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棗林,由北而南。

一架馬車,由南而北。

這時已是第三天的中午,朔風不吹,空氣將陽光凝固,感覺更冷了。

湖水不皺,也似凍住。

馬車在結冰的道路上篤篤前行。花含香已經很長時間沒喝酒了。

他坐在又硬又冷的椅子上,他把椅子上的那張裘皮裹在胡雲身上。

昨晚,他從客棧裏買了兩床被子,蓋在胡雲身上。

盡管如此,胡雲醒來還是喊冷。

胡雲還是原來那樣,渾身忽冷忽熱,花含香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過,花含香相信,隻要見到百毒穀主上官無垠,胡雲就有希望。

上官無垠無毒不精,天下沒有上官無垠不能解的毒。

他還相信,到達百毒穀之前,胡雲絕不會死。

花含香明白,令胡雲中毒的人,目的就是要他前往百毒穀。

或許,那人已經收買了上官無垠準備共同對付他;或許,在前往百毒穀的路上,那人已布置了重重陷阱……無論怎樣,為了救活胡雲,花含香絕不退縮。

就在昨天落日之前,花含香已經將高武等四人留在了客棧。

他看出,高武、蔣明等四人並非無情無義之人,他們對胡雲懷著深深的情意,從他們眼神中表露出的焦慮是那麽真實,他們希望中毒的人是他們而不是胡雲,他們可以替胡雲死。

但花含香還是點了他們的穴道,使他們無法同行——他不想他們死!——因為,很少有人能活著從百毒穀出來。

——江湖傳言,找上官穀主的人很多,找他的人都死了。

——那些找上官穀主的人,不是中了劇毒求他救命,就是想從他那裏學到一些製毒秘方用來害人,而上官無垠,他總是無一例外地令他們死在了百毒穀……

馬車沿著棗林向北行。

花含香估算,天黑之前能趕到百毒穀口。

九叔從早上開始就沒說過一句話,他陰沉著臉,他的胡子因了馬車的震動而微晃。

他好像有話要說,可他始終一語不發。

“九叔,你好像有心思?”花含香在馬車裏道。

九叔還是沒說話。

“什麽心思?”花含香又問。

九叔這才說道:“侯爺,我看不要天黑就能趕到穀口的百毒莊。”

“那就好。”花含香道。

“好什麽。”九叔歎道:“侯爺,我看我們這一次肯定是中計了。”

頓了一會,接道:“我總覺得,千朵門之行太順利,而胡雲又……我們前往百毒穀,正中下毒者的圈套。”

“既然有人為我們設了圈套,我們就得去鑽一鑽,不然,豈不辜負了那人的一片苦心。”花含香苦笑道。

九叔笑了笑,欲言又止。

“九叔,想說什麽,就說出來。”花含香看不見九叔的表情,卻知道他的心情。

“侯爺,我們能不能不去?”九叔果然還有話說,他說這句話,似下了很大決心。

他向來隻聽侯爺的吩咐,從不對侯爺的決定提出異議。

這次,花含香不說話了。

“侯爺,據說上官穀主就算救了人,也不會讓人活著離開百毒穀的。”

花含香仍不說話。

“況且,我們應該先趕回杭州,曲眉正等侯爺的消息。”九叔道:“她一定算計著劍門關之約後的分分秒秒,我們……”

花含香打斷九叔的話,淡淡道:“不能。”

他說的不能,是指“不能不去”。

為了胡雲,他不能不去百毒穀,哪怕百毒穀是龍潭虎穴!

