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所說的房間,其實便是在園子中的一處小軒,距假山也就是二百步的距離。WWw。QuAnBen-XIaoShuo。cOM當他們在軒中坐下,燃起燈火時,外麵的假山便隻剩下了模糊的輪廓,融入黑夜之中。

距離可以緩解壓力,這話看起來沒錯。離那假山遠了,李珣心中便不自覺地輕鬆了許多;此時,李信正讓下人去泡茶,軒中隻剩下他們兩人。

李信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打量他,目光中幾分估量,幾分期待。

李珣心中莫名一熱,這熱量催動他的身體猛地站了起來,讓一邊的李信為之一驚。

便在李信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李珣已一振衣衫,雙膝跪地,低聲道:“不肖孩兒李珣,參見父親大人!”

李信明顯抽了一口涼氣,他迅速地伸出手來,抓著了李珣的肩膀:“李道長,這……”

聽到這客氣而謹慎的稱呼,李珣心中一抽,幾乎想立刻起身離去。

然而,事情既然發展到這一步,他卻已是抽身不能,他抬起頭來,迎上李信微有些失措的臉,正想說話,軒門忽被打開,一個人邁步而入,笑道:“聽說父王在此宴客……”

話音猛然截斷,李珣轉過頭去,正看到李琮——這位比他小兩歲,卻已是王府世子的少年,正將眼神停在自己的肩膀處,此時李信的手掌還擱在上麵。

這突然的變故讓軒中出現了刹那的靜默。

很快,就被李信微怒的聲音打破:“你來這裏做什麽!”

李琮並沒有因為李信的怒氣而有所慌亂,他冷清如秋水的眸子,在李珣身上一轉,笑意雖然斂去,卻仍然從容不迫:“聽說父王和李道長在這裏說話,孩兒特地帶了一些香茶過來。”

他亮出手中精巧的茶包,以茲證明,登時讓李信無話可說;然而,李琮卻沒有停下來,而是反問了一句:“父王和李道長這是在演哪出戲啊?”

這話笑吟吟的,卻鋒芒犀利,似乎連李信的麵子都被剝去幾分;李珣默然不語,而李信則在一絲絲的遲疑之後,又恢複了平日裏波瀾不驚的模樣。

他看著李琮,微一搖頭:“琮兒,你來得也是正好……”

他似乎想將手抽離李珣肩頭,但略動了一下,又停了下來,接著,便歎息一聲:“來,見過你的哥哥!”

李信的態度讓李珣都有些呆了,更何況是李琮?雖然他也是李信一手培養出來的精英人才,但要他相信,一個看上去神秘兮兮的道士,是他至親的哥哥,卻仍需要一個艱難的過程。

他的反應很值得稱道,因為在這種難以置信的事實麵前,他還懂得問一句:“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是啊,便是李信,也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所以,兩個人的目光全都落到李珣身上。

對李珣來說,此時父親和兄弟的眼神,絕不是什麽可以在日後拿來深深懷念的。他將目光迎上,三人眼神相對,卻齊齊發現,彼此之間那一個最深刻的共同點——理智!冰雪般的理智!

如果沒有足夠說服別人的理由,哪個人會信你?憑你那一跪?還是那說不清道不明的一點點血肉感應?

怎麽著,也是個王府嫡長子的位子呢!

這些念頭,在李珣腦中閃電般一掠而過,便又平複下來。他呼出一口濁氣,站了起來——他不想在弟弟跟前失了這臉麵!

站直了身子的李珣,比李琮要高了整整一個頭,在山上鍛煉出來的強健體魄,也比一直在王府吟風弄月的小孩子要強得多;隻是一身素淡的道裝打扮,畢竟比不上小世子的雍容華貴,但卻多了幾分清逸。

李信的目光在兩個兒子之間稍稍一轉,便不再動彈,麵色沉靜如水,看不出半點端倪;李琮的修養略微遜色些,一雙眼睛總是在“哥哥”身上打轉,透出些評析估量之意。

李珣也不去管他,隻在心中略一整理,便將自己從八歲起,一直到今日的經曆,有條不紊地講了出來。

當然,目前還是在兩散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些事情便不能講得太透。還有通玄界那樣的神異之地,凡人若不親臨,也是難以想象,自然也要改上一改。

