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珣再次回到書房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書房內卻被一顆足有拳頭大小的明珠,照得如白日一般。WWw,QUAbEn-XIAoShUo,COm

珠光下,陰散人的芙蓉嬌靨彷佛要發出光來,美麗不可方物。

李珣不敢看她,低著頭將寫出來的“供辭”放在書案上,不待陰散人說話,便又跪了下去。

“起來吧。”陰散人的語氣懶散,真的聽不出半絲火氣——剛剛她搧出那記耳光之前,也是這個樣子。

李珣心中一寒,有心賴在地上不起來,卻又怕弄巧成拙,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站起身,躬身聽訓。

陰散人正在翻看那一迭供辭,李珣生怕寫不詳細,又會被教訓,幾乎將他與血散人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全寫了上去,虧他記憶力驚人,否則未必會如此詳實。

一時間,書房內隻聽到輕輕的紙頁摩擦聲,這細微的聲音,便如同千百隻小蟲,在李珣心中蠕動著。

是生是死,便在此時!

時間就在這生死交迫中,一分一秒過去,外麵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中間有婢女送上茶點,李珣卻還是不敢動彈。

那一迭紙,陰散人從頭到尾看了足有四五遍,看完之後,又閉上眼睛,細細思量,已經是半個多時辰沒有動靜了。

李珣知道,這是她在估摸血散人這樣做的用意,以做出最切合實際的應對之策。

終於,他看到陰散人動了一動,寬大的袍袂掀起了一絲微風,便讓這個書房之內溫度陡降。

“罷了,隨我來。”

她站起身,徑直走出屋外。

李珣心中驚懼,隻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直到庭院中,才勉強鼓起勇氣問道:“師叔,我們這是去哪兒?”

陰散人微微笑道:“這聲師叔叫得正好,我們見你師父去!”

“師父?”李珣剛開始還未轉得過彎來,但不過眨眼的工夫,他便腿腳一軟,又跪了下去:“師叔饒命!”

陰散人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問他:“我怎麽會害你了?”

李珣看著她的眼神,忽然明白,陰散人從未把他當成一個可以正視的人物;李珣之於陰散人,便等於貓狗之於主人,養著好玩,不養,也不過如此罷了。

隻是,他目前畢竟還能在“逗樂”的水平線上徘徊,陰散人應該不至於輕言要了他的小命。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將心中擔憂的話說了出來:“那人若見我領師叔前去,一怒之下催動血魘,弟子可是必死無疑啊!”

“你不是帶了靈犀訣嗎?殺了你,他到哪再去找一份來?”

聽陰散人漫不經心的回答,李珣也隻能苦笑,若血散人真能拿到一份靈犀訣後便饒他性命,那他又何必在京城裏留連一月,且落到這步田地?

他還想再說,陰散人忽地俯下身來,揪住了他的領子。此時,兩人的臉相距不過數分,吐息可聞。

李珣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退去,卻被陰散人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隻聽到陰散人笑道:“你也算是聰明絕頂,卻怎麽連自己身上的寶貝,也不懂得用法?”

“啊?”

陰散人的手指點了點他胸口處的玉辟邪,悠悠地道:“玉辟邪、玉辟邪,萬邪辟易,百魔不傷!有這塊玉在身,除非那人真舍得百年苦修,承擔那反噬之苦,拚了命殺你!但你覺得,他會嗎?”

李珣傻傻地低頭看自己的胸口,怎麽也想不到,這塊玉竟還有如此功效。一時又想到坐忘峰上,那位態度奇特的清麗女子,他一時間竟是呆了。

陰散人再不多言,手上拂塵一擺,繼續前行,李珣慌忙跟上。

東城雖是眾高官王族所在之地,戒備相對森嚴,但此時仍有車馬穿行其間。

在車馬代步的背景下,兩個徒步行走的道士本就紮眼,又因為陰散人出眾的儀容,很快就成為所有人的焦點。

本來還井然有序的車流,立時混亂了起來,當今皇帝身邊的活神仙,哪個官員敢輕視,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有十多名高官大臣停車下轎和陰散人招呼。

李珣看著不對頭,便找了個空檔,低聲問道:“師叔,我們要怎麽去啊?”

