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世事茫茫難自料(二)

在裏堂閉目養神的龔父也跑了出來,跺腳道:“哭有什麽用,快去啊!”

因隻允許女眷進入,穿針帶了龔母直奔皇宮。進得宮裏,步輦抬著她們快走,龔母一心記掛著引線,惶惶然地麵對著連綿不斷的殿廡樓閣,嘮叨著:“針兒,怎麽還沒到呢?這皇宮,路又長,走都走不完,線兒有事,叫個禦醫費時辰…….”

引線的瑤華宮就在前麵,穿針扶著龔母剛進院門,就聽見殿內一陣陣淒慘的叫聲。龔母聽出是引線的聲音,兩眼發黑,頓時癱倒在地。

“線兒啊——”龔母哀號出聲。待在殿外的嬤嬤、宮女見是瑉妃,慌忙將龔母扶去坐定,穿針直往裏麵闖,簾外的兩名宮女急忙將她攔住了。

“娘娘,使不得,接生婆也在裏麵。皇後有令,任何人都不得進入。”

穿針急得五內俱焚,直喚著線兒。裏麵的引線停止了淒叫,痛苦地呻吟著,用近似低沉而沙啞的聲音,憤恨地吼道:“他們要殺我的孩子,姐,他們要殺我的孩子……”那吼聲鍾鼓般敲擊著穿針的神經,痛得她哭不出聲。

一名嬤嬤提了木桶從裏麵出來,整桶水如胭脂粉掉進染缸裏,那鮮紅的顏色明晃晃地閃動,熏得穿針一陣暈眩。她的身子無力地靠在石柱旁,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那日,宏大沉重的鍾聲轟鳴不斷,穿越大漆斑駁的紅色宮牆,悠悠傳向四麵八方。京城的郊外,勞作的農人抬起頭,又默默有條不紊地翻地收麥。甚至城頭守衛的老卒,也隻是對著皇宮方向漫不經心瞥上一眼,繼續朝進出的人流吆喝。

引線靜靜地躺在瑤華宮裏,慘白的臉上沒了以前的光澤,雙眼空洞,無望地定在錦繡幔幃上,整個人就像雨打霜凍後殘敗的花,連絲生氣都沒有。

眼淚已幹涸,手指間遍布因扳床欞而磨出的血痕,然,一切都於事無補。她的孩子,在還沒嚐到降臨人間的甘甜,就被生生夭折在娘的肚子裏。就如活活在心頭剜了一塊肉,除了淒絕的痛,整個身心都隨那小生命遠逝了。

那個襄芍藥花瓣的玉色夾紗枕已經不在,那是她最珍愛的東西,無數次她聞著花香一飄入夢,奉旨調查此事的宮人卻在裏麵找到了毒花——胡蘭。無香便是有香,那似蘭似花的瓣葉由胡人傳入中原,香氣清淡得讓人喪失警惕。聞者傷其內腹,毒氣久俳難除,小小的胎兒怎經受得住?此花向來是宮中禁花,引線更是從未見過胡蘭,紗枕卻是她親做親繡。

宮裏人都認定其責在她,冤枉不了別人。唯她明白,自己縱是百倍提防,一萬個小心,絕不會懷疑到紗枕上。究竟是自己太年輕,還是閱曆不深,她終究敵不過……於是,唇上漸漸浮起一絲淒楚的冷笑,一抹淚水再次從眼角滾滾而出。

龔母和穿針都回去了,是她勸她們走的。當一切皆被掏空,唯有親情最寶貴——她現在才明白。可她不願看見眼前哀傷的臉,更多的,她朝著穿針還能說什麽?她要安靜,她疲倦不堪,她要睡去。滿殿的燭花猶如她零落的心,醒來時,慘烈的痛如潮如水,紛至遝來,她隻有咬牙默默忍受。

