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堂的私人意見,並不算是正式的檔案,隻是他以現任特別工作室主任的身分,對案件的看法,並沒有什麽作用,但卻可以供後來對這案件有興趣的人參考。

他的私人意見,分為兩點。

其一,他認為這件案子,不可解釋的因素太多,但若撇開所有不了解的因素不提,視那些全是障眼的迷霧,隻把它當普通案件來看,那麽,嫌疑最大的,還是何可人,因為隻有她有動機殺死何正漢。

其二,黃堂對何可人的印象,不是很好,他一再說明,何可人給警方的口供,雖說沒有說謊,但隻是冰山一角。以他的辦案經驗來看,還有許多事何可人絕口不提,隱瞞著。所以,他以為何可人雖然年輕貌美,但卻是一個極難對付的人。

對於黃堂的第二點意見,我也有同感。目前的情形就是如此,何可人堅持要找回所有的雞隻,彷佛少了一隻,就會大禍臨頭。但究竟是什麽原因,她卻一個字也不肯透露,行徑可惡得很。

黃堂又在私人意見中表示,那許多不可解釋的現象,可以提供豐富的想象力,例如行凶是人類以外的某種生物等等。

我知道他在寫下一些意見時,已經想到了“雞殺人”的可能性。

但是由於這種想法實在太怪誕,所以即使是在私人意見之中,他也不敢隨便明寫出來,唯恐給人家作笑柄。

我看了他這個意見,倒覺得黃堂的說法並不可笑,反而很值得進一步去探討,死者的傷口,確實可以是雞啄所造成的。

問題是,一隻公雞,就算是“九斤黃”,體型龐大,但要一下子在人的頭骨上開一個孔,致人於死,也未免叫人難以接受。

我此時的困惑,比黃堂當時更甚百倍,因為不但這個案子是一團迷霧,我還見到了案中的死者,與之交談,還煮了麵給他吃。

這是奇上加奇,奇到了難以設想的地步!

這一天,餘下來的時間中,我就一直在這奇上加奇的事上動腦筋,可是不得要領。

一直到了午夜時分,白素、紅綾居然都未回來,連溫寶裕也沒有消息。

我並不為他們擔心,隻是難以想象他們幹什麽去了。看看時間漸近午夜,我想到,何可人定下的找那最後一隻雞的時限已經到了,黃堂那裏怎麽也沒有消息?

正想著,電話鈴響起,我一接聽,正是黃堂打來的,他語音急促:“何可人堅持要出院,現在,丁真正在和醫院交涉。”

我沉聲問:“理由是什麽?”

黃堂道:“沒有理由,她吵得天翻地覆。我想,真正的理由是,限期到了,那三六五號的雞,還沒有找回來!”

我又問:“丁真的意思是——”

黃堂道:“丁真同意她出院,醫院不同意。”

我想了一想,一般在這樣的情形下,若是病人堅決要走,醫院最後也必然無可奈何。

所以我道:“她一走,就跟蹤,二十四小時,密切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黃堂的聲音大是遲疑,他問:“目的是什麽?”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這位姑娘的行為,很是異特,所以要監視,你別因目的不明而忽視,要動用最好的人和最先進的儀器。”

由於我說得很是嚴重,黃堂也不敢怠慢,連聲答應,道:“我會用最好的設備和人員,設法拖延何可人返回雞場,以便我可以先去布置。”

我忙道:“這樣最好。”

當時,我也隻不過是對黃堂的部署順口讚許而已。那時,真想不到黃堂的布置,竟會如此精密,令得監視工作進行得無懈可擊,當然對解開整個謎團,起了相當重大的作用。

事後,每當我提起這點,由衷地表示他能在那麽短的時間之中,(不到一小時),作出這樣的布置,真是了不起之際,他就回答:“當然,衛斯理下了進攻令,我這當小卒的,能不拚了命打衝鋒嗎?”

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且說當時,我放下了電話,心中在想,何可人不顧自己的傷勢,堅持要回雞場去,不知是為了什麽?她腿骨斷折,若是手術之後的護理不善,很可能由於骨骼生長不好,而形成跛腳,那對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性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她竟連這一點都不顧,那是為了什麽?

我想了一會,不得要領,電話卻又響了起來,接道,對方還沒有出聲,我就有這個直覺,知道那是白素打來的,所以我立時問:“你到哪裏去了?”

