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三)

暮色四合,京城漸漸陷入了無邊的暗夜之中。本就蕭疏的京城,一入夜萬籟俱寂,茫茫昏黑間,唯有皇宮的燈火如星星點綴,隱隱爍爍。

萬盞燈火中,皇宮邊牆的一座二進庭院,閃爍著昏黃的微光。在遠處宮殿明亮的大燈,與遊走綽動的內侍飄忽的燈影下,這點微光幾乎難以覺察。

夜秋睿的步子落得極輕,他的出現還是驚動了守院的兩名持戟士兵,急忙單膝跪地,太子殿下朝著他們擺了手。

“怎麽樣?”他問。

“按殿下的吩咐,好吃好穿招待,裏麵的擺物都撤了,連根蠟燭都不留。那女的倒也安靜,不怎麽鬧事。”

夜秋睿抬眼瞧了瞧掛在院門那盞琉璃紗燈,自顧走了進去。

半明半晦的光下,穿針著一身碧荷色的衫子,安靜地靠在床榻上。清清的月華從瑣窗外灑入,像薄紗似的水霧,人就在水霧上宛悠悠浮著。一雙繡鞋散散地放在地麵上,裹了薄絲羅襪的小腳蜷在裙角下,有著落花柔弱的暗傷。

以前他們在這樣的月夜下見麵,她定會給他一個恬淡、略帶了一點羞澀的笑意。而今日,一切都寂靜如死,或者她太累了,閉著眼,一動不動的。

他走過去,很近地俯看她。她的光潔細膩的臉頰上沾著些許的淚滴,隱隱地閃爍著晶瑩的輝。他用手指輕綿綿地掂起,伸在月光下細看,反正柔軟而冰涼的。他輕輕一笑,呼吸突然觸上穿針的眼睫,穿針顫栗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穿針。”他很熟諳地喚著她的名字,朝她展顏而笑。

穿針的眼死死定住他,映入他眼中的是滿溢的仇恨。眼前的夜秋睿笑意更深,俊秀至極的容貌怡然自得,穿針心中仇恨的火焰愈燃愈旺,她咬著牙,一字一字的咬著。

“我——要——殺——了——你!”

夜秋睿好整以暇地坐在穿針的麵前,似乎對她的憤怒未見未覺:“難道你見到我,就隻說這句話?”

穿針的眼波燃起了火。這個男人,這個叫夜秋睿的男人,引她背叛國家與民族,做了一世罪人。本以為,既然無人來替她抵擋,憑她本性裏奔騰的血湧和與外表不一般的錚骨,這金戈鐵馬她就一肩扛下。當夜秋睿站在麵前,隻是輕輕一笑,自己的錚骨、複仇、抗爭竟是那樣的軟弱與單薄,這才明白,原來單憑她一己之力是遠遠不夠的。

夜秋睿似乎看透了她此時的無奈,拾起繡鞋,一隻隻往她腳上套:“我陪你去外麵走走,如何?”盡管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一隻手已經伸了過來。

“殿下是不是把我當成冷霜兒了?”穿針突然開口,淡似冷漠的聲音。

夜秋睿的手滯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淡了,化了。他僵在麵前,穿針仍不放過他:“冷霜兒沒有將玉帛給你,因為她愛上了肖彥!要不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說不定他們現在正舉案齊眉、恩恩愛愛呢。”

夜秋睿再次俯***,細審著她的表情,麵上又浮現那沒有一點陰影的笑:“你這是在激我?沒用了。你不是把玉帛交給我了嗎?現在我沒有冷霜兒了,我隻有你,穿針。”

穿針幾乎覺得每一個呼吸都是艱難的,身體控製不住的顫抖。夜秋睿笑出聲來,露出潔白的牙齒,他一把拉起了穿針,穿針掙脫不得,踉蹌著出了房門。

一連串的燈光仿佛繁星,花木扶疏間,夜秋睿牽著穿針的手,踏著月色星辰緩緩散步。穿針感受著無底的屈辱,心中是一浪接一浪的恨意,而夜秋睿隻顧流連著周圍景致,聞著花香,手緊緊地抓著她,五指間都充滿了暖意。

前麵就是碧池,他一步步攜她往假山上走,再沿石階走幾級,便站在了高高的榭台上。暖風乍起,水麵上有一聲清越的鳥鳴,自他們頭頂穿行而過。

夜秋睿終於放開了穿針,背了手,麵朝粼粼波光的碧池,聲音沉靜如水:“你一定恨透了我,再給你一次殺我的機會,你能把我推下去,任刀任剮隨你。你若辦不到,你隻能和我在一起。”穿針凝眸盯住夜秋睿的後影,冷冷一笑,雙手猛地一把將他往池中推。

月光幽靜,他的身形如鑄鐵一般巋然不動,白色的袍角在風中翻飛蠕動。穿針終是耗盡了力氣,淚水不爭氣地湧上了眼眸。

夜秋睿望著她笑了,他溫柔的眼眸,是灩灩春風,帶著滿滿的自信:“我柬國大軍直插翼國心髒,另一支正在追擊肖沐的去蹤。翼國早晚要亡,你會是我的,穿針。”

回去時,穿針踩著細碎的蓮步,心情卻平靜許多。也罷,雖為小腳女子,在崢嶸歲月裏等待複仇時機又何妨?遙遠的地方有肖彥在,她便一定要在,或許她做不來與他比翼***,她也會盡綿薄之力在陣前與敵人奪命周旋。即使隻幫他殺一個敵人,奪一柄刀斧,也是該的。

她的平靜卻使夜秋睿猜不出她內心裏的變化,他不知道穿針這回是承認了,還是妥協了,甚至穿針要進房之前,他突然起了衝動,想拉她近的靠在自己胸前。穿針隻是淡淡一瞥,抽身就走,纖柔的身姿在門前一隱而過。

夜秋睿有點失神地站了會兒,想起去年找尋玉帛的月夜,她回頭一眸,恰恰迎上他的眼,兩兩一照眼,他們都很驚訝,而他的驚訝在她的腳上。她領著他走向出王府的小徑,她在前麵走,那個時候,他不確定他是否喜歡上了她,他隻確定自己的心動——她婀娜的身影像搖曳的蓮藻一樣覆蓋了他的眼眸。

“睿兒!”

他猛然抬頭,夜毅正站在花木繁茂的甬道上,兩邊的內侍恭謹地垂著彩絹宮燈。

他恭首叫了聲“父皇”,徑直從夜毅麵前走過。如若往日,他這般冷冷的態度夜毅是不會計較的,這次夜毅卻忍不住叫住了他:“是不是她是小腳女人,你就喜歡上了她?”

夜秋睿止步,又一言不發往前走,夜毅在後麵大為生氣:“睿兒,她不是霜兒,她是肖彥的女人!你是天縱英才,是曠世名主,合當有個絕代佳人來配你!”

“孩兒知道!”夜秋睿也提高了聲音,極不耐煩地蹙緊眉頭,腳步卻不停歇的,很快消失在夜毅的視野中。

“這小子……”夜毅輕罵。

穿針在寂寞和孤獨中等待著,也就在柬軍殺進京城五天後,夜毅得到了緊急報告:軺國援軍從北境開進了翼國,並聯合肖彥,八萬聯軍朝京城方向漸漸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