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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是校園裏最有色彩的一道風景。舞廳是許多故事的發源地。舞廳是喜劇和悲劇開幕的場所,但從來不是閉幕之處。

大學生的生活很單調,因為口袋裏的錢不豐富,想使自己的生活豐富,也豐富不起來。對柳依依這樣的女孩來說,那種單調就更單調了。在這單調之中,舞廳就算是一個有點神秘性豐富性的地方。舞廳像一個不確定的許諾,暗含了許多可能性,展開了種種想像的空間,因此有了誘惑的魅力。舞廳的燈光是昏暗的,這昏暗就是它的情調,這情調有點曖昧,來舞廳的男生女生,就是衝著曖昧來的。一個班上的男生女生,同學之情捂了幾年也捂不出那種熱情,就因為少了這點曖昧。舞廳的音樂是悠揚的,急促的,狂熱的,抒情的,每個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需要的節奏。舞廳實現了一些平時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你可以在音樂響起的那個瞬間,直奔早就瞄好的漂亮女孩而去,以優雅而矯情的紳士風度請她伴你共舞。這些女神的手心和腰身是你平時隻能遠遠觀賞的,現在卻被你摟著了。這就是文章的引言了,如果運氣好,這引言可衍生成一本大書;運氣不好呢,哪怕隻有一段引言,也比什麽都沒有要好,至少有了一個令人回味的周末。

每逢周末,舞廳就在向男生女生們發出神秘的信息。有戀人的要去舞廳,沒有戀人的更要去舞廳。有戀人的去舞廳是為了追求情調,小戀人們去不起豪華的地方,在舞廳的燈光下坐坐,在音樂中走走,把手臂緊著點摟摟,別人不注意時身體碰碰,情調就有了,滿足也有了。這情調和滿足來得實在又實惠,小戀人們都舍不得放棄這種實惠。如果口袋裏還剩幾塊錢,舞會散了去路邊店吃碗米粉、餛飩,意猶未盡就再找個黑暗的角落,樹下或牆角,親熱親熱,這個夜晚就什麽都有了。

沒有戀人的也想去舞廳碰一碰運氣,別人的故事告訴了她或他,運氣是碰得到的。校園的舞廳不但是娛樂場所,更是故事的發源地。舞廳承擔著這雙重功能,她或他想像著自己也許就會成為故事中的白雪公主或白馬王子,沒有誰能夠抵擋成為故事主角的誘惑。進入了跳舞的狀態就是進入了一種默契,這是身體和情感的雙重默契。平時繞了多少彎都拉不近的距離,在這狀態下馬上就拉近了,不敢說的話,不敢問的問題,現在盡管放膽說放膽問就是。大不了對方不回答,也絕不會那麽反感,更不會怒目相視。舞廳張開著一個想像的空間,是大學生們的社交聖地。

但是柳依依對舞廳沒有那麽多期待和想像。苗小慧邀她一起去跳舞,她就去了,跳了幾次,也算個會跳舞的了。要開始一個故事對她來說太容易了。隻要去了,一次兩次,最多三次五次,把那些男孩子的詢問回答下去,就接上頭了。那樣的詢問她不知聽多少次了:“哪個係的?幾年級啦?”她總是笑著說:“可不可以不回答?”他們就不問了。她根本就不想到舞廳裏去尋找愛情,迷離的燈光下,影影綽綽地臉都沒看清,就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自己沒那麽賤。她懷疑那些男孩在這天晚上就問過若幹個女孩了,他們的熱情不值錢。也曾有幾個大膽的男生,開始說她舞跳得好,又誇她身材好,甚至把“你好有魅力”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她知道這是他們進攻的一種方式,為他們的大膽感到吃驚,但還是默認了這些讚美。不管怎樣,這話聽聽還是很舒服的。她心中有條界線,舒服歸舒服,但不能因這陶醉就咬了他們下的鉤子,如果那樣,將來真的成就了好事,對方恐怕也不會有太好的感覺。從舞廳發源的愛情有種萍水相逢的意味,神聖不起來,碰著誰不是碰?

