聲色,他答非所問地說:“現在我不需要那把刀,需要的時候我自然會找你去拿。”說完,楊偉把門重重地關上。

李小槍站在原地,腦子裏亂成一片,感覺整個世界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不慎掉入其中,而且正在快速下墜著。李小槍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一跟楊偉提到他們是同班同學,楊偉就開始跟他說刀子的事情?上次在車棚是這樣,這回還是。楊偉到底在刻意回避什麽?或是那把砍刀中另有玄機?楊偉是真的不記得他了還是裝作不認識他?那麽楊偉又為什麽裝作不認識他呢?這中間到底發生過什麽?還是現在這個世界真的可以讓一個人徹底忘掉另一個人?

這些雜七雜八的問題像巨石一樣從天而降,統統砸在李小槍的光頭上,簡直要把他砸成肉醬。

後來幾天,李小槍又去過幾次“搖滾聖地”,楊偉都不在裏麵,那所製造搖滾樂的居民大院裏一反常態,安靜異常。李小槍一如既往地站在自行車座上扒著院牆往裏窺視,發現院落裏又長出了更多的雜草,幾乎要將人走出來的那條道路重新覆蓋掉了。而那扇鏽濁的大鐵門被扣上了一道笨重的大鎖,一左一右貼在上麵的兩張搖滾巨星的海報,其中左邊約翰?列儂的那一張被吹起了一個角,在風裏呼啦呼啦地響個沒完。

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如果搖滾是楊偉的世界,那麽彩票就是夏無力的世界。楊偉的世界距離李小槍太遠了,李小槍隻能扒在高高的院牆上以一種遠觀的姿態注視著楊偉,近在眼前卻永遠觸及不到。而夏無力的世界距離李小槍很近,他可以在夏無力的世界裏隨意走動,進出自如。

幾天來,光頭李小槍一直騎著台灣號在我們章城裏毫無意識地轉來轉去,猶如一隻無頭蒼蠅,盲目地亂飛著。他把車蹬得左右搖擺,把自己蹬得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麽賣命地來回奔波,他走街串巷,壓過章城的每條街道,從城區到郊區再回到城區,不知疲倦地循環往複著。

李小槍神誌恍惚地騎在台灣號上,他臉上的汗水滴在我們章城的柏油馬路上很快就蒸發了,他在炙熱太陽的烘烤下愈發地感到我們章城像個正在漲大的氣球,不斷地漲大再漲大,而他自己卻越來越渺小。

他急於尋找一個出口,卻怎麽也找不到。而最令李小槍沮喪的是,他連自己為什麽要尋找那個出口的動機都搞不清楚,他是要出去嗎?他可從來沒想過要逃出章城,但他為什麽又在精疲力盡地尋找呢?他到底是在尋找什麽呢?當李小槍在一個路口的紅燈前停下時,他低頭看到了拖在自己身後的影子,於是他頓悟了,他在尋找自己。

兩個小時前,光頭李小槍在位於我們章城北京路上的一家小型超市裏買了一瓶可樂,他有所期待地擰開瓶蓋,翻過來一看,發現沒中獎,然後就安然自若地舉起瓶子,大口大口地將可樂灌下,以此補充耗失慘重的體力和水分。這個小型超市的經營者是夏無力的父母,店鋪位置極佳,所以生意興隆財源滾滾,足夠養活夏無力他們一家三口。

這種小型超市其實就是以前小賣部的升級版,以前都叫小賣部,既平凡又樸實。但不知從哪一年開始,那些小賣部就非要改姓換名的叫某某超市了,無論店麵規模有多麽狹小和髒亂,反正就是死皮賴臉冠名以超市的名號,好像叫了超市之後就有皮有臉了,就可以迅速飛黃騰達了。

光頭李小槍蹲在路邊的樹蔭下喝著可樂,還剩兩口就喝完的時候,一個鬢發斑白的老太婆出現了,她站在李小槍身邊死盯著他看,就跟在動物園裏看動物似的,把李小槍看得毛骨悚然。李小槍扭頭也看了老太婆兩眼,她一個勁兒地衝他笑,隻是笑什麽都不說。李小槍往邊上挪了兩步,老太婆也跟著挪了過來,然後依舊盯著李小槍笑。李小槍實在忍不住了,就轉過身去問老太婆:“您有什麽事嗎?”

老太婆笑著指了指李小槍手上的可樂瓶子說:“你喝完能把瓶子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