九叔便不再說什麽。

事實上,九叔十分了解花侯爺的脾性,他清楚花侯爺是一個永遠隻為“現在”活著的人,隻要他認為“現在”需要做什麽,將來的事,他可以置之不理。

而現在,他唯一要做的便是救活胡雲。

普天之下,除了下毒的人,隻有上官無垠才能救胡雲的命,所以,他一定要前往百毒穀。

可是這時,馬車卻停住了。

馬車停下來的時候,花含香聽到車廂頂上似有粉塵飄落的聲音。

隻聽九叔說:“侯爺,又下雪了。”

花含香沒有掀開車簾看雪,他想著細如粉末的雪在無風的天氣裏如煙如霧籠罩天空。

他也沒有問九叔,為什麽要停下馬車,雪是不可能阻止馬車前進的。

花含香沒問,因為他知道,九叔停下馬車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忽然,垂懸的車簾微微晃動,一股寒冷襲進車廂。花含香不由打了個冷顫!

花含香向來不是個怕冷的人。

他怎麽會因了襲進車廂的這點寒冷而打顫?

他打顫,絕不是因為冷!

——隨著寒冷襲進車廂的,有一股濃濃的殺氣!

他害怕這股殺氣?

殺氣來自一個黑衣人。

黑衣人站在道路中間,攔住了馬車。

大雪如霧。

九叔的軟鞭正要出手,黑衣人冷冷道:“我不想殺你。”

九叔怔了怔,軟鞭便沒出手。

花含香這時道:“你想殺我?”

黑衣人道:“是。”

花含香道:“你這麽有把握?”

黑衣人道:“沒有。”

花含香道:“我不想殺你。”

黑衣人重複花含香剛才的話:“你這麽有把握?”

花含香稍稍停頓,然後道:“沒有。”

大雪無聲。

大雪彌漫。

黑衣人的身上和頭上很快積了一層雪。

馬車也一樣。黑衣人沒有讓開,馬車沒有前行,就在大雪裏停著。

過了好久,花含香道:“我們的一月之約還沒有到。”

原來,花含香已知道黑衣人是誰。

花含香道:“請你讓開。”

黑衣人道:“如果讓你過去,我們的一戰將成泡影。”

花含香道:“怎麽會?”

黑衣人道:“沒有人能活著離開百毒穀。”

花含香詫道:“你知道我要去百毒穀?”

黑衣人道:“這條路直通百毒穀,踏上此路者,往往有去無回。”

花含香道:“這麽說,這是一條死路?”

黑衣人道:“是的。”

花含香道:“你為何也踏上此路,難道……”

黑衣人道:“我隻想阻止你。”

花含香道:“你以為你能阻止我?”

黑衣人道:“我想試試。”

花含香忽地歎了口氣,道:“對很多人來說,百毒穀乃是死穀,可我不一樣。”

“你當然不一樣。”黑衣人道:“你是名滿江湖的花劍侯,很多人想殺了你而一夜成名。”

花含香道:“你也這麽想的?”

黑衣人道:“是。”

“可我現在還活著。”

“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是讓你回杭州的日出煙花樓。”

“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要以為自己什麽事都能做到。”

“做不做得到,隻有做過才知道。”

“如果我不讓你去做呢?”黑衣人道。

花含香笑道:“你不讓我去做,就不用幫我殺了那麽多千朵門的高手。”

黑衣人冷聲道:“我殺他們,並非為你。”

“那為什麽?”

“因為他們該死,因為他們不配。”

大雪依舊。

花含香緩緩道:“你以為我不是上官無垠的對手?”

黑衣人道:“上官無垠的武功不及你的十分之一。”

花含香道:“那你還擔心什麽?”

黑衣人道:“可你一到百毒穀,就永遠沒有機會拔劍了。”

花含香道:“天下還沒有人能阻止我拔劍。”

黑衣人道:“如果為了胡雲呢?”

花含香沉默。

黑衣人又道:“如果他救活胡雲,唯一的要求是要你永不拔劍或永不出百毒穀,你會答應嗎?”

