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班主任陳舊主動向李小槍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他說自己一不留神就在渾噩的生活裏迷失方向和自我了。所以為了懲罰自己,他一連好幾天都把自己關進屋內,拉上窗簾,麵壁靜坐,自我檢討,念詩懺悔。等陳舊出關以後,恢複原貌的他便給李小槍分配了一項重要的差事。

陳舊急匆匆地把李小槍帶到學校的印刷廠,他說肆中的校刊是由他來主編的,可自己不會使用電腦,所以便找了個既懂電腦又懂文學的學生來擔當執行編輯,可是那個學生最近忙於高考,已經無暇顧及這份課餘之外的工作,於是陳舊便想讓李小槍接替這份差事,陳舊說:“在畢業之前,由你來做一期校刊,這樣你也算是在最後時刻給肆中留下了一些自己的東西。”

李小槍聽了猶豫不決,他心裏沒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勝任這項任務。李小槍還在思量著,陳舊卻替他做了主,陳舊板上釘釘地說:“我相信你的能力,這件事情以後就由你來做了。”

陳舊接著又把李小槍帶進印刷廠的一間小屋內,這就是校刊編輯部了,簡陋的就像是一間堆放廢棄物的倉庫。陳舊把一遝稿子放在李小槍麵前,說是這一期要用的文章,剩下的工作就是輸入、排版和校對,然後把編輯好的樣板交給印刷廠的老師,再由他們負責印刷和裝訂。陳舊最後說:“就這麽簡單,高考前能完成嗎?”

李小槍極不自信地點了點頭。於是他從此開始了陌生而艱巨的文字編輯曆程,他每天來到學校,不是去教室而是印刷廠。一天,李小槍陪張夢走在回家的路上,張夢突然趴在李小槍的身上聞了聞,然後說:“你身上怎麽有股印刷廠的味道?”

李小槍嬉笑著說這是張夢的功勞。張夢不明白這跟她有什麽關係。李小槍就把陪她買書和看了她給的雜誌之後淪為假冒文學青年的事像講故事似的說了出來。他最後挺直腰板說:“我現在已經是咱們學校校刊的執行編輯了,我每天都在印刷廠的編輯部工作。”

張夢略顯驚訝,然後就眉開眼笑了,她說:“那我現在應該叫你李編輯了。”

每當李小槍看到張夢開心的樣子,他的世界裏就充滿了明媚的陽光,但是他看不到他們之間的愛情,他對她的愛僅存於霧蒙蒙的幻想之中,就像灰色的空氣,在李小槍身邊靜靜地流動。但即使這樣悲涼,李小槍也依然樂於跟張夢待在一起,隻要能讓他守護在張夢的身邊,能安靜地注視著她的喜怒哀樂,他便足矣。

學校的印刷廠確實有一種難聞的味道,那是從油墨、紙張和複印機裏飄散出來的混合氣味,這氣味算不上難聞,但聞多了也會讓人生厭,有點頭暈腦脹。

排版的工作讓李小槍感到困難重重和煩躁不堪,但是他既然答應了陳舊,那就要硬著頭皮做下去,但是他對編排的流程極為陌生,所以進度很慢。李小槍在排版的時候就像小孩玩積木,笨手笨腳的堆了起來,卻越堆越亂,於是一把推倒,不排了。

編輯部的這台電腦是可以上網的,李小槍下載了許多遊戲,把棘手的排版任務扔在一邊,開始天昏地暗地玩起了遊戲。反正這裏也沒人監督他,天高任鳥飛,他儼然已經把校刊編輯部變成了他的私人網吧。

陳舊每天會過來一次,督促一下李小槍的工作進度。陳舊的出沒規律已經被李小槍摸透了,陳舊通常會在下午五點左右的時間出現,那個時候李小槍就會關閉遊戲,打開文檔,裝出一副正在認真工作的樣子,以此蒙混過關。

突然有一天,張夢跑到印刷廠來找李小槍了,當張夢看到正在玩遊戲的李小槍時,她笑著說:“李編輯什麽時候搖身一變成為遊戲高手了?”