種種顧忌加上來,也虧他還能說得條理通順,前後照應。

照他的話說,便是八歲之時,拜血散人為師,奉師命上連霞山修一門道術。中間林林總總,便是**年過去,直至最近,要去拜**散人這位師叔,才有機會下山,與親人見麵雲雲。

其中艱險苦難,還有自己所做的不堪之事,都被他以春秋筆法刪節不述,如此做法,除了維護臉麵之外,便是為了避免所謂“以情惑人”的大忌,但如此的感覺卻也是複雜得很。

他這樣講下來,不過是花了一炷香的工夫,九年時日,轉瞬流過,其中轉折低回之處,又怎能使人盡知?

李珣的聰明便在他將山上歲月,一筆帶過,卻是濃墨渲染在山道上被老太妃救起,卻掩麵而逃的情形。

這事情乃是李信等人已經知道的,前後聯想,又有事實左證,其情其景,雖不說而自明,比起那哭天抹淚,討人同情的法子,卻是要強過太多。

一席話下來,李信已是瞿然動容,待李珣將小時舊事,擇一二細節說出,並絲毫不差的時候,李信已經長歎著抓緊了李珣的臂膀:“珣兒!你果然是珣兒!”

這時候該哭了吧……李珣本來是想擠出幾滴眼淚來的,卻忽然發現,這種舉動,在這種情形,似乎有些困難。

“真的是大哥嗎?”

李琮用感歎的語氣說這句話,也是頗為感人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使李珣可以暫時拋卻哭不出來的尷尬,用一個兄長的態度和口吻轉移注意:“琮弟也長這麽大了……”

上天注定了這父子三人的親情流露不能持續太長時間,外麵一聲梆子響,是打更的餘音透過園子,傳到了這裏,便如一個約定好的信號,三人在這聲響中,各自穩定了情緒,從他們並不太擅長的領域中脫身出來。

六目交投,別是一番滋味——“唉……珣兒你真是好狠的心,老太妃這幾年念你念得好苦,你若有空閑,也應該去探望她老人家才是。還有你母親,也不要忘記了。”

李信不輕不重地說完這句話,又得了李珣的響應之後,他話鋒忽地一轉:“你這次下山來,還要回去嗎?”

李珣一怔,也隻是一怔的工夫,小軒內的空氣猛地一沉,壓在身上,竟有了幾分凝滯,這壓力迫得他當即開口:“孩兒這次下山,卻是奉師命……”

他一邊說些沒什麽重點的虛話,一邊偷偷打量著父親、兄弟的神情。李信還是那種沉穩不驚的模樣,但李琮眼中,卻是光芒閃動,心中似有計較。

李珣不知兄弟心中是怎樣的想法,便是他自己心中如何,似乎也有些弄不明白。

因此,他隻能含糊其辭地道:“在山下,孩兒聽的是師父、師叔的指示,回不回山,也要看兩位長輩的計劃如何。嗯……近日,想必是不會回去的。正好孩兒也能向諸親慈盡孝……”

等他說到“近日不回去”這字眼的時候,他分明看到,李琮眼神中,流泄出的絲絲戒備與疏離的神情,即使這神情僅僅一閃而逝。

接下來的,便不再是親情脈脈,兄友弟恭之類的話題了,李信開始詢問關於兩位散人的情報。

李珣不想讓自己的親人有什麽不自量力的愚蠢行為,然而,在兩散人的眼皮底下,他也不能太過直白。

略一計較,他便根據自己的經驗,還有在山上聽到的種種傳聞,以一種可以讓正常人接受的方式,描述兩位散人的性格和平日的行徑。

當然,最“精采”的那部分,是一定要抹去的,時間問題也要合理些,而對一些敏感的,不能說得太明白的部分,他仍是師春秋之法,想來父親兄弟都是聰明人,那所謂一字寓褒貶的妙處,也應當明白才是。

這一說,比講自己的經曆還要多費了些時間,而李信也在其中經常插話打斷,問些問題,這樣便使時間拖得更長。

正當李珣重點強調兩散人的危險性時,耳中忽“刷”的一聲響,這聲音也不甚大,卻讓他猛地跳了起來,在父親、兄弟吃驚的目光下,他勉力露出一個笑容:“師父他們在喚我……”

