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月露誰教桂葉香(三)

晉王寢殿裏。

內侍小心地剔了燈亮,點著了燭台,又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肖彥還沒回來。

穿針坐在紫檀藤榻上,微微地屈著雙腿,時不時注意綺窗外的動靜。將香片放入塗金銀鴨熏球內,合上滿鑄鏤空花紋的爐蓋,微微的嫋煙立即從鏤花中泄出,飄過穿針沉思的麵龐。

她抬眸,眼光漫漫環視周圍,室內一片沉沉,一應器什都半隱在昏色中。

玉帛不在景辛宮,是不是讓肖彥藏起來了?如果在他手中,那會是在這間屋子裏嗎?尋找玉帛,與從肖彥手裏奪回玉帛,完全是兩碼子的事。堂堂晉王,即便不知道玉帛內的奧秘,也不會輕易拱手相讓的。

她低頭在室內徘徊,在衾枕下、幔帳邊搜尋了一遍,當她的眼光落在紅木漆金的箱櫃,遲疑著是否揭蓋去找一找時,忽然屏風口響起兩下輕敲。穿針猛然驚醒,驀地抬頭,正見到肖彥站在屏風口,眉目之間帶著溫和笑意,目不轉瞬的望著她。

就像做賊被當場抓住,穿針驚得心急惶惶地跳動,心虛地垂下了眼簾。

“怎麽啦?看到本王怕成這樣子。”肖彥反倒笑了,緩步走到她的麵前,牽起她的手,“本王罵的是阿秋,景辛宮是你的,你當然可以生氣。”

穿針的心平坦下來,毫無笑意地一哂:“臣妾已忘記這事了。”

今晚的肖彥有點意動神弛,或者那夜的夢境讓他久久不能釋懷,他想將穿針拉到自己胸前。穿針怕碰著他的傷口,側臉輕輕避開,隨之將手鬆開了。肖彥受了冷遇,本是柔和的臉色陰沉下來。

穿針一拍手,外麵有內侍打了簾子。一名宮人捧一盞茶入內,另一宮人捧著一隻描金青瓷盤相隨在後,盤中盛著蜜蒸藕。

穿針接了盤子,示意宮人退下,微笑著端到肖彥的麵前。

“有府中新出的藕,請王爺嚐鮮。”

肖彥微愣,眼睛落在盤中,口吻透了涼意:“你不知道本王不善吃甜膩之物?”

穿針恍然,隻得將藕盤放下,尷尬地垂手站著。肖彥的眼睛在穿針麵上轉流半晌,忽地發起了脾氣:“龔穿針,別以為你我隻有一年之期,你就什麽都不在意!你如今是本王的妃,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別整日迷迷糊糊的!”

穿針吃驚地抬頭,兩個人的目光瞬間相觸。

窗外淡淡的月影出現了,風吹竹影如美人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綺窗內天青色的紗簾輕搖,撩動著燭台上兩簇火光濯濯,難以控製地燒灼著。那樣的夜,燃燒的火焰映在肖彥的眼中,他近乎不容分說地攥緊了穿針的手腕,不允她逃開。

“今晚你就留在這裏。”他命令道。

一刹那,穿針隻覺得腦子裏轟然而響,緊接著就是空白一片。

她不是沒想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肖彥給了她足夠的時間,甚至將冷霜兒的故事也一滴一點地灌入她的腦海。東瀛神宮的安適,景辛宮豪華的修繕,晉王寢殿滿室燭影搖紅……她幾乎便從此沉溺了。如果沒有那塊玉帛,她甚至很心安理得地安度這一年的韶華。但是,所有一切她都舍得,惟有,能夠守住自己的那份高潔。她可以伴著眼前的人風來雨去,朝朝暮暮,而在心裏知道,他終究不是自己的良人。她的良人在縹緲虛空的心中化作白色的紗,穿行在她每一個每一個寂寞的回憶裏。

可為何,她等的良人始終隔她遙遙?玉帛找不到,光陰易過,轉眼已中秋。茫然四顧,滿眼的總是一雙深沉不可測的眼睛,和隱隱幽幽的龍涎清香。

這雙眼睛此時正凝在她的臉上,燭光映出一抹虛弱的笑,他的手指抬起,綿綿劃過她的眼簾,然後點在她的顫動不已的唇上。

“你又恍惚了,龔穿針。”他的聲音重新透了淡漠,“伺候更衣吧。”