苗小慧說柳依依對舞廳有偏見,她是有偏見。去年夏天她去跳舞,有個男生摟著她,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話,一邊指頭在她腰上輕輕地上下滑動。她開始以為自己太敏感了,沒說什麽,那男生以為她默認了,摸索的幅度更大。這太明顯了,她馬上甩開他的手,也不解釋,轉身就走。因為這件事她好幾個周末沒去跳舞,後來還是苗小慧強拉硬拽,周末也實在無處可去,才又去了舞廳。反正那是個自由世界,誰也不能強迫你。有了這點把握,柳依依

就坦然了。

柳依依把愛情看得很神聖,太神聖,這讓她放棄了很多可能的機會。這個問題她已經反反複複想過了。一個女孩,由於有了太多的期待、太多的寄托,她就不能不反反複複地想。她看清楚了自己,沒法去做一個什麽大人物,也就不再想去做個什麽大人物,有個安寧的前景就很滿足了,而這前景取決於愛情的成敗。柳依依覺得愛情對女人和男人來說,其意義是不一樣的,畢竟女人和男人,不是一樣的人啊,何況一個平凡的女人。

後來聞雅的事讓柳依依對發源於舞廳的故事有了更高的警覺。聞雅的男朋友姓韓,她自己開始把他叫做綠頭蒼蠅,宿舍的人也跟著叫。後來她跟他認真了,別人再這麽叫她就不高興,大家就不當她麵叫了,可叫慣了,背地還那麽叫著,簡稱“綠頭”。他倆就是上學期期末在舞廳認識的。本來聞雅不想認真,隻是跳舞時多說了幾句話,也是想享受一下異性的熱情,那綠頭就叮上來了。綠頭在她們宿舍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滔滔不絕,聞雅不冷不熱他也不在乎。柳依依不明白,一個男人怎麽可以這樣賤,就沒了好印象。看著大家都不自在,聞雅隻好帶他出去,回來還是稱他“綠頭”。當大家都接受了這個稱號,聞雅卻又跟他認了真。這使柳依依大為驚異,這也叫戀愛,遊戲似的就當了真?苗小慧交際廣,到金融係打聽來消息,那是一個見誰叮誰的角色,已經出了名的,就告訴了聞雅。聞雅當時表示要跟他一刀兩斷,可還是禁不住他鍥而不舍地叮,屈服了說:“隻要他以後不叮別人就行了。”柳依依想不通,聞雅也算個心氣高的,怎麽會接受他?她把這意思含蓄地表示了,聞雅說:“以後有個男人一天到晚在你耳朵上吹你捧你,你飄飄飄的你有什麽辦法?”柳依依又想不通,這“飄飄飄”也可以是愛情的理由?

有一天傍晚,柳依依去山邊散步,沿著一條小路走著,忽然抬頭,看見聞雅就在前麵,看清了她坐在綠頭的腿上,而他的雙手從後麵摟過來,攬在她的腰上。柳依依很不好意思,覺得退回去反而難堪,就低了頭往前走。想著聞雅已經看見了她,會站起來,笑笑就過去了。走過時聞雅主動招呼她,卻仍坐在那裏不動,綠頭也望著她笑。柳依依也擠一個笑臉,走了過去。她想不到聞雅會如此大方。這小小一個插曲使她感到這世界在悄悄地變化,變得越來越難以理解,那些不言而喻的理由都在遭遇挑戰。

這天傍晚綠頭又到宿舍來了,聞雅淡淡的愛理不理。他不斷使眼色要聞雅出去說話,聞雅裝作沒看見。柳依依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人,就說:“我自習去,小慧還在等我呢。”提了書包就走。聞雅說:“依依,我話還沒跟你說完呢。”柳依依站住了,不知有啥話沒說完,看看她的臉色,明白了,又坐了下來。綠頭韌性極好,不急不躁,說些不相幹的話,大有奉陪到底的氣度。聞雅不看他,他就跟柳依依說話,從上哪幾門課問起,說到她的發型,又問她用什麽牌子的護膚霜,再說她的皮膚適合哪種,竟都很內行。聞雅說:“依依,我去下五號,就來。”扯了衛生紙出去,一去竟不回頭。綠頭不急不躁,跟柳依依說話。柳依依先是應付著,不停望著門口,盼著聞雅快回,說著說著,竟說上了路,覺得他並不那麽討厭。柳依依口有點渴了,舌尖舔舔嘴唇,他馬上說:“你喝水嗎?”起身去倒水,竟知道柳依依的茶杯是哪一隻。柳依依感到驚訝:“這家夥心真細啊。”說了不知多久,苗小慧進來了說:“你今天沒去自習?”柳依依這才知道已經下自習了,又記起聞雅一去沒回。綠頭客氣地告辭去了。苗小慧說:“聞雅呢?他又想來叮你了吧!”柳依依說:“他沒叮我,也沒說什麽別的話。聞雅一去不回,害得我賠進去一個晚上。”苗小慧說:“像蚊子叮得出血蒼蠅叮得生蛆才算叮?聞雅已經不理他了。”柳依依有些心慌,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似的說:“我沒跟他說什麽別的,他也沒跟我說什麽別的。其實他也不像蚊子蒼蠅,他沒說什麽別的。”苗小慧說:“那是人家的本事,潛移默化。憑他把你這樣的人搞定,那是小菜一碟。他最多隻有一米六多吧