一道頎長的身影烙在幔帳上,她轉過頭去,肖沐無聲地站在麵前,依然氣度從容。

“皇上也來可憐臣妾了?”她沙啞著聲音,轉臉不去看他。

他沉痛地歎了口氣,聲音幽怨的:“可惜啊,是個成型的男嬰……朕已下旨厚葬。”

引線的眼睫劇烈地抖動,她勉強咬牙,唇上浮上了一絲陰陰的冷笑:“現在臣妾什麽都沒了,定已成了全皇宮的笑柄。皇上也不用等孩子出世,再見到臣妾了。”她幹澀地笑了笑。

肖沐緩了語氣:“遭此打擊,朕也難受。沒什麽安慰你的,明日起封你個蕊妃吧。”他又覺得不夠,補充道,“剛進宮才幾月,到了這個位置該滿足了。”

引線淡淡的口吻,不見絲毫起伏:“臣妾求皇上追查此事,給寒界的皇兒有個交代。”

不久前她還在扳著指頭盼晉升的日子,如今她已萬念俱灰,對名利不在乎了。做了蕊妃又如何,能喚來死去的孩子嗎?

肖沐見引線淡漠的樣子,剛才自己也是硬了頭皮進來的,巴不得早點離開,便留給引線一個揮手的背影:“朕會查,改日再來看你。”明黃的背影隔著支離的燭影漸漸模糊,隱出了殿內。

過了幾日,瑤華宮的宮女全換了,原先的一律交到宗人府法辦,此案就這樣揠旗息鼓,不了了之。引線知道肖沐是敷衍她,隻能隱忍著保持緘默,心裏對肖沐的恨愈深。

五月中旬,一道驚人的消息傳遍了京城,柬國皇帝親率數十萬大軍,準備討伐翼國!

老百姓奔走相告,議論紛紛,沒過幾日又恢複了平靜。百年來,翼國安享天下貢賦,除了邊境受小國騷亂,時有摩擦外,國內從未有過覆巢之危。人們在久遠的平靜中變得麻木,加之當今晉王又是英雄蓋世,一心庇護天下,而柬國又是戰敗國,早被肖彥殺得片甲不留,怎會冒出十萬大軍?謠言不攻自破,皇室的作坊依然叮叮當當,街麵上綺羅飄香,伴著儂詞麗曲,滿城飛絮如雪,一派升平。

穿針也有所聞,心內難免擔憂。肖彥在王府少有逗留,每次也是匆匆來,匆匆去,兩人連碰麵的機會也沒有。這不由讓穿針心內愈發忐忑,傳了晉王寢宮守殿的內侍,關照如若王爺回來立即告訴她。

這日黃昏時分,內侍急急地跑來,恭維地稟道:“娘娘,王爺剛到,奴才就跑來告訴娘娘。王爺今夜在府裏歇了,定會派人傳喚娘娘,請娘娘稍候。”穿針心內欣喜,讓珠瓔賞了。

等了兩個多時辰,眼看天色逐漸暗了下來,肖彥那裏毫無音訊。穿針在景辛宮內徘徊,猜測著那內侍是不是搞錯了,或者肖彥改變了主意,又回去了?她胡思亂想著,索性喚了步輦,獨自去晉王寢殿瞧瞧。

芙蓉洲清水潺流,水上漂浮著碧澄的蔭,每到初夏,乍起的暖風便將田田的蓮葉吹成簾幕。穿針看見了晉王寢殿的簷角,隱約還有束甲侍衛五步一哨,幽情在心裏漫漫蕩漾,仿佛看到他俊逸的模樣,眼神溫柔,朝著她微笑,對她說“傻女人。”

從寢殿裏姍姍走出一個綠色身影,一對八寶青鸞金步搖簌簌抖動,伴隨環佩的鏗鏘,身姿依舊華貴綽約,雅度宜人。

她也看見了穿針,微微一愣,漸漸地有了一點似無微有的笑意。兩個人對望著,她們雖在同一府裏,卻很久沒見麵了,一時誰都沒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