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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柳依依在電視裏看到了秦一星,這麽多年沒有見到,他已經是台長了,也已經不那麽年輕了。第二天,她極力回憶著秦一星當時的樣子,覺得他的確是有點老了,忽然有了一種信心,就撥了他的手機。七年多了,從來沒有去想過,可這個號碼還是一下子就跳入了她的心中。秦一星說:“謝謝你還記得世界上還有一個我。”柳依依說:“人家天天守著衛視頻道想看見秦台長呢,他又不經常出鏡。”秦一星說:“我們是在幕後提線的人。這麽些年了,你還好吧?”柳依依說:“還好。”又鼓起勇氣說:“沒有什麽變化。”秦一星說:“是嗎?是的,是的。現在的女孩很會保養的。”就約好了見麵。柳依依提出到荷韻餐廳,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聚的地方,也是第一次有了故事的地方。

柳依依特地去美容店化了妝,在鏡中看到自己還算有光彩,就有了自信,去了。坐在出租車中忽然又動搖起來,真的去嗎?不去,還可以保持當年的印象,去了,可能就毀了。再說他一個台長,什麽女孩沒有見過?在這一瞬間她的自信崩潰了,吩咐司機調頭回去。司機說:“要到前麵路口才能調頭。”在路口遇到了紅燈,柳依依掏出化妝盒,從小鏡子裏看自己,還是挺順眼的,慶幸自己已想到了化妝,把不想要他看見的東西都遮住了。又叫司機一直往前開,想著,這張臉對女人來說是多麽多麽的重要啊,臉不一樣,命運也不一樣的。歲月都在臉上,一年一年是不同的。為什麽身上別的地方都變化慢,偏偏這張臉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秦一星已經在小包間裏等她,很文雅地起了身,伸手示意她在條桌的對麵坐下。柳依依原來設想的興奮、激動,甚至擁抱的場麵都沒有出現。秦一星說:“好多年不見了。”柳依依不由自主地說:“你看我都……都不像以前那麽那個啥的了。”說了就後悔,這是誠懇嗎?傻!幸虧還沒把那個“老”字說出來。秦一星說:“聽說你現在當經理了。”柳依依說:“當年我認識你大學還沒畢業呢。”秦一星說:“最近股市又牛起來了,瘋漲,你們收入也上來了吧?聽說牛市有黃金十年,你不得了啊!”柳依依說:“當年好窮啊,當年我認識你的時候才多少錢一個月?”又說:“當年我第一次跟你吃飯也是在這裏呢,你可能不記得了。”秦一星說:“是嗎?真的不記得了。現在每天有幾十件事纏著我,大腦被千軍萬馬踩得一塌糊塗。”柳依依說:“台長啊!當年你還是個記者呢,麓城名記。”秦一星說:“現在我不常去采訪了,那是下麵的人幹的事。”柳依依說:“當年你摔一跤也就是摔一跤,現在摔一跤就算個事件了。想當年我到人才招聘會上去找工作,你還帶了兩個記者在那裏采訪呢。”秦一星極力回憶著說:“是嗎,是嗎?現在我記性沒那麽好了,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飯上來了。吃著飯秦一星說:“看你的手現在真的還是那麽好,十指蔥蘢。”柳依依把手伸出來說:“我最喜歡的就是我這雙手。”馬上又歎息一聲:“唉,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秦一星說:“說你的手漂亮,那還有什麽意思?”柳依依說:“沒有?那好。我傻。”秦一星說:“你怎麽變得這麽敏感?”柳依依說:“我傻,我還敏感?”兩人說著話,問相互的情況,又說到都認識的熟人。柳依依找不到自己需要的氣氛和情調,心裏就在退卻,想放棄了。這樣想著她突然非常感傷,眼淚流出來,也不去擦它,讓它停在腮邊。秦一星說:“依依你怎麽了?”柳依依低了頭,用手背在臉上揩了一下說:“沒什麽。”又說:“想起來好心痛的。”秦一星說:“什麽事情那麽心痛?”柳依依抬頭望著他說:“你不知道嗎?”就抽泣起來。秦一星不做聲,柳依依也不做聲,兩個人都沉入了回憶之中。過去的種種畫麵在柳依依腦海中流過