“去見你師父,當然是光明正大的去!不然你還想如何?”

李珣聞言險些被活活嚇死,情急之下,他出手拽住了陰散人的袍袖:“師叔,那人在福王府內,我們就這麽找上門去嗎?”

陰散人並沒有甩開他的手,隻是微微而笑:“那福王府,我去不得嗎?”

她出口的話,並不怎麽嚴厲,但僅此一句,便讓李珣啞口無言。莫說是人間界,便是通玄界三十三宗門重地,這陰散人要去,也不是什麽難事。

驀然間,他有點明白陰散人那句“你心裏還算不上一個修真人”這句話的意思。

像陰散人這般的人物,何曾將人間界的權勢與武力放在心上。便如人觀蟲蟻,分明就不是同一個層次上的,又何必在乎?

雖然實力上天差地別,但李珣在本質上,卻也和陰散人相差無幾,無怪乎陰散人會有這樣的感慨,大概在她的眼中,李珣才真是一個奇怪的修士吧!

很顯然,李珣還沒有做好淩駕於大多數人之上的準備。

他和陰散人,終究還是來到了福王府的大門之外。

陰散人就像是到自己家一樣,拂塵一擺,踏門而入。

有個不長眼的侍衛剛想出手攔著她,卻在她輕瞥過去的目光下,手腳發僵,差點就此死了過去。

陰散人再不管這群凡夫如何想法,帶著李珣,腳下如行雲流水般,眨眼間就直入府院腹地。

她表麵上從容不迫,速度卻是極快,後麵一個還算機伶的門房追了過來,但卻是越追越遠。

自從進門後,李珣的呼吸便停止了,他似乎陷進了極深的水裏,耳膜不停地鼓脹,撐得腦子裏也嗡嗡直響。

難道福王府的空氣,比外麵來得濃稠嗎?

腦中昏昏沉沉地想著,卻沒看到前麵的陰散人驀地停下了腳步,李珣失魂落魄地撞了上去。

然而,在雙方肌膚相接前的刹那,陰散人的拂塵頂在他的喉嚨上:“沒出息!”

陰散人雖未回頭,但嗔怪的語氣竟有些親昵,李珣愕然看著她,卻見她仰頭看天,輕輕地道了一聲:“好布置,好手段。”

李珣跟著她向上看,初時還不覺如何,但越看這天空夜色,越覺得這顏色深得有些古怪,這不像是天光的自然變化,而是一層又一層的深紅堆積在一起,紅得發紫,紫得發黑!

有了這種認識,再仔細看去,天空彷佛是被一**血紅色的波浪衝刷著,六識所感,盡是血腥殺戮的氣息,望之心寒。

陰散人微笑著回過頭來:“喏,他知道你來了呢!”

話才說完,李珣隻覺得胸口一悶,一聲低低的冷笑響了起來,詭秘低回,彷佛從他心底深處升起,隨著血液蔓延到全身。

李珣駭然失色。

就在這刹那間,他胸前的玉辟邪“嗡”地一聲發出了震鳴聲,這一聲輕鳴,當真是前所未有,錚錚然、淡淡然,似濃似淡,也是從心底升起,貫穿全身。

李珣的神智也在這一聲震鳴中恍惚了起來,朦朧中,他似乎回到了坐忘峰,在那水霧密布的溫泉邊,聽著水霧裏環佩交擊的清響,看著那一位容姿清雅,從容恬淡的佳人,從迷霧中走來。

一聲清吟,一切的景象在刹那間破碎,化成千百塊碎片,四濺飛射,終歸於無。

他大叫一聲,猛地清醒過來!