說著,他已不敢再耽擱下去,急急招呼了一聲,便轉身出門,直奔園中假山。

他腳下極快,眨眼前便把後麵跟出來的李信兩人甩了幾十步出去。一路奔到假山下麵,便看到陰散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裏,臂彎裏把著拂塵,上麵晶瑩的細絲還在微微晃動。

剛剛,就是這把拂塵在刷響。

距離有五步遠,血散人負手而立,正冷冷地盯著他,血紅的眼珠讓人看了心裏發慌。

說李珣不緊張,那是瞎話,但這麽多場遭遇下來,平常說話的能力也還是有的,他先向兩人行禮問安,這才道:“師父、師叔有什麽吩咐?”

聽他叫得順暢,陰散人淺淺一笑,將目光投向血散人。

血散人從寬袖中抽出一張帛絹,迎風一展,現出上麵血紅色的密密麻麻小字:“要想留住小命,便多放點心思在上麵!”

說罷撒手,帛絹順著夜風,飄飄悠悠落到李珣手上,李珣順勢掃了一眼,隻見上麵都是些深奧辭句,多與修煉有關,當是一門頗精深的法訣,心中更是一奇。

陰散人淺淺笑道:“有了這《血神子》,你們這師徒的名分就算是落到了實處。這可是你師父‘血魔化心**’的出處……”

李珣聞言,又是一驚。看向血散人時,卻被他冷森森的眼神逼得低下頭去,他拿著絹帛的手,已不由自主地在發顫。

《血神子》?怎麽會是《血神子》?

對這個通玄界臭名昭著的絕代魔功,李珣還是有所耳聞的,不管是號稱不死不滅的“血魔體”,還是最為人所詬病的“血魘分身”,都是在通玄界令小兒止啼的可怕功法。

而血散人由此別開蹊徑,修出的“血魔化心**”,更被號稱為近萬年來,通玄界最可怕的魔功!

論價值,《血神子》絕不會遜於《幽冥錄》太多!

而現在,這本魔功秘籍,便在他的手中?

當然,這不會是全本,但僅僅是這一點點的東西,也不應該被血散人像扔垃圾一樣送給他啊!

用最土的話說,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好心麽?

陰謀!陰謀!

他手心裏已滲出了汗,但怕把字跡沾濕,他連忙擺出畢恭畢敬的模樣,將絹帛折起,收入懷中,然後大禮叩謝。而這些動作,隻換來了血散人的嘿嘿冷笑,這讓李珣心中的不安更重了。

此時,李信和李琮也已經來到近前。血散人根本不看他們一眼,徑直轉身離去,血紅色的袍服在黑暗中閃了兩閃,便消失不見。

血散人一離去,李珣心中也輕鬆了些——畢竟,這一關過了。然而,身邊陰散人的莫測高深,還是讓他難以真正地放鬆下來。

直到陰散人開口:“這些時日,我與你師父要閉門參悟一些法訣,不見外客。若有人來找,便由你代我去。以你的本事,應付這些俗事,也足夠了!”

這是睜著眼說瞎話!

人來找?除了皇帝,誰還會找國師?自己有什麽本事,可以代替國師行事?難道是今天耍的那些戲法?

李珣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聞言便是一急,抬頭正想說話,卻被陰散人一個淡淡的眼神給鎮住,隻好垂首應是。

陰散人向李信那邊掃了一眼,略一點頭,算是打個招呼,然後就向李珣道:“看你與王爺也是本家,投緣得很,閑來無事,也要到這裏多多拜會才是!”

她話中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剛剛那陳兵園內,殺氣騰騰的情景,大家隻當從未發生過,一派和氣,一派和氣啊!

就是這樣,今天陰散人的拜會就結束了,被拋在一邊的主人,擺出了最真誠的笑臉,親自將國師送到大門外,看著國師與失而複得的兒子在黑暗遠去。

他和李琮在大門處沉默了好一會兒的工夫,這才低聲開口:“讓國師府左右的哨探散了吧……在那裏沒半點用處。”

李琮眸光閃亮,看著他的父親,輕聲問道:“王兄之事……要和老太妃她們說嗎?”