來,又流過去,卻留不住,都流走了。情不自禁地,她歎息一聲。

這樣過了一會兒,柳依依抬起頭說:“我回去了。”秦一星說:“要不我送你吧?”柳依依說:“不要你送。”秦一星站起來,猶豫了一下說:“依依你過來。”柳依依站著不動。秦一星拉著她的手,把她摟在懷裏說:“好久沒抱抱你了。”柳依依說:“你是台長,你身邊什麽人沒有?”秦一星不做聲,一隻手在她身上緩緩摸索,突然,在小腹上,停了下來。這個明顯的動作讓柳依依猛地想起那道傷疤,就抓住他的衣袖,把他的手輕輕往外扯了幾下。秦一星說:“你也是……是……是……是這麽回事啊!”似乎是要順從她的意思,他的手退了出來。柳依依感到非常失望,也能夠想像他有著怎樣的感受。她歎息一聲說:“想回到當年,回不去了啊!”秦一星不接這個話頭,說:“我覺得你現在的狀態也不錯呀,不錯,不錯,真的不錯。”又說:“我送你回去。”柳依依說:“那就走吧。”

這次見麵讓柳依依後悔了好幾天,心裏別扭著很不是味道。本來還有個美好的回憶吧,毀了。怪不得聞雅說,以後同學聚會我是不會參加的,不要把當年的美好給毀了。去年暑假全年級同學聚會,一個叫二毛的男同學指著聞雅對班長開玩笑:“這是我的夫人。”班長竟沒認出她來,握了她的手說:“我跟二毛是鐵哥們兒呢。”旁邊的同學有彎腰捂著肚子的,有雙手捧著後腦勺的,都笑得前俯後仰。當時柳依依也笑了,笑過之後又有些感傷,跟這次見秦一星的感傷一樣。她也知道,在一個如此現實的世界上,感傷成為了一種弱者的姿態,毫無意義,改變不了什麽,就像今天改變不了秦一星的感覺和選擇一樣。

柳依依對自己產生了疑惑,在男人眼中就真的那麽沒有價值了嗎?可自己畢竟還不是阿雨啊。越是疑惑,她就越是想證實自己的價值。怎麽證實?也隻有到男人那裏去證實,天天跟宋旭升生活在一起,晚上睡在一張**,沉默成為了最慣常的交流方式,證實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價值的事,更是沒有。有時候她穿了一件新買的衣服,自我感覺很好,私心希望著宋旭升注意到,評價幾句,可他總是看見了像沒看見一樣。她覺得自己做女人太失敗了,除了琴琴,親情沒有著落,身體沒有著落,什麽都沒有著落。在這個追求生活質量的年代,自己最起碼的生活質量都沒有著落。用這是一個時代注定了的失敗來安慰自己吧,可還是有那麽多女人生活得很滋潤;說這是一種屬於自己個人的失敗吧,可還有那麽多女人被懸在那裏。柳依依想像著那些生活得很滋潤的女人是在向人們展示著一種幸福的假象,她們其實也毫無例外地生活在痛苦之中。這種想法太殘忍,太不厚道,可她還是不可壓抑地要這麽想。

一天晚上,柳依依從健身中心出來,門口有人在發舞票,附近有一家舞廳最近開張了。對舞廳柳依依早就不抱什麽希望,那裏的男人看女人的標準簡單而又簡單,瞟一眼就什麽都有了。男人們就是這樣看女人的,欲望視野之中的女人就像一張標簽,身材,長相,性感,一,二,三。男人把女人看成女人,女人也隻好把男人看成男人,有什麽辦法?這讓柳依依漸漸疏遠了舞場。

捏著那張贈票柳依依猶豫了一下,腳下不由自主地向那邊走去,心中懷著一種自己也不願正視的對奇遇的期待。女人總是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她期望著什麽人的時候,就會強烈地想像著被期望的人在等待著她。期待越是強烈,想像就越是生動。

這種想像把柳依依引到了舞廳。看著門口閃爍的霓虹燈,她有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在門口她問了一下票價,竟隻要三元錢,這讓她非常失望,這不是下崗女工們來的地方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存了包進去了。裏麵黑黑的看不清楚,隻覺得