就在他眼前,一位姿容毫不遜色,卻又風韻迥異的佳人,正用興致深厚的眼神,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

李珣像是從仙境一直落到九幽之下,隻覺得遍體都是冷汗,不過是一個恍惚,身上的衣服便如水洗了一般!

他心有餘悸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陰散人用手掌輕擊拂塵,微微而笑:“你師父和跟你打個招呼,僅此而已。”

“招呼?”

李珣撫了一下胸口,忽覺得一貫清涼的寶玉,此時竟有些溫熱,拿出來一看,上麵竟出現了數道淡淡的血紋!他先是一驚,但看到這些異樣的紋路正以可目見的速度迅速消失,這才又放下心來。

“可憐了他那一滴精血!”

陰散人莫名其妙地說出這一句話,擺了擺拂塵,繼續前行。

李珣卻是出奇的虛弱,兩腳像是踩在了棉花堆裏,高一腳低一腳地跟了上去。

就是這麽一耽擱,王府內院總算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有一行人提著燈,從一邊的側廊處轉出來,和兩人打個了對眼。

李珣心中又是一窒,當頭的不是他父親李信,又是誰?

李信臉上看不出半點喜怒,步伐也不急不緩,始終如一,走到距二人三步遠處,這才招呼了一聲:“國師安好!”

陰散人拱手還禮,看上去比對隆慶還要多了一分敬意:“王爺身體康健,也是好得很啊!”

李珣在一邊不言不語,也不行禮,木訥得沒有一絲活力。

李信根本不看他一眼,隻是盯著陰散人的眼睛,露出了一絲笑容:“國師進京二年,從未到本王府上一會,今日卻是有空,怎麽不事先知會一聲,讓本王聊備齋飯,以示敬意啊!”

陰散人淡淡一笑:“不必讓王爺破費了,今日到此,隻是見個舊友,與王爺倒沒有什麽關係。”

這話可就重了,福王府裏,當然是以福王為大,這一句話,卻將李信晾在了一邊,還包含著“別來煩我”之類的意思,極不尊重。

李信便是有再好的修養,聽得此話後,也忍不住微微色變。

但他終究非常人可比,眨眼的工夫便將怒氣給壓了下來,隻是話音轉冷:“哦?王府裏竟有國師的舊友?本王倒還是第一次聽說。國師卻也不必親自尋訪,隻需到廳中小坐,且將貴友的名諱告知,本王派人請他過來!”

陰散人笑意倏盛,這璨然耀眼的笑容,便如同千百朵鮮花怒放,嫵媚多姿,不可方物,便是李信,也呆了一呆。

在人們都還發愣的空檔裏,陰散人已再度舉步,倏忽間遠去了。李信耳邊隻聽到一聲笑語:“我那舊友性子古怪,王爺是請不來的。”

他皺起眉頭,卻看到一直跟在陰散人身後那個姓李的小道士,並未及時跟上,卻還在看他,眼中神色頗為古怪。他心中一動,笑道:“李道兄,國師看的什麽人?”

李珣想不到李信竟會對他說話,心中一緊,差點脫口叫出聲“爹”來。萬幸及時打住,卻再也不敢停留,隻是搖了搖頭,趨步跟在陰散人後麵。

李信想不到一個小小的道士,也敢這麽對他,心中又是一怒,臉上隻是冷笑。

“禍國妖孽,他日必讓你等死無葬身之地!”想著,他欲舉步跟上,心中忽地一動,叫過一個家將,在其耳邊吩咐了幾句,這才跟了上去。

前麵早有機伶的下人過來匯報陰散人的去向,李信聽著,心中生出了好大的疑惑:“她去後花園幹什麽?”