花含香點頭道:“胡雲乃

是故人之子,我豈能見死不救。”

黑衣人的聲音變了變,有些沙啞:“可是,我已經等了你十五年。”

“既然已等了十五年,何必在乎二十幾天?”花含香道。

“那麽你保證,一定活著離開百毒穀。”黑衣人一頓一頓道。

“這我無法保證。”花含香道:“我隻能說,如果我活著,一定到劍門關與你一戰。”

黑衣人的聲音冷如刀鋒:“那我不會讓你走,我要在這裏與你決鬥。”

起風了,雪塵急旋,拍打著車廂。

風的嗚咽仿佛快刀出鞘。

刀在哪裏?

花含香感覺風中的殺氣更濃。馬退了一步。

車廂裏十分暗淡,裹在裘皮裏蓋在被子下的胡雲的臉模糊不清。

花含香凝視著胡雲模糊的臉,他的心在收縮——

他沒有把握抵擋黑衣人的一刀!

十五年前與鬼刀王的一戰,是他至今為止最值得懷念的一戰,他很想重新目睹鬼刀傳人那一刀的風采!

可是,興奮之中又有些害怕——

怕什麽?

花含香自己也說不清……

如果黑衣人要出刀,沒有人能夠阻止。

這一點,花含香十分清楚。

但他沒有從車廂裏出來,他一動不動坐在冷冰冰的木椅上。

風雪中,黑衣人已向馬車逼近了一步……

九叔這才看清,黑衣人原來背對馬車……他無法看清黑衣人的臉,但他可以想象出,在如此冷的天,黑衣人的臉一定被凍得紫而蒼白……

黑衣人隻退了一步,九叔便覺得無形的殺氣令他呼吸不暢!

黑衣人垂手而立,他兩手空空,沒有任何兵器。九叔忽然在心裏笑了:他不相信一個赤手空拳的人能敵得過侯爺的劍!

可是,花含香的話令九叔大吃一驚!

花含香道:“你已遭人暗算,何必還要背對我……”

“沒錯。”黑衣人道:“我是在萬壽峰頂中了花香之毒,可它已經不礙事,我背你而立,因為我的一刀可以全無顧忌,而你卻要為胡雲分心,所以,我們誰也沒占誰的便宜。花侯爺,小心我的刀!”

風漸漸止了,雪也停住。

空氣比石頭還要沉重。

黑衣人的刀一直沒閃現,他已成了一個雪人。

他是不是在等待出刀的最佳時機?

花含香在冰冷之中感到了一絲暖意:這是從胡雲身上散發的暖意。

他的眼前仍是一片模糊,他忽道:“你贏了可以替我做一件事嗎?”

黑衣人的肩膀似乎微微一抖,他冷冷道:“你現在就認輸?”

花含香道:“我是說如果。”

黑衣人道:“輸的人也許是我。”

花含香道:“你輸了,我可以替你做最想做的一件事。”

黑衣人沉默了一會,道:“好,你說。”

花含香道:“你贏了我之後,請你帶胡雲到百毒穀,求上官穀主替他解毒。”

黑衣人道:“可以。”

花含香馬上道:“那麽你呢?你輸了,你要我做什麽?”

黑衣人又沉默了,他一生中最想做的一件事是打敗花劍侯,花劍侯能答應他打敗自己嗎?

花含香道:“失敗乃是遺憾之事,有遺憾便有所願,要是你沒想好,就且讓開……”

黑衣人道:“你願為我做任何事?”

花含香道:“是。”

然後道:“什麽事?你說。”

黑衣人沒再開口。

他真的沒有未完之願?

還是他害怕失敗?

九叔一直盯著黑衣人的背影,他曾經聽花侯爺說起鬼刀王那把獨一無二的鬼刀,他很想看看令花侯爺佩服的鬼刀是什麽樣的一把刀。

可是九叔的眼睛都盯得酸痛,鬼刀仍未出現。

雪再次下大的時候,黑衣人已然不見——

“侯爺,他走了。”九叔說。

車廂裏的花含香又聽到車廂外雪塵飄落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