,算半個殘廢,他在外麵吹牛,再高五公分,打遍財大無敵手。”又說:“他叮了聞雅,又到別的學校去叮,被聞雅發現了,吹燈拔蠟了。”柳依依說:“不早告訴我,害得我替她陪他這麽久,要她賠我時間。”這時吳安安回來了,她們便住了口。

等聞雅回寢室,柳依依去觀察她,她還和平時一樣有說有笑。柳依依覺得她這神態有點表演的意味,在掩飾著自己心中的痛苦,心想:“她真的好堅強啊!”覺得作為朋友,自己還是應該給她一點安慰。大家都上床了,聞雅端了盆到水房洗衣服,柳依依想,她從來沒這麽晚去洗過衣服,這個反常的舉動是她傷心的表現,她不想跟別人說話。柳依依丟下書,溜下床找幾件衣服甩到臉盆裏,也到水房去了。她站在聞雅身邊,揉著衣服說:“你把我丟在水裏,自己跑到幹岸上去了。”聞雅說:“你不理他,他就走了。你發現我不理他,你還理他幹什麽?”柳依依心中有愧似的說:“那怎麽好,那怎麽好?”聞雅說:“你說不好,那我就沒辦法了。”柳依依覺得今晚陪了綠頭那麽久,真的是自己的不對了。

柳依依有點生聞雅的氣,她那麽走了,總應該跟自己解釋幾句。又想著她心情不好,不要計較,就說:“我好佩服你呢,碰到這樣的事也這麽挺著。”不料聞雅說:“什麽事?”柳依依怎麽也想不到她會這麽反問自己,隻好說:“苗小慧告訴我了,你跟他……吵架了吧。他既然對不起你,你也要想得通。”聞雅輕輕笑了笑說:“我還會去為他傷心?本來就沒想跟他認真,獻殷勤獻得我都煩了,敷衍他一下。”柳依依見她這麽豁達,心裏有點想不通,男人獻殷勤獻煩了,也可以是戀愛的理由,都那麽親密了,分手了也沒什麽。柳依依說:“你好瀟灑啊。”聞雅說:“有些事你隻好抱一個平常心,以遊戲的心情對待,不然你難免傷心。世界變來變去,是吧?他們要變你也沒辦法,是吧?沒辦法你隻有跟著變,是吧?你不變你要傷心,是吧?那還有個完?”柳依依聽了這話非常驚訝,如果對這件事也抱平常心,那什麽事還值得專注執著呢?可她又很難反駁聞雅的話,嘴裏說:“那是啊,那是。”覺得自己言不由衷。

這天晚上柳依依久久不能入睡,頭腦裏被千軍萬馬踩過似的亂七八糟。她輕輕爬起來,裹著被子坐著。窗外是木蘭路,從四樓看下去,木蘭路的輪廓在暗暗的路燈下顯了出來,她每天都幾次經過這條路,卻從來沒注意到它晚上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偶爾還有學生成雙成對地從路上經過,手牽手的,摟著腰的,攀著肩的。還有一對,是男孩背著女孩,悠閑得很,倆人在嬉笑著,似乎男的背不動了,女的還不肯下來。起風了,春天的氣息滲了進來。窗簾在風中微微飄蕩,這窗簾是用來遮擋對麵男生宿舍的視線的,晚上就拉開了。風把桌子上一本書吹得沙沙地輕響。

柳依依發了一陣呆,還是想起了“平常心”那句話。這句話對她的衝擊太大了,簡直有一種摧毀的力量。平時也有同學把愛情說得一錢不值,柳依依知道她們是在開玩笑,是在掩飾自己對愛的珍重。一個女孩,如果連愛情都看淡了,那她的人生還有什麽向往什麽希望呢?但今天聞雅卻是認真說的,衝得她有點站不穩了。她想著自己是不是也應該瀟灑點、遊戲點,舞廳也好哪裏也好,抓一個表麵還過得去的試一試,好便好,不好就當沒那回事,想那麽多?很久以來,她苦等那種受到震撼、心心相印的感覺,沒有感覺她不願開始,那對自己太不尊重了。現在她卻想著,有必要那麽認真嗎?不能瀟灑點嗎?這些想法在她頭腦中閃來閃去,像無數蒼蠅在一間房子裏飛舞,她感到了厭惡。自己沒什麽理想,也沒什麽信仰,愛情就是理想也是信仰了。如果把這點理想信仰也放棄了,人生就真的懸空了呀!這樣想著,她為自己有了那種遊戲心態感到了羞愧,心中在羞愧中漸漸平靜下來。木蘭路上已經看不到人影在走動了,風還在吹著,把那本書吹得沙沙響。柳依依突然覺得,這個春夜的沙沙聲,是歲月也是曆史被輕輕翻過去的聲音。於是,那細碎的沙沙聲,就有了一種驚心動魄的意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