穿過一個圓拱門,目的地已然在望。李珣紛亂的心情,也從這裏開始平複下來,隨即又被即將到來的威脅給壓沉了下去。

那是一片規模頗大的假山群,夜色裏巍巍站立,奇悚驚怪,便如一個猙獰的野獸,向著來人露出了利齒。

陰散人停了下來,就站在拱門這邊,遠遠眺望。

李珣站在她身後,隻覺得心髒“撲通撲通”跳得厲害,過於激烈的跳動,迅速地消耗著他的精力,再這麽站下去,說不定一會連逃命的力氣,也要被擠得一乾二淨。

李信從後麵走過來,隨行的下人帶來了兩盞燈籠,黯淡的光線透過院牆上鏤空的間隙,向園內灑下了點點斑駁陸離的光影。

夜色愈顯獰厲——一陣微風襲來,燈火頓滅。

兩個下人同時低呼一聲,李珣可以感覺到,身後李信心髒的跳動,也在一刹那間,失去了慣有的節奏。

李珣身上一熱,有這麽一股子衝動,破開了他的喉嚨,讓他低低地叫了一聲:“退開!”

他感覺到,李信正用頗為驚訝的眼神看他,而眼神竟也能傳給他一些熱量。

他的心跳開始平穩下來,接著,他微側身子,向著李信道:“王爺,為安全起見,請到前院去吧!”

李信還沒有回答,前麵的陰散人卻又笑了起來:“王爺想在這兒,就由他,你若真關心他,護著便是了!”

李信眼中的驚訝更深了,李珣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麽。

此時,陰散人甩動拂塵,在空氣中“唰”的一聲響,接著,便向前走去。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一步邁出。李信再沒有動,而在更遠處,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起,甲戈撞擊聲也隱隱傳來。

李珣再邁一步,天地間驀然靜了下來。

此時,在他眼中,隻有一山,一人,一天地。

而在下一刻,一點血紅的袍袂被夜風吹卷,在他眼前一閃。

花園內,流動著血的腥氣。

李珣耳中響起了一聲笑,粗豪而獰厲:“好小子,有種!”

隨著這聲笑,一個雄偉高大的身形在假山上現身出來,夜風拂過,那沾染了血色的衣袍發出“簌簌”的聲響,一聲聲打在李珣心上。

像是墮入了噩夢裏,李珣艱難地抬起頭來,聽著脖頸的骨頭“咯咯”作響,然後,他再次看到了那一雙血紅的、燃燒著血光的眸子——血散人!

李珣雙腿一軟,險些又跪了下去,而在此時,旁邊陰散人拂塵輕擺,笑容綻放:“韋不凡,你這幾年修的好臉皮!見了老友,也不打聲招呼嗎?”

假山上,血散人縱聲長笑,笑聲震得整個庭院都晃動起來,他一步邁出,龐大的身軀便來到了假山之下,與陰散人相距不過十餘尺。

“韋不凡再厚的臉皮,也不敢在陰美人麵前賣弄!隻是我見這小子修了一身好膽色,有些奇怪罷了!不過現在看來,倒也稀鬆平常,男爺們抱上了陰美人的大腿,便是沒有虎膽,色膽總還是有幾兩的!”

陰散人聽他夾槍帶棒地說話,臉上卻也不生氣,隻是微微笑道:“你不奇怪,我卻奇怪了!這麽多年來,隻聽血散人過處,血流漂杵,積屍如山,卻還沒聽過地鼠打洞之類……怎麽,被鍾隱劈了一劍,卻是傷了膽囊?”

血散人眼中凶光一閃,臉上橫肉微一抽搐,卻又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了一團猙獰的笑臉:“哪裏,修身養性罷了……殺人也總有殺倦的時候,便是你,在**滾個一年半載,怕也要嫌膩了吧!”

說著,他用下巴點了點李珣,又道:“這不是換了個水嫩的小王爺,爽爽口,換換口味?”

陰散人也看了李珣一眼,臉上笑意不變:“韋殺星的臭嘴,怕是比‘血魔化心**’還要麻煩。得了吧!這是你弟子,我給你送來了,卻還要吃這麽一頓排頭,便是熟人也沒有這個道理!”