閃閃爍爍的都是人。坐下了一會兒她適應了黑暗,看清了裏麵的情景,男人女人大多是四十多歲的人,沒有幾個看得入眼的。有人來請她跳舞,微光中她看見這男人的牙齒有點突出,就拒絕了。下一支舞曲又有人來邀她,她見這人穿著白襯衣,樣子還可以,就勉強同意了。跳著舞他問她在哪裏上班,她說:“居委會。”他說:“不錯啊,還有份工作。”又介紹說,自己是軸承廠供銷科的。這男人舞跳得不錯,但柳依依沒有一點情緒。女人的情緒,無論如何,首先是要看對方的身份的,就像男人首先要看女人的身材長相。男人和女人有各自的“看法”,而且放之四海而皆準,似乎被一種神秘的力量統一了思想。跳完這一曲,柳依依斷定這不是自己來的地方,去門口取了包準備走,那男的追上來說:“不想再跳幾曲嗎?”又說:“我明天還會來。”柳依依不置可否地哼哼幾聲。他把她送到街上,報了自己的手機號,柳依依裝模作樣地重複了一遍,他糾正了一個錯誤,又要她在手機上撥一下。柳依依掏出手機,按了幾下,沒按撥出鍵,怕露了自己的號碼。他有些遺憾說:“撥一下就存下來了。”柳依依說:“好,好,記下了。”匆匆走過馬路,想著,我怎麽可能結識這樣的男人?蒼蠅見了血似的,這麽能纏,被他纏上了,還不知怎麽才脫得了身呢。唉,女人出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比男人出軌安全感小得多,找到恰當對象的機會也小得多,這太不公平了。

還是不甘心。做最後的掙紮似的,柳依依又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男人,也不再做淑女狀,直接討論感情和身體問題,隻不過是用了經過修飾的語言,保留了最後的一絲含蓄。經不住對方的一再要求,交往一個多月後,安排了一次見麵。去之前她做好一切準備,如果看著順心順眼,也不必扭扭捏捏,就當他是一個純粹的男人,該做什麽就做什麽,難道還有必要以一個情種和貴婦的姿態出場嗎?什麽都無所謂,沒有真的,假的也可以,沒有永恒,瞬間也可以,比沒有好一點點就可以了。唉,女人是多麽渴望一份愛,這渴望使她多麽脆弱啊!也難怪總有層出不窮的女人跌進了網絡陷阱。她們那麽傻嗎?她們不得不傻。這麽想著,她還是忍不住想像著一種意外的驚喜,又歎息女人總是在創造偶像,如果生活中沒有,就把自己的理想的光芒投射過去,使對方成為偶像。可見到對方時她還是失望了。當她進入約定的休閑吧,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他說自己四十歲,扯吧,五十都開外了,而且,根本沒有她依據網上對話想像出來的魅力。理想主義又一次受到了沉重打擊,那一眼就對事情做出了徹底的否定,這種直感的否定再也不需要更多的理由。這一瞬間她也徹底了解了自己,自己最需要的,不隻是一個男人,更是一份心情。說到底,女人盼望的還是一種感覺,一份愛啊!她們生命的主題不能改,也改不了!柳依依東張西望,裝作是來找一個什麽人的,對那人投來的詢問的目光毫無反應,就出去了。

柳依依從此放棄了東抓西撞的衝動。這一段時間的瞎撞,使她摸索到了一個事實:自己有感覺的男人,他對你不會有感覺,他的眼光落在那些年輕女孩身上,反正多的是;他看上自己的,那自己一定對他沒有感覺。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有根有因的,不會有奇跡發生,這就是均衡。一個女人到了這個年齡,還要找感覺,她在心裏輕輕哼哼幾聲,大腦中浮上一張冷笑的臉,輪廓很模糊,笑意卻很清晰,電一樣地閃了過去,讓自己感到寒栗。可自己能大幅度地降低感覺的標杆,能以一個純粹女人的姿態,去接受一個純粹的男人嗎?不能。那麽多夢想,都已經水隨天逝,飛翔的空間已經很小很小。在經曆了這麽許多之後,柳依依痛苦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沒有,也不可能會有奇跡發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