“這怎麽能瞞得住!”李信淡淡地開口說道,又把兒子掃了一眼:“盡力管好府中的下人便是了,即使這消息風傳出去,也無須我們操心!”

沒有得到自己想到的回答,李琮心中略有不甘,還想再問,李信卻不再給他機會,轉身進門,隻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

近月來,嵩京城裏的閑人們忽地多了幾個話題。除了不久前彌天蓋日的千裏火雲、天殛天都峰等種種異事之外,新近冒出一位頗得聖寵的“小國師”,也頗吸引人目光。

傳說中,這位“小國師”,與當今天子同姓,乃是當今聖上最寵信的女國師的弟子,一身仙法,已得國師真傳,十分了得。而且,還駐顏有術,外貌俊逸出眾,有如翩翩少年,沒有半絲老態。

不過,和那位神秘的女國師不同的是,這位“小國師”李道人,卻與民眾親近許多。這幾日有不少人,都見過這位傳說中的李道人,與王爺、世子、臣工等,在街上並肩馳過,遊冶京城,十分活躍。

正因為如,關於“小國師”的傳聞,幾乎是每日一翻新,天天都能聽到新的版本,比之愈傳愈玄的正牌國師大人,卻是要可信得多了。

從陰散人將手中職責一扔,自去閉關之後,李珣便儼然成為國師在京城的代表。雖然陰散人對朝局向不關心,但由於其深受皇帝寵信,總有一些人自動攀附上來,形成一股不小的勢力。

隻是陰散人一貫的眼高於頂,又高深莫測,這些人雖是年年月月的孝敬,卻總也得不到個準信,心裏好生空虛。

偏在這時候,陰散人閉關,推了個樣貌極嫩的小道士來——別說他那所謂的“七十”高齡,整個京城,除了那被道法仙術迷昏了頭的胡塗皇帝,沒人信這個!

陰散人莫測高深,難道這小小道士也高深莫測不成?

抱著這種心思,幾日來踏進國師府拜會的大臣便多了起來,而李珣手中,也多了好多帖子,都是請他赴宴與會的邀請。

麵對這從未經曆的局麵,李珣在請示陰散人不得之後,略加沉吟,便有一番令所有人為之一震的手段——短短幾日,整個京城官場,都知道了那個少年道士,原來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和陰散人高傲自恃,又不可捉摸的性情相比,這小道士卻是一個從官場油鍋裏滾出來的老油條!

圓滑也就罷了,官場上有哪個人不圓滑?可是,在圓滑之中,遍布毒鉤倒刺的,可就是少之又少了。

小道士話不多,但每句話必切中實地,一針見血,關鍵處卻又圓轉如意,絕不傷人臉麵。但若有人真敢逾越底限,那麽,他的反擊,也一定是犀利鋒銳,轉折間頗有那國師的風範,更因其背景深厚,極具殺傷力。

十多場宴會下來,整個京城,竟沒有一人敢說摸透了這小道士的底。隻是在依稀間覺得,這小道士與福王府走得近一些,和王府世子李琮,看上去很是投緣。

難道一向對所謂神仙方士看不順眼的福王殿下,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和國師有了默契?

這太可怕了……

所有官場老鳥思及這隱隱的脈絡,均覺得不寒而栗。

也正因為如此,幾日來,藉各種名目與“小國師”交流感情的人,驀地多了起來。

便如今日,就是由幾個京城內的王公子弟,藉昨夜大雪,今日當出城賞雪景為理由,請李珣出遊。

看在這些人裏有李琮的分上,李珣才答應了。

自出了城門之後,這十餘名青年人便都放了韁繩,在雪地上馳騁起來。昨夜好大的雪,城門之外,本是一片原野,此時放眼望去,一片銀白,偶有灰兔雀鳥,在雪地上一閃而逝,別有一番滋味。

疾馳中,有一個叫陸泰的,乃是世襲的侯爵,一向隨意慣了,見這景致,便放聲笑道:“可惜沒帶弓箭,否則在這裏獵上幾隻兔子獐鹿,豈不甚好?”