血散人嗬嗬一笑,竟也不否認,看著李珣,便如一個屠夫看著案板待宰的豬牛一般,隻想著在哪兒下刀了。

李珣咽了一口唾沫,兩腿不住顫抖,但終究還是站住了。

兩位散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這比千百個剜肉的小刀還要厲害。李珣連續吸氣吐氣,直到可以正常呼吸的時候,才勉力開口:“師……師父!”

相比於稱呼林閣,這一聲喚,便是再違心不過了,隻是血散人也不在乎。

一旦開了口,後麵就好辦多了,李珣又看了一眼陰散人,見她在那裏娉婷而立,心裏也有了點底,便又向血散人躬身道:“師父,那《靈犀訣》,我拿回來了。”

血散人揚起了粗眉:“拿回來了?《靈犀訣》?”

聽著血散人話語中那一點疑惑和驚訝,不知怎地,李珣竟感到一絲絲的快意與豪情:“正是,弟子在連霞山上,學了《靈犀訣》回來,以上呈師尊你賞閱!”

旁邊響起了“啪啪”的擊掌聲,卻是陰散人輕輕拍擊手掌:“能在鍾隱、清溟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四法三訣之一……韋不凡,你收了個好徒弟啊!我這做師叔的,亦與有榮焉!”

血散人眼中光芒連閃,顯然是被李珣和陰散人的說辭壞了胸中的計劃。若是平日,他對付李珣的法子足有千百個,但今晚有個修為絕不在他之下的陰散人湊熱鬧,卻把他種種的計劃全部打亂。

因為陰散人的高調姿態,他早就知道陰散人在京城裏了。而憑著對血魘的敏銳感應,也知道李珣逗留在京城附近,但直到方才二人踏入了福王府,他才發現李珣這小子,竟然已經攀上了陰散人這個高枝。

初時,他想憑借著種在李珣心中的血魘,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瞧瞧,卻沒想到,這不入流的小輩身上,還帶著一件極厲害的護體寶貝,一時不察之下,竟吃了個悶虧。

若隻是這樣也就罷了,在他想來,李珣這小子,定是一事無成地回來,湊巧碰上了陰散人,然後被這妖女迷得神魂顛倒,將他的消息給供了出來。

這樣,他便有足夠的理由宰掉這個廢物,諒那陰散人也不會為了區區小輩和他動手。

偏在這時,李珣理直氣壯地搬出了《靈犀訣》來,這下子,可真是讓他陣腳大亂。

他才不在乎什麽靈犀訣還是靈馬訣,對李珣他要殺便殺,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可現在他卻不得不顧忌一邊的陰散人。

他並不是怕了對方,而是因為若真的一場大戰打下來,他這些年辛苦布置的種種局勢,便會毀於一旦,這是他絕不能忽視的。

他忽然很希望李珣能夠在這件事上說謊。然而,看著李珣雖然驚懼,但卻沒有半絲偽飾的眼眸,血散人明白,在這件事上,李珣絕無半字謊言。

可是,這怎麽可能?當初,他為什麽會讓李珣去偷學《靈犀訣》,不就是……

腦中正思慮之時,他忽地感覺到一邊陰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微微一驚。

“不好,這小娘皮心中有鬼!”

在通玄界,三散人名號是同樣的響亮,實力也相差無幾,便是心中算計,也是差不多的。

隻不過,玉散人為人高傲,極少用計害人;血散人畢竟性子暴躁,有心計,卻不善算人。隻有這陰散人,幾乎把算計他人,當成*人生一大樂事,可以說她便是這普天之下第一大陰謀家!

而對這種人物,血散人怎能不防!

也就這眨眼的工夫,他心中便算計已定。雖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但他籌謀已久的計劃,確實被陰散人勘破了其中環節,如果再強撐下去,絕對討不到好處!

他畢竟是天下少有的宗師級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心中既有決斷,絕不拖泥帶水,便發出一聲長笑:“好,很好!想不到你一個自小錦衣玉食的小王爺,竟然能耍得明心劍宗上下團團轉……好極了!當真是好極了!”

