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二)

太陽的清輝鋪滿城樓,綠色的原野上,漫卷著“夜”字戰旗,京城南門外已經是車馬轔轔,柬國五萬大軍列開大陣,向京城內浩浩開來。

按夜秋睿的指令,凡進城將士一律紀律嚴明,秋毫無犯。那些久踞翼國的柬人,歡呼雀躍地湧向官道,甚至一些逃難不及的百姓,也遠遠地觀望著,竊竊私語,人們都想一睹與肖彥並世對陣的年青柬國太子的風采。

遙聞鼓樂聲悠揚,城門旌旗翻動,一彪軍馬浩蕩力陣,與鼓角聲交相呼應。片刻之間,一竿“夜”字大旌旗滿當當湧入眼簾,掌旗者正是去年穿針在靜竇寺見過的那名鐵塔彪漢。旗下,夜秋睿青銅雪白戰馬,一身銀裝甲胄,白色繡金鬥篷獵獵舒卷,英挺的五官英挺的身姿,嘴角含一絲桀驁冷酷的笑,恍若一尊銀裝天神。

身後一色紅鬃烈馬,擁著幾輛鐵皮輅車,滿臉笑容的柬國皇帝夜毅朝人們揮手示意。僅僅是那隆隆如戰鼓般整齊的馬蹄聲,便激起人們一片喝彩,官道兩旁響徹了“吾皇萬歲!”、“太子殿下千歲!”的歡呼聲。

夜秋睿舉起手中的大槊,金暉下,大槊大開大闔,每一個起落,必定掀起一片驚歎。他們的戰車駛向皇宮,他的眼光卻飄往晉王府方向。景辛宮殘留的煙灰依然朝空中嫋嫋升騰,那深褐色的煙氣如同枯發的老人,徘徊著漸行漸遠。

他斂起了眉頭,臉上是略略的凝重。他收起目光,隻是淡淡掃向兩邊朝他歡呼致意的人群,驀然地,他淺黑的眼眸仿佛被什麽觸了一下,很快的,他朝著那裏端凝不動,緊抿的雙唇列出一條驚喜的縫。

綽動的人群中映出穿針清淺的眉目,凝脂般的肌膚,眼裏籠著一層薄薄的似無微有的笑。她平靜地站著望定他,素色的身影在滿天風絮裏縹緲如煙。

夜秋睿飛身下馬,徑直走向她,周圍的人聲鼎沸聲全部停止了。他走到她的麵前,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隻輕輕劃過她額前淩亂的發縷,手指觸著她的肌膚,溫溫的暖。於是,他緊抿的唇角現出一個愉悅的淺笑。

“你在等我嗎?我就說過,你我之間的塵緣,不是想斷就能斷的。”

那樣淺淺的笑,如春風蕩漾楊柳點水。也就在這瞬息之間,一道寒光向他逼近,穿針手中的尖刀正刺向夜秋睿的喉頭。夜秋睿驚了驚,用迅雷之勢往後側讓了讓,穿針撲了個空,另一刀又近乎凶猛地刺來。

人群一陣驚呼。夜秋睿下意識地反手揪住了穿針的手腕,穿針的手一軟,刺刀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要殺了你!”

夜秋睿用力雖然不大,穿針卻掙脫不得了。兩次猛擊,雖是帶著滿腔仇恨而去,卻已氣力不濟。她隻能徒勞地掙紮著,叫喊著,失敗是如此之快,新一輪的仇恨再次淹沒了她。

坐在輅車裏的夜毅駭得出了一身冷汗:“快抓住她!”