果然是白素,她道:“我在小寶的大屋,有一些有趣的事,你快來。”

我道:“我這裏發生的事更有趣,且怪異莫名。”

白素道:“好,來了一起說。”

在這兩句話之間,我聽到電話中有一些古怪的聲音傳來,可是,一時之間,又分辨不出那是什麽聲音,白素已掛上了電話。

我一秒鍾也不耽擱,立時飛車前往。一進了大屋的大廳,我就知道剛才在電話中聽到的,難以辨認的是什麽聲音了。那是一隻母雞發出的聲音,那隻母雞在不斷地急急走著,一麵走,一麵就發出那種聲響。

白素正盯著那隻母雞看,不單有白素,還有溫寶裕和紅綾。

那母雞的行為很古怪,它不住地在左衝右突,像是想衝出一個牢籠,可是在它的四周,卻又沒有什麽東西攔阻著它。

我正在疑惑間,紅綾先叫了一聲:“爸!”

隨著她這一叫,我看明白了那隻母雞何以不斷如此惶急不安地不住走動的原因了。

原來,紅綾的那頭鷹,正居高臨下,停在頭頂的一根構梁之上。

鷹是雞的大敵,何況那鷹又是非同凡響的神鷹,所以它根本不必有任何動作,隻要轉動目光銳利的眼睛,望到哪裏,那雞就逃到哪裏,但逃來逃去,都逃不出神鷹目光注視的範圍。

神鷹的目光,所能籠罩之處,等於是一隻無形的大牢籠。

這情形,一如令狐衝根本不必動手,隻須目光注視,便令得武當派的兩大高手不住左閃右避,騰挪跳躍,如大禍臨頭一樣。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道:“用一隻神鷹來欺負一隻母雞,太不公平了吧!”

紅綾道:“爸,這母雞狡猾極了!”

我向紅綾望去,示意她進一步解釋“狡猾”的意義。紅綾道:“若不是神鷹,根本找不到它,也抓它不住。”

這時,我已留意到了那母雞的一邊翼尖上,有一個小小的標誌牌,我“嗬”地一聲:“這是編號三百六十五的那隻,是你們抓了來?”

溫寶裕道:“我這主意不錯吧,叫神鷹出馬,去找一隻走失了的雞,那是萬無一失的事。”

我道:“是在哪裏找到的?”

紅綾道:“在附近的一個山洞裏,這雞藏得極好,可是到底給神鷹抓了出來。”

我道:“先讓它安靜下來,這樣不停地動,隻怕它會力竭而死——至今為止,我們還不知道這……這些雞有什麽古怪。”

溫寶裕和紅綾齊聲問:“會有什麽古怪?”

白素則問:“雞場之行如何?”

我隻回答白素的問題,道:“雞場之行,見到了一個三年前被謀殺的人。”

這句話一出,溫寶裕和紅綾也一起靜了下來。

我把我的經曆說了一遍,溫寶裕一麵聽,一麵大呼小叫,發表意見。

他的意見,倒和黃堂所說的差不多,說一定是雞場有一股力量,影響了我腦部的活動。

被外來的力量影響腦部活動,從而有了根本不存在的經曆,這種事,白素曾經曆過,她也傾向於這個可能,溫寶裕更發揮想象力:“飛禽的糞便,會使人產生幻覺。蝙蝠的糞便,就有這能力,甚至會使人發瘋。”

我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沒有發瘋,蝙蝠也不是飛禽!”

溫寶裕無話可說,知道自己舉錯了例子。

我道:“由於這隻雞沒找回來,何可人堅持要回雞場去,會發生什麽事,由黃堂負責監視。”

這時,也不知那神鷹用了什麽方法,那母雞不再慌張地撲來撲去,伏在地上不動。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不等我開口,就知道我要問什麽,她道:“我仔細看過了,看不出這隻雞有什麽特別之處來。”

就在這時,我突如其來地,想起了這個故事一開始時就提到過的問題,脫口道:“你看著它的時候,它是一隻雞,誰知道沒有人看到它時,它是什麽?”

溫寶裕駭然:“會是什麽?”