李小槍便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說排版的工作讓他心煩意亂。張夢聽完李小槍的沉痛經曆之後,便搬著一把椅子坐在李小槍身邊,耐心細致地向李小槍傳授雜誌排版的基本程序和要領。張夢好似對這項工作非常熟悉,她講得有板有眼一絲不苟,很有老師的風範,李小槍也聽得非常認真。最後兩人齊心合力,終於把排版的工作給梳理清晰了。

為了表示感謝,李小槍要請張夢吃飯。張夢毫不含糊,馬上便答應了。地方是張夢選的,就在他們每天走過的巷子裏,有家用油氈布搭起的餛飩鋪子,雖然簡陋但炭火很旺。

這個餛飩鋪子是一對老夫老妻經營的,在巷子裏存在了十幾年,生意長久不衰。張夢說她從小便在這裏吃餛飩,雖然每碗的價格隨著物價一直在漲,但她從來就沒吃膩過。

他們尋了空位坐下,小方桌和小方凳沿著巷道擺了一長溜,好似一列微型火車,油氈布搭起的棚子是車頭,他們這些食客便是一節節的車廂。不大工夫,兩碗餛飩端上來,飄著清香湯色透涼,餛飩個兒大飽滿,看著就有食欲。李小槍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個便往嘴裏塞,結果燙了舌頭。張夢咯咯地笑著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她說著也從碗裏舀起一個,努著小嘴吹了吹,然後留戀而惶惑地說:“要是這個鋪子哪天突然沒有了,我就再也吃不到這麽香的餛飩了。”

李小槍靈機一動,趕緊接上說:“要不咱們也開一家吧,像這對老夫老妻一樣,這樣你天天都能吃到這麽香的餛飩了。”

張夢聽出了李小槍話裏的意思,她淺淺地一笑,便低頭吃起餛飩。

李小槍卻突然變得憂心忡忡起來,他說:“我每天在這個巷子裏等你,心裏就充滿了無限的期待。”

“你期待什麽?”張夢默默問道。

“我期待愛情,我想戀愛了。”李小槍慢條斯紊地說。

“那就去戀愛吧。”張夢始終低著頭,她說這話時不自然地捋了一下耳邊的頭發。

“可是我隻期待我們的愛情,我想跟你在一起。”李小槍諾諾地說。

張夢平靜地搖了搖頭,她說:“誰都不是誰的誰,誰都不可能真正了解誰,所以誰也不可能真正愛上誰。”

李小槍寞落地點上一支煙,他說:“可是我經常會看到在章城的上空有一雙愛情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們。”

張夢笑了,她問李小槍這是在作詩嗎?李小槍卻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他看著張夢,深情脈脈地說:“你是我的想象,也是我的現實。”

張夢很快收起笑容,她冰冷地抿著嘴說:“我可以是你的想象,但我不會成為你的現實。”

恍若間,李小槍又一次向張夢的表白宣告失敗,他再一次被自己心愛的女神冷靜地拒絕了,他迫不及待地走向失敗,就像被滾熱的餛飩燙了舌頭。

此時此刻,張夢猶如一幅先鋒派油畫,端端正正地擺在李小槍麵前,張夢的大腦裏裝滿著雜亂無章的線條,橫七豎八地交織在一起,讓李小槍看得眼花繚亂,讓他無從下手。這是李小槍永遠都無法接近張夢的根本原因。

他們吃完餛飩,走在返回學校的路上,兩個人表現的異常平靜,這種平靜非常可怕,就像兩個陌生人走在一起。李小槍突然想起在陳舊家看到的馬雅可夫斯基的詩集,他問張夢:“那個姓馬的詩人叫什麽來著?”

“你說的是馬雅可夫斯基?”張夢說。

“對,就是他。”李小槍說,“我記得你有一本他的詩集,但隻有上冊,那天我在一個朋友家裏看到了中冊和下冊,你要看的話,我可以幫你借過來。”

張夢停頓了一下,說不用了。然後他們就到了學校,張夢往教學樓走去,李小槍往印刷廠的方向走,兩個人默默地走向兩個方向,沒再說一句話。

李小槍回到編輯室,他坐在電腦前心煩意亂。他在想有時候不慎迷失了自己,會驚慌失措的找尋曾經的氣息,然而煩躁的彷徨,總讓他產生一種流落荒島的拋棄感。難道這就是現實嗎?

電腦屏幕突然變黑了,李小槍愣了一下,從糾結的思緒中跳出。他看了一下表,發現時間已經不早,班主任陳舊卻始終沒有出現在印刷廠。這讓李小槍感到有些奇怪,他又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其人影,他便起身前往辦公室。

結果陳舊也沒在辦公室裏,但李小槍從殘留在空氣中的狗跳牌香煙的味道判斷出,陳舊應該剛走不久。李小槍又去陳舊家,他敲了半天門,裏麵卻沒動靜。李小槍以為沒人,轉身剛要走,門卻開了。李小槍趕緊停住下樓的腳步,他身子還沒轉過來就說:“我就知道你肯定在這裏,是不是睡著了?”