兩邊的柬軍一擁而上,迅速地將穿針束縛住了。

夜秋睿彎身撿起刺刀,略微端詳,搖頭輕笑:“穿針,你是殺不著我的。”笑過之後,眼裏有一刹那的黯然。

翼國曆一百一十七年,五月初的申時,柬國皇帝的兵馬載著一名半途女刺客,浩浩蕩蕩開進了肖沐的皇宮。

車馬儀仗到得鍾鼎廣場,夜毅下了輅車,但見晴空萬裏,琉璃大瓦在絢爛的陽光下一片金紅,粗玉大磚鋪成的廣場上,垂柳成行,遍地奇花異草,舞絮飛花彌漫了天空,竟使這片雄峻恢弘的宮殿有了幾分仙山縹緲的感覺。夜毅心神蕩漾,高聲念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飛飛霏霏,柳絮如斯!”吟罷,一聲讚歎,“宮柳風雪,無愧翼王朝美景也!”

夜毅雄心陡長,大踏步朝正殿方向走。拾漢白玉台階而上,排排雕窗大開,滿眼的是孤冷的璨金顏色。走向正上方的雕龍寶座,靴聲喀嚓,在空蕩的殿梁上空回蕩。夜毅坐了上去,雙手扶住龍柄,滿足而舒心地笑起來。

鋪金地磚光滑可鑒,從外麵映出一抹遲緩卻又纖小的身影,那身影無聲無息地飄過來,夜毅知道是誰,大加讚許道:“這次攻翼計劃有皇妹的功勞,皇妹想挑哪宮住下,隨便挑。”

柬國的長公主,穿針眼裏的南宮老夫人,寬袖繁複的織金雲霞禮服,頭上珠翠雲片滾滾與墜,夏日裏嚴整的裝扮,額頭上竟連一絲汗都沒有。長公主微微揚起臉,看不出神情:“該做的我已做了,我還是想回柬國去,住在那裏舒坦。”

“這片土地遲早也是柬國的。”夜毅哈哈大笑,接著話鋒一轉,“是因為霜兒嗎?”

長公主歎了口氣,聲音輕弱,像是倦怠了:“如今霜兒已死,柬軍進駐京城,我這把老骨頭不用當什麽南宮老夫人了……”她苦笑,雙眼遮掩在睫下,“我為夜家做得已經夠多了。”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你也很久沒回自己的家,你愛幹嗎就幹嗎去吧。”對這皇妹,夜毅也有幾分不忍。這仗還要繼續打,肖彥指不定何時會卷土重來,女人在身邊礙手礙腳的,於是隨意地揮了揮手。

長公主的心隨了夜毅的動作,驟然地沉了下去。隻覺得絲絲冷意從腳底彌漫到周身,連同魂魄也變冷了。為了戰爭,十幾年來,她喪夫失子,如今連唯一的女兒也不在了。為了夜家抽盡最後一根絲,到頭來,自己想要的原是不多,一所庭院,一串佛珠,平靜中寂寞以終老。

她很想這麽快就離開,卻也沒忘記進來的目的:“穿針那孩子無辜,請皇兄善待於她。”

“你說的是肖彥的那個妃子?”夜毅沉吟,突然一笑,“想殺睿兒,無異飛蛾撲火,不自量力。”

“肖彥定是逐她出府,這孩子已夠可憐。”

夜毅慨然道:“暫管押著,好食好穿相待,等京城徹底平定再論。”

望著長公主緩緩離去的背影,夜毅心念一動,抽起一絲跡近於無的冷笑:“肖彥的妃子……將來必有用處。”

肖沐曾經的皇宮內,柬國君臣一派喜慶。

士兵們笑鬧喧嚷地忙著收拾狼籍。夜毅從正殿出來,立即下令擺設犧牲香案,隆重祭拜夜家列祖列宗。

鍾鼎廣場上,洪鍾再次撞響。柬國皇帝夜毅率領太子夜秋睿、全部臣將跪地,反複念誦:“天佑夜氏王室,綿綿無期……”祭拜完畢,皇帝麵向諸臣將,內心亢奮,聲音激昂:“從今日後,夜氏穩如泰山,天下將無人敢藐視夜氏也!”一班人立即跟上,高聲同誦:“我皇上通天心,社稷恒久!”

“吾皇萬歲!社稷恒久——”琅琅頌詞在幽深的皇宮上空久久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