他由穿針褪了外衫,兀自半坐在床榻上,指了指自己的膝蓋,“坐過來。”臉上又有了怡然的神情。

穿針的心緊張得蓬蓬直跳,矜持著走了幾步,咬了咬下唇,輕綿地坐了上去。他一手攬住她的腰,另一隻大手整個的覆蓋在了她的胸前。她迷亂地低呼一聲,他肆意的手已經伸進了衣襟裏。

他的手掌很溫熱,又似輕輕慢慢的。穿針無力地將身子倚在他的臂彎,臉上淡淡的緋紅中摻著一點點的羞怯。昏黃的燭影下,肖彥又眯起了眼,眉間平緩如坦,那挑起來的微笑,落日熔金般的燦爛。

“王爺……”穿針握住了他的手,輕喚道。肖彥睜開了眼睛,那瞳子,灼熱如烈火。

他低下了頭,氣息拂過她的臉頰,笑容刺上她的眼:“龔穿針,你我還未有夫妻之實,你要不要?”

穿針略顯驚慌,敷衍道:“王爺,您的傷……”

輕細的聲音仿佛窗外一片落葉飄過,剛自嘴邊吐出,便被他的長吻共咽了。

後來,穿針曾經問自己,那夜自己為何不去拒絕他?

也許,自己是留戀這種感覺吧?舍不下他對自己溫柔的撫摸。又或許,作為他的妾遲早會迎來這些,她的高潔守得了一時,守不了多時。她有點不甘心地閉上眼,仿佛看到夜秋睿含怒轉身,遺他挺拔飄逸的背影,他遠去的影子漸次模糊,讓她的心裏有了一絲淒惻。

外麵傳來隱約的嘈雜聲,那是阮將軍的聲音。穿針驀然睜眼,自己還在肖彥的懷裏,而肖彥的眼中,分明掠過憾然的神色。

“傳阮將軍進來。”他喚道。

穿針輕巧地起身,整理著雲鬢和鬆散的衣襟。肖彥依然坐著,眼光有點迷戀地落在她的臉上,伸手拉住她的一隻手,用拇指輕柔地摸娑。

阮將軍風風火火地徑直過了屏風,身上一襲嶄新的一品武臣袍帶,顯然是新賜所物,新袍寬寬大大。然而不知怎的,穿在老將軍身上,活像戲台上的鍾馗,顯得滑稽可笑。

阮將軍倒地便拜:“臣叩見晉王殿下、瑉妃娘娘。”

肖彥問道:“將軍查出什麽來了?”依然捏著穿針的小手,不肯鬆開。

阮將軍望了穿針一眼,遲疑著。肖彥淡然一笑:“說吧,不礙事。”

“臣已查明,那批人是來探查南營兵器庫的,他們故意放火誘將士們出來,有士兵措手不及勢必奔向兵器庫,這樣目標就暴露了。幸好王爺下了死命令,兵器保住了,可士兵死傷不少。”

“抓到幾個?”肖彥的摸手的動作停止了。

“隻抓到一個,那人也是單向奉命行事,單認識一個姓鄯的參加行動。那姓鄯的是柬國人,隱藏在京城兩年了,臣帶人去抓時,那人聞得風聲逃走了。”阮將軍垂首自責道,“也怪老臣疏忽,等回到牢裏,俘虜已經服毒死了。”

肖彥大怒,一拍床沿:“如此奸猾!人死了難道連蛛絲馬跡都不留?”

阮將軍稟道:“回王爺,有線索可查。那人說姓單的在這幫人行動前,曾無意喚過其中騎馬人的名字。”說完瞥了穿針一眼,欲言又止。

穿針側身,福禮道:“王爺,臣妾告辭回去了。”

肖彥沉吟,頜首:“也好,明日起要忙了,過些天再召你。”

穿針牽起裙裾,背著他逶迤而行,清溶的燭光灑滿她離去的背影。

“龔穿針!”在她轉至屏風口,肖彥叫住了她,“後天皇宮中秋舉宴,你跟陳徽妃一起去吧。”

穿針抿嘴一笑,走過屏風,不知道怎的放緩了腳步。

“你說那人叫什麽?”肖彥低沉而緩慢地問道。

“南宮大官人……”

一時,穿針獨自站在昏茫中,寢殿裏明燭搖曳,透映在盛金彩繡的簾幕上。隔簾傳來肖彥和阮將軍的對話,她屏息站了片刻,才靜靜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