他連讚這麽幾聲,卻是李珣無法承受之重,隻聽得他膽戰心驚。

而血散人又是嗓子極大的人,這聲音別說是這個園子,便是整個王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李珣已經可以感覺到,不遠處的李信那變得極其複雜的眼神。

不過,眼前這情形,卻容不得他分心旁顧,很快便收斂心神,做出乖順的樣子,俯首聽訓。

隻是,血散人卻不再理他,而是轉向陰散人道:“陰美人玉趾駕臨,當真是蓬蓽生輝,怎樣,進去喝上一杯?”

陰散人淺笑回應:“清茶即可,我現在可真的是在換口味了呢!”

血散人大笑,袍袖一甩,轉身便走,李珣嚇了一跳,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就那麽叫道:“師尊,這血魘……”

血散人停步回頭,銅鈴大眼中閃過一絲厲芒,當場將李珣後半句話給堵了回去。

不過,血散人也並沒有為難他,而是嘿然一笑:“急什麽?血魘在你心中九年,受精血日夜澆灌,早與你血肉合為一體,現在除去,和挖你的心出來,有什麽區別?你願意嗎?”

李珣忙不迭地搖頭。血散人笑容裏嘲諷之意十足:“那便是了,我既然答應你,便不會食言,哪來這麽多的廢話!”

後一句時,話音轉厲,聽得李珣抬不起頭來。

血散人再不管他,視線轉向陰散人,再一示意,兩人便轉入假山後麵去了。

李珣呆在當場,也不知該不該追上去。

正發愣的時候,後麵甲戈撞擊之聲忽地清晰起來,他回過頭去,正看到一隊隊全副武裝的披甲衛士,正手舉火把,穿過拱門,向這邊包抄過來,數十個火把將這園子照得如白日一般。

四麵高處,也有一隊弓箭手占據。整個園子裏,刀出鞘,箭上弦,殺氣騰騰。

怎麽,要殺人嗎?

李珣環目四顧,他現在手無寸鐵,心中還真有些緊張。隻不過,這種緊張與麵對血散人時候的恐懼,是完全不同的。

為了以防萬一,他啟動體內真息,在這些兵士未能察覺的情況下,憑空出指,在地上畫了幾道紋路,將自己包圍在其中。

此時,李信揚聲開口:“李道長,你能不能為我解釋一下,那個在我園子裏的人,與國師有什麽關係?本王不記得有收容這個人物,不告而入,非奸即盜,本王要一個解釋!”

是要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動手的理由吧?

李珣看得明白,而他更清楚,這實際上應是個送死的理由才對。

無論如何,他絕不能看著自己的父親自尋死路!

所以,他隻能苦笑一聲,攤開雙手答道:“王爺不是應該有王爺的肚量嗎?這兩位都是世外高人,對俗世之事,一向不太上心,若有什麽衝撞之處,也不是他們本意……”

外麵沉默了下來,隨後前方的軍士露出了僅容兩人並行的一條通路,李信從中穩步走來,在距李珣二十步外停下,再度開口,語氣卻溫和了許多。

“李道長,你初到京城,不明事理,我也不願與你計較,今日本王要拿那不告而入的奸盜,但刀劍無眼,怕是玉石俱碎,你若聰明,當知道該如何行事!”

怕不是玉石俱碎,而是飛蛾撲火吧?

李珣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看著李信自信滿滿的模樣,知道再說什麽都沒用了。他暗歎了一口氣,體內真息湧動,終於還是催動了地上的符紋禁製。