我攤了攤手:“我隻是有這樣的一個問題,並不代表我有答案。”

我一麵說,一麵向那隻母雞走過去,蹲下身子來,盯著它看。

母雞卻在這時閉上了眼睛——這令得我心中一動,白素在旁道:“看起來像是它不屑和人對望。”

我陡然道:“是不屑和人對望,還是不敢和人對望?”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由於我和那隻大公雞,曾在雞場之中,有過對望的經曆。當時,和一隻雞對望,說起來是很無聊的事,但其實我卻一點也不輕鬆,反倒有妖異之感。

由於曾和公雞對望,所以此時母雞閉上了眼,我產生了它不敢和人對望的感覺,因為我確知在雞的眼神中,也會有一些什麽表達的。那公雞在和我對望之際,就有著明顯的敵意。

白素沉聲道:“它怕被人看穿心意?”

我道:“或許是。”

在我和白素作出如此怪異的對話之際,紅綾睜大了眼,好奇之至。溫寶裕則不斷打自己的頭,表示對我們的話不能接受。

白素皺著眉:“不知道有什麽方法,使它至少可以睜開眼來。”

紅綾道:“叫神鷹命令它!”

我和白素一起搖頭:“不行。那樣,在它的眼中,隻會看到恐懼,看不到其它。”

溫寶裕終於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喂,你們——”

我和白素都不理會他,我歎道:“要是公冶長在就好了——曆史上,能通鳥語的人,好象隻有他一個!”

我這樣說的時候,斜睨向紅綾。紅綾一拍胸口:“神鷹說什麽,我就聽得懂。”

白素知道我的意思,笑道:“要是鳥類也有共通的語言,那就好了!”

我苦笑:“你說什麽‘也有’,連人類都沒有共通的語言,何況鳥類。”

白素揚眉:“人類未必比鳥類進步,至少鳥類會飛,人類就不會。”

在我和白素說話期間,紅綾已向神鷹發出了一些古怪的聲音,神鷹也回以同樣古怪的聲音,顯然他們是在彼此交換意見。

紅綾對我們道:“神鷹說,它隻聽得懂雞隻逃命時叫的話,以及母雞下了蛋之後告訴別人的話。”

我不禁失笑:“那我也會聽!”

紅綾道:“不過神鷹說,就算它不會聽,他知道母雞會聽他的話。”

我不禁大奇:“有這等事?”

我的奇怪,並不在於“鷹的語言”、“雞的語言”這一方麵——任何生物皆有自己的語言,甚至螞蟻也有;有些生物的語言,甚至已進步到不必發出聲音,隻是一種無聲的交流溝通。甚至連植物,也各自有它們自己獨特的語言,鷹和雞,自然會有語言。

我所奇怪的是,神鷹不是普通的鷹,它曾追隨曠世奇人天工大王,見多識廣,足可當那個“神”字而無愧。

自然,那也不能要求它懂得所有鳥類語言,它不識雞語,不足為怪。可是,那隻母雞,隻不過是一隻雞場中養大的雞,自從蛋中孵化以來,隻怕未曾離開過雞場,它有甚麽能耐?就算它是一個天生的語言天才,它又有什麽機會學會鷹的語言?

這時,不但我心中大奇,連白素和溫寶裕也想到了這一點。

我們都望向紅綾,望她作進一步的解釋。

紅綾忙道:“我不知道,是神鷹說的,神鷹告訴我,這母雞極狡猾,不是好東西,該把它送到市場去宰了,不應該留著!”

當我聽到一半時,我已開始留意那母雞,隻見它曾迅速地睜開眼又閉上有兩三次,這算什麽?是表示它的害怕?它又何以會害怕?它是聽懂了紅綾的話。

這母雞,不但聽懂鷹的語言,而且,還聽得懂人的語言!

我一想到這一點,走過去,一伸手,抓住了那母雞的雙翅,把它提了起來——用手抓住雞隻的雙翅近身體部分,這是標準的抓雞方法。

在我出手的時候,我已準備它反抗——在經過了雞場之中,和那公雞的一役之後,我再也不敢對區區一隻雞有任何輕視。

我一提起它來,那母雞卻一點反抗也沒有,反常的是它雙腳並不縮起,反倒軟軟地垂了下來。它仍然閉著眼,一聲不出。

我冷笑一聲:“你是豁出去,不怕死了?”

溫寶裕忙道:“你別叫自己入了魔,它隻不過是一隻雞。”

我聽了之後,心中一凜——此時,我簡直已把那母雞當作是人,才會這樣對它說話的。

我自己不覺得怎樣,可是旁觀者卻已感到我的行為“入魔”了。

我吸了一口氣,仍然盯著那隻母雞,對溫寶裕道:“不是入魔,對付異常的事,就要用異常的辦法!”