話音剛落,又有一人笑著接上:“當然最要緊的,是展現咱們陸侯爺的高超箭技,以博佳人青睞吧?”

這邊又有人笑:“罪過罪過,先不說佳人是否欣賞,有小國師在此,你們卻妄談殺生之道,就不怕李道兄召個閃雷劈下來?”

眾皆大笑,李珣雖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的,但也彎彎嘴角,算是回應一番。

居移氣,養移體。雖隻是短短幾日,李珣的心態,卻已經有了長足的改變。

不錯,在通玄界,他李珣不過是個剛剛入門的弟子,較之那些高手宗師,差得不隻一星半點,被別人呼來使去,也算正常。

可是,在人間界,他卻是國師的弟子,是皇帝的親信,諸王子臣工,對他都如眾星捧月一般,更有無數人要仰他的鼻息生活。

他知道朝堂上下,陰手毒計層出不窮,今日的朋友,明天便會變成生死仇敵。可是他不在乎,他有絕對的自信——在人間界,朝野上下,沒有人能夠威脅到他。

居高臨下看人的感覺真好!

在有絕對實力的保證下,保持自己的威嚴與否,其實並不重要,但既然可以藉此來贏得他人的敬畏或恐懼,又何樂而不為呢?

不知不覺間,他對待別人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保持適度的矜持,也是一種必要。

也因此,對一些所謂的“小道消息”,他是絕對拉不下臉去打聽的。

還好,今天有李琮隨行,這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也是挑眉通眼之人,很快找了個間隙,策馬到李珣身邊笑道:“李道長今日要給些情麵,咱們這些人,除了去賞雪景,也要去賞人景的!”

李珣極配合地露出些許疑惑之色。

李琮順勢道:“今日卻是祭河神的日子,京城裏那些閨中小姐,如花美眷,可都是要到太康河邊去應景許願的。平日裏,她們深處閨中,難得一見,也隻有這幾個日子,才能讓大夥開開眼了!”

李珣恍然大悟。不錯,京城確實有這個習俗,原來這些王公子弟心裏,還打著這個主意。隻是,為什麽要把他拉來呢?

拉著道士看女人,莫不是要批生辰八字?

他卻不知,這又是官場上的小小心思了。幾日來,他與京城中的官員打交道,圓滑狡智那是不必提了,而與這個齊名的,則是他讓人摸不清探不明的喜惡嗜好。

官場上,有人貪財,有人好色,有人要名,有人抓權,所謂酒色財氣之類,都能在人身上找到對應之處。有了這個,別人才能有的放矢,不會落到空處。

然而,在李珣身上,京城的官員們,卻有些迷茫。

那名聲權勢,李珣有國師為後盾,是怎麽也不會缺的,剩下的,僅財色而已。官員試探了幾天下來都感覺到,所謂的珠寶珍玩,你送就收,不送就不收,也不見他如何區別對待,顯然財物對他來說構不成吸引力。

也有人送些道書古籍、秘法真訣,而李珣在山上又有什麽道法真訣沒見過的?身上《靈犀訣》、《幽冥錄》、《血神子》等,又都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法訣。這些凡間之物,他隻是翻上兩頁,便一笑置之。

這隻會使那些官員更加不知所措。

財、名、權都不能使其動心,那麽,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之內,可以辦到的,也僅僅是一個“色”字了!於是,便有了今天這踏雪出遊的邀約。

太康河邊,京城佳麗如雲,隻要這小道士有絲毫動心之處,便證明他並不是無懈可擊!

這個計劃,一行人中也隻有兩三人知曉。

一路上,他們也見了不少一大早便驅車前往河邊的車隊,其中有不少香車玉駕,自有佳人。

這些王公子弟,哪個不是膽大包天?往往都是尖嘯而過,以驚嚇或吸引車中美人兒為樂。若能吸引出一兩位好奇心重的可人兒,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李珣看著他們一路上胡鬧,心中卻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一邊是青春苦短,另一邊,卻是仙道漫漫……井蛙怎知瀚海,夏蟲豈能語冰?