這一刹那,花園裏吹過了一絲涼風——一連串的弓弦繃斷聲,就像是個拙劣琴師的演奏,夾雜著幾個軍士的慘呼,還有利箭墜落的微響,詭異又滑稽。

就是這一陣風的工夫,周圍高處數十張強弓,弓弦齊齊自中間斷裂!這人世間最可怕的殺人利器,頃刻變成了一堆廢品。

全場寂靜——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

“妖法!”有人這麽叫,便如同一個悶雷,在人群中響起,當即引發了一場**,前排的軍士忍不住後退了那麽半步,卻使場麵更加的混亂。

緊繃的氣氛很快變得混亂起來。

紛雜的人聲傳入李珣耳中,彷佛是天籟般悅耳。

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心中的快意,當他如有神助般,巧妙駕禦著風紋,同時割斷五十三根弓弦的時候,便代表了他對體內真息的控製力,已登堂入室,對禁紋之道,更是造詣深厚。

而這些並不算什麽,真正有價值的,是這一雙雙驚訝、恐懼、迷亂的眼神,這數百道目光交織而成的大網,每一條網線,都連接著他最敏感的神經,每一次的顫動,都給他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快感!

他忽然覺得自己長高了,正用一種俯視的眼神觀察這些俗人,他甚至可以用還略顯生澀的手指,輕輕地在這些人脖子上一抹……

一陣涼風吹來,拂開了這一層快意。

而此時他再看李信,已不是剛剛的無奈,而多了一點隱隱的尖刺:“王爺,其實你用不著這麽擔心的!”

李信無言,腦子裏卻在迅速估量這詭異的“法術”所具備的殺傷力。

他身為王爺之尊,今生見過的高手也算不少,但也從未聽說過,有能手腳不動,便將數十步外的弓弦割斷的功夫——這怕是已脫離了功夫的範疇了吧!

這時候,李信終於明白,他給陰散人的定位,已經出現了極大的偏差。

或許是因為已去世的老福王的前車之鑒吧,李信總認為世間的術士都是騙子,不但騙了他的父親,還騙了他的兒子!

可是,現在他明白了,對方絕不是以幻術,甚至以美色惑君的騙子,即便真不是她所自稱的活神仙,也是具有極強力量的妖道!

這股力量就算不能為他所用,也絕不能站在他的對立麵上!

至此,李信心中已有明悟,自然也就明白,方才的舉動,有多麽的輕率。

他也是極其果決的人物,既然有台階可下,自然立刻放手。

“原來如此,本王當真是誤會了!”

李信做了手勢,讓一群甲士退下,自己則再上前幾步,向李珣道:“本王不了解國師這等高人的性情,舉動是魯莽了些,望國師不要見怪……李道長,你也替本王請國師寬待一二!”

李珣隻能苦笑,陰散人見不見怪,那也要她說了才算,李信這話,未免太過想當然爾了。

但麵對自己的父親,他還能說些什麽?現在也隻能乞求,陰散人真的是大人大量,不與李信計較吧!

他不敢把話說滿,隻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這情態,李信也看在眼中,隻是心中一動,便將李珣現在的心態把握了幾分。

剛剛那兩個妖道說話的時候,聲音雖然不小,可是不知為何,總是模模糊糊,聽不真切。

不過,李珣那恭敬至恐懼的神情,他卻是看得清楚明白,他也知道,李珣與這兩個妖道的關係,怕也是複雜得很。

李信不是傻子,眼前這小道士對自己奇特的態度,還有陰散人似隨意似暗示的話,還有從花園裏飄出來那一星半點的殘音,都讓李信想到了一個可能——如果除去理性,純憑直覺的話,李信幾乎就已認定了這可能的真實性。然而,一旦摻入理智,這事情就複雜了!

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啊!

李信用複雜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小道士——七十歲,是十七歲吧!

“這個……李道長,夜深風寒,不如與我到房中喝杯熱茶如何?”

李珣心中一跳,幾乎要脫口答應,但想到裏麵莫測高深的兩散人,膽氣便為之一落。

正要開口回絕,背上忽地被推了一下,力量雖不大,但巧妙到了極點,以李珣下盤之穩固,仍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他也是聰穎過人之輩,此時哪還不明白兩散人的意思,心中雖是奇怪,卻仍生出了些感激之意。

此時,他再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他深吸一口氣,向李信作了一揖:“如此,貧道便恭敬不如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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