這時,被我提在手中的母雞,一動也不動,閉眼垂腳,看來像死了一樣。

我又道:“你看到了沒有,它在裝死。”

紅綾、白素、溫寶裕一起圍了過來,白素沉聲道:“這母雞的情形,如同很多年前,我們遇到過的那隻老貓。”

對於白素這個問題,我也想到過了——在衛斯理故事之中,《老貓》是一個很普遍為人知的,所以不必再作介紹了。

我搖頭:“情形隻怕不同,我不以為它的體內,有一個外星人的靈魂侵占著!”

我一麵說,一麵抖動了兩下,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被提在手中的雞隻,一定會掙紮幾下,發出叫聲的。可是此際,在我手中的那隻,仍然一動不動。

我向各人望了一眼,各人也都詫異之至,紅綾道:“神鷹早說過,這母雞狡猾之至。”

我悶哼:“真的,一日之間,叫我遇見了兩隻怪雞,公雞凶猛無比,母雞狡猾異常——”

由於這種事實在太怪,所以我話說到了一半,竟然無以為繼,難以說下去。

這次,輪到溫寶裕自己入魔了,他道:“小說筆記之中,頗多異物成精的,有沒有雞成精的?”

白素居然並不駁斥小寶的這種想法,道:“《聊齋誌異》之中,有一些鳥類成精的記述,鸚鵡、秦吉了等等,不過沒說有雞。”

這時,我腦中很是紊亂,忽然想到,我在雞場要對付那公雞之時,黃堂曾說那公雞是“積年成了精的”。黃堂這樣說,自然隻是說那公雞不好對付,不是說那公雞真的“成了精”。

“成精”,在傳說中,有一個特定的公式,不論是什麽生物,甚至不是生物,都有可能成精——“掃把精”如此著名,掃把就不是生物。

成精有一個特定的過程,或吸收日月精華,或積年累月,或受了高人點化等等,但是所有的記載都含糊不清,沒有說出一個最重要的重點:為什麽世上那麽多狐狸,絕大多數都沒有成精,隻有少數成了精,可以在大顯神通之餘,被人尊崇為狐仙呢?

固然,成精要經曆一個過程,但是最早的契因,又是什麽?

從來沒有人提及過這一點,也從來沒有人探討過這一點。

在成了精之後,不論原來的形體是什麽,公式化的,一律可以化為人形,以人的外形進行活動。人類除非有照妖鏡之類的法寶,又或者是有特異功能的高人,不然,無法覺察。

在人的麵前,成了精的一切,以人的形態活動;在人看不見的情形之下,成了精的東西,有時會現出他原來的形體來。

我思緒雜亂地想到了此處,突然又想到了故事一開始時就提到的那個問題來了。

我不禁苦笑,因為這問題不會有答案。

成了精的物體,現出原來的形體,這種情形稱作“現原形”或“現身”——這個詞,早被廣泛地應用在語言和文字之中,通常都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這時,溫寶裕提出了這問題,白素又應和,我把雞提高了些:“你們的意思是這雞成了精?”

白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突兀地道:“你且放它下來。”

我道:“怕它逃了。”

白素道:“不妨,有神鷹看著,逃不了。”

我點了點頭,故意把手再提高了些,才鬆手。

那雞直跌向地,落在地上,才抖了抖身子,仍然伏著一動不動。

如果雞隻也有身體語言,那麽它分明是在說:“我豁出去了,你們愛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紅綾和溫寶裕齊聲道:“真有點怪!”

剛才,我把它提起來的時候,已經清楚地看到,它翼尖上釘上去的標誌有著號碼,正是三六五號。我在想,何可人特地把這五百六十隻雞,釘上號碼,不知是有什麽用意?

總之,這件事發展到如今,每一個情節,表麵看來,都是平平無奇,普通之至。可是深一層探索,卻又是撲朔迷離,全不可解。

紅綾已經有點不耐煩起來:“我們總不能一直看守著它啊!”

我知道紅綾口中的“我們”,是指她和神鷹而言,並非指她和我們等人。我還沒有響應,溫寶裕已經找出了一捆繩子來,我道:“隻怕綁不住它,得去找一個鐵籠!”

溫寶裕道:“有鐵籠,我去拿!”

他一陣風也似,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