他也不能說此般的生活有怎樣的高下之分,然而,就大多數人的願望而言,不老不死的仙道,才是人們可望而不可及的“上上之途”——如果那過程能再平坦一些,再順遂一些,李珣也會甘之如飴。

很可惜,現在這小小條件,他卻得不到!

心中正嗟歎之時,前麵水聲入耳,滔滔江水東流,自上遊處一狹口蓄積,然後轟然而下,水奔浪湧,而在近十裏內的寬廣河麵上,才漸漸平緩下來。

從這邊看去,已有幾批來得更早的人,在江邊擺開香案,垂首禱祝。

眾人中,有人叫了一聲:“去‘觀濤坡’,那裏的好地方,可別讓人給占了去!”

這些年輕人,又是一聲呼喝,調轉馬頭,開始狂奔。

李珣放眼望去,隻見數裏外,有一處高地,倒真是個觀景的好地方。

眾人馬快,隻一會的工夫,便馳上這天然生成的土坡,有幾個自恃馬術精良,還示威般在土坡盡頭走了一個來回,贏來了些湊趣的喝采聲。

李珣沒有攀比的心思,不過卻是心中好奇,便策馬到土坡邊緣,向下一看,才知此處比鄰江水,且因地勢較高,與大江有近十丈的落差,一眼看去,江水滔滔,也頗為壯觀。

李琮沒他這麽好的騎術,早早便下馬圖個安全,此時走到近前笑道:“這次來得早,不用再和人搶位子了!李道兄請看,從此地看下遊十餘裏,家家的車馬均在眼下,又可近睹大江東去的盛景,算是最佳的觀景之處!”

李珣低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下馬的意思,又笑道:“我這道士賞雪、賞水,你們卻是去賞美人,如此泛泛地觀望,能有什麽樂趣?”

後麵陸泰大笑:“李道長不知詳情,我們在這裏,不是看美人兒,而是找美人兒!”

接著,有另一人笑著接下去:“河灘上這麽多車架,咱們哪有時間一個個找去?浪費時間也就罷了,萬一被哪個不合意的纏住了,那可就嗚呼哀哉,難以收拾啊……”

笑聲中,又有人道:“京師各臣工家中,車馬都有不同。所謂郎騎青驄馬,妾乘油碧車。這以車馬觀人,也是一門學問!”

李珣以目相詢,那人更是得意,手指坡下那三三兩兩的車馬,道:“京城各門佳麗,我等都深藏於胸。瞧,那紫流蘇香車,是刑部孫尚書家的,想必是二小姐所乘,這位可是個大美人兒。

“還有那個青色頂蓋的,乃是劉相爺家的,家中幾位小姐,卻是……咳,有些平常……”

李珣開始還聽他說話,然而,看著遠處車流漸多,人如蟻聚,從這邊看過去,他心中卻生出了一些奇特的思緒,早將那話自動摒棄耳外。

好小啊!

剛剛還在感歎這些俗人生命之短暫,便如螻蟻一般,現在居高臨下,遠遠看去,正好應了當時所想,如果他現在伸出手去,五指箕張,大概可以把這些車馬人流一並合入掌中吧!

那些逍遙自在,飛天遨遊的修士,在悠悠碧空之下,俯瞰世間眾生靈之際,是不是也如這般想法?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也隻有高蹈碧空,禦風神行之人,才能有這般的感想吧!

不知不覺中,他胸臆間的豪縱之情幾乎便要滿溢而出——他是個小小的後輩不錯,可是,他畢竟是這些不死不滅的修士中一員!他也可以禦劍飛空,頃刻千裏;也可以餐風飲露,不食煙火;也可以舉掌反複,倒海移山!

人觀螻蟻,不過是下等之物;而修士觀人,又何嚐不如此?

讓井蛙去想象大海的遼闊,或可稱之為狂想;而讓巨鯤去考慮井蛙的生活,那又何嚐不謂荒唐?

荒唐,果然荒唐!

恍恍之中,陰散人唇邊那一絲嘲弄的笑容,變得無比清晰。何止是陰散人要笑,便是李珣自己,也要大笑幾聲呢!

他真的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歡暢,終於仰天長笑,胸中快意,也順著這笑聲,遠上青雲之端。

滾滾江水的咆哮,在這笑聲裏,也漸次低回,終至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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