待李小槍把身子完全轉過來時,他卻驚呆了,門口站的不是陳舊,而是一個光著大腿的女孩,她下身隻穿一條色彩斑斕的內褲,上身套一件純白色的吊帶,因為裏麵沒穿胸罩,胸前隆起的部位映出兩個淺淺的乳暈。

女孩斜靠在門框上,帶著一副黑框眼鏡,頭發略顯淩亂,麵頰兩側的鬢角染成了醒目的紅褐色,從上到下由淺至深,整個人散發出一股銳氣。

一時間,李小槍感覺眼前這個個性十足的女孩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到底在哪見過。難道是在夢裏?李小槍摸著自己光頭想了想。女孩睡眼惺忪地看著他,然後在打了個哈欠後懶洋洋地說:“你怎麽知道我在睡覺,你是誰呀?”

李小槍慌忙說自己是來找陳舊的,問在不在。女孩說不在,便冷酷地把門關上了。李小槍剛要走,門又開了。女孩冷眉橫眼地看著李小槍說:“喂,光頭,咱倆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叫什麽?”

李小槍忸怩地把自己的名字說了出來,女孩皺起眉頭想了想,然後搖著頭說:“不認識。”

“那你叫什麽?”李小槍問。

“陳青春。”女孩說,“我叫陳青春。”

“你就是陳舊的女兒吧?”李小槍突然想起陳舊說過他有一個女兒。

女孩臉上瞬間就沒了興致,愛答不理地說:“就算是吧。”

女孩擺了擺手,招呼李小槍進屋等會兒,她說陳舊再過一會兒就該回來了。李小槍拘謹地走進去,坐在沙發上。女孩也不去穿衣服,露著兩個屁股蛋在李小槍麵前晃來晃去。

女孩摸起放在茶幾上的一盒狗跳煙,從裏麵抽出一支,問李小槍抽不抽。李小槍點了一下頭,女孩便把煙扔給了他。女孩也叼上一支,兩人把煙點上。女孩斜靠在沙發上,又問起李小槍跟陳舊的關係。李小槍簡短地說:“我是他的學生。”

女孩翻了一下眼皮,嗤之以鼻地說:“你不會是個書呆子吧?他整天跟我嘮叨他們班裏有幾個學習特別好的學生,讓我以此為榜樣,向他們學習。”

李小槍晃了晃手裏的煙:“好學生會抽煙嗎?”

“也是。”女孩皮笑肉不笑地說,煙霧從她嘴裏冒出來。她抽煙的動作好看極了,好似一位舞者,在繚繞的煙霧中翩翩起舞。

李小槍又補充說:“我怎麽可能學習好呢,我在我們班裏倒數第一。”

李小槍跟陳青春坐在沙發上閑聊了半個多小時,也不見陳舊回來。李小槍起身說不用再等了,他要回去了。陳青春急忙穿好衣服,說要跟他一起回去。陳青春的牛仔褲上掛滿了油彩,又舊又髒。

陳青春也是章城肆中的學生,她是一名美術生,比李小槍小一個年級,上高二。陳青春說她從來不去上課,平時就躲在畫室裏畫畫或者胡思亂想,偶爾會獨自一人跑到操場上去曬曬太陽。李小槍說:“咱倆誌同道合,我也很少去上課。”

畫室就在印刷廠的上麵一層,兩人一直走到樓梯口才分開。陳青春跟李小槍說,無聊的時候可以上來找她,她很喜歡跟他說話,覺得他還不錯。說完她便噔噔地上樓了,兩隻手插在褲兜裏,窄胯和瘦長的身子像一具骨架包裹在衣服裏,空蕩蕩的撐不起來。她臉上的皮膚泛著金黃色的光澤,始終綻著傲慢的笑容。

李小槍回到編輯室裏,重新開啟電腦,排版的工作基本完成,隻剩下半個版麵還空著,沒有合適的內容將它填充。於是李小槍想到了張夢的詩歌,他找到她說:“你能給校刊寫首詩嗎?”

張夢欣然同意了,她很快便交給李小槍一首詩歌:

《死孩子日記》

翻開沾滿血跡的本子:

有關記載,罪行累累。

死孩子有一雙純潔而明亮的眼睛

漫天的沙塵讓他無法睜眼

他奮力睜開,於是瞎了。

人影倒立

仿佛一種殺人遊戲

一頭專橫的野獸,專吃

誠實守信的弱者。

上帝吐了一口痰,恰好落在死孩子頭上

自由和公平,一個被餓死,一個被槍斃

僅存對邪惡的抵抗力。

良心被做成速凍食品裝進真空包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