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之嗬嗬而笑道:“他們喝醉了,你莫在意。回頭給他們也安排好的住處便是。”

王源搖頭道:“那可不成,我不能教人說我閑話,我想他們既然有這樣的疑問,也許在座諸位都會有同樣的懷疑,我豈能不理關乎名譽之事。”

李適之攤攤手不置可否道:“那你自己看著辦吧。”

王源看李適之的態度,心裏明白自己或許猜對了李適之的心思,也許李適之的心中也正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抄襲剽竊了他人詩作,否則為何不對這些醉酒文士加以嗬斥,任由他們借醉撒瘋。

王源心頭有氣,說話也再不客氣,回頭對晃晃悠悠站在麵前的那中年文士道:“兄台,如你所願,你想見識我的本事,我便讓你見識,否則回頭你們不知如何誹謗我我。兄台能被邀請至此,肯定也是很有文才,這樣吧,兄台必是作詩高手,莫若將你的得意之作吟誦出來,我也同樣作一首同樣題目的詩,咱們讓眾人評判高下如何?”

眾人轟然議論,有人低聲道:“好狂的口氣,這是要和韓四郎叫板呢。”

“是啊,不過他可打錯了算盤,韓四郎的詩作雖然大部分都很平庸,但有幾首可是堪稱絕唱的。譬如那首《詠桃花》詩,天寶元年李太白在長安的時候,韓四郎帶著此詩去拜見,太白看了都點了頭的。”

“你敢說韓四郎大部分的詩作都很平庸?這要是被他聽見,回頭還不罵你個狗血淋頭麽?”

“哎呀……噓,替我保密,萬萬不可跟他說,回頭我請你平康坊紅袖館走一遭當做答謝如何?”

“那還差不多……”

議論聲中,那中年文士韓四郎也被王源的態度所激怒,冷笑道:“好,我倒要瞧瞧你這個附身坊丁的文曲星肚子裏有多少墨水。聽好了,本人四年前舊作《詠桃花》詩。”

韓四郎搖頭晃腦,眯著眼吟道:“千株含露態,何處照人紅。風暖仙源裏,春和水國中。  流鶯應見落,舞蝶未知空。擬欲求圖畫,枝枝帶竹叢。”

眾文士鼓掌大讚道:“好詩啊,如今讀之依舊驚豔。”

連李適之和柳熏直等人也微微點頭,這韓四郎當年確實有些詩名,隻是這幾年寫的詩都是爛作,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李適之便是希望他能在梨花詩會上靈光一現,這才請了他來。

韓四郎四方拱手道謝,之後洋洋自得的看著王源道:“可入得尊駕法眼?”

王源點頭道:“不錯,寫的不錯,但也僅僅是不錯而已。太想表達些思緒來,反倒顯得矯情生硬,詩之境界還是潤物無聲,讓人自行品味其中意,似與不似,若有若無才是妙處。”

李適之柳熏直等人微微點頭,這幾句盡顯格調高下,王源看來是很有想法的,細品韓四郎之詩句,確實是有些刻意表

達情緒,矯情做作的味道甚是濃重。

韓四郎雙目冒火,酒氣上湧,若非還知道這是丞相府中,眼前還有李適之在座,怕是立刻便要破口大罵。憋了半天狠狠道:“說的頭頭是道,倒要瞧你寫出來什麽驚天大作來。”

眾人目光瞪著王源,但見王源皺眉緩緩在廳上踱步,片刻之後站定,輕輕道:“我有一好友某歲春遊郊外,口渴時見一桃林村舍,於是前去討水喝,見村舍少女立於桃樹下,一望之下耿耿於心難以忘懷。第二年我的好友又去那村舍人家,發現已經人去屋空了。朋友告訴我這件事後,我曾寫一首詩打算送他,可惜他去了南方,這首詩便一直沒送出去,今日獻醜了。詩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廳上鴉雀無聲,半晌之後,有人微微歎息了一聲,低低說了句:“好詩啊。”

說話的是李適之。

“人麵桃花,物是人非,可得而不可得,徒留追憶,人生無奈之憾,盡在其中。”柳熏直也歎道。

“熏直所言甚是。沒想到啊,這樣的詩句出自王源之手,若非親眼所見,連某家也要懷疑了。這不是神童才子是什麽?”李適之輕輕拍打桌麵,連聲讚歎。

在座眾人都是識貨之人,也許他們寫不出這樣的詩句,但他們卻能品評出詩句之中的意味,和韓四郎的詩作比起啦,高下立判。

韓四郎瞪眼半晌,也終於點頭道:“甘拜下風,你比我高明,這詩我是寫不出的。”

王源笑道:“韓兄,今後可莫隨便懷疑人了,我雖是小小坊丁,也沒什麽名氣,但並不妨礙我能寫出詩來。我等剛才還在抱怨取士之人以名氣取士,而不重才。放到我們自己身上,何嚐不是如此?我們自己都是對無名氣之人寫出的好詩百般懷疑,又怎能責怪朝廷以名氣取士?這就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眾人深以為然,韓四郎倒也可愛,脾氣雖直,但也勇於承認錯誤,拱手道:“受教受教了。那柳園你不住誰敢去住?”

王源微笑道:“我有個建議,但不知李相是否同意。”

李適之道:“說來聽聽。”

王源道:“我等這次是為梨花詩會而來,距離詩會還有八.九日,這幾日不如我們都搬去柳園居住,大夥兒在一起探討詩文,做些功課,或許能對詩會有所幫助。柳園那麽大,我們這幾個完全住的下,也免得我一人住在裏邊清冷不自在。”

李適之哈哈笑道:“好個王源,你這是一石二鳥啊,好人倒是給你做了。”

王源微笑道:“借花獻佛罷了,反正也是為了詩會著想。”

李適之大笑道:“某家答應你了,今日皆大歡喜,來人,繼續斟酒,咱們今日喝到晚上,不醉不歸。熏直,叫幾個舞

娘來助助興。”

柳熏直忙吩咐下去,不一會幾名婀娜舞姬來到廳上隨絲竹翩翩起舞,眾文士舉杯豪飲,王源本不想多喝,耐不住眾人的盛情,一碗一碗,喝了個天昏地暗。

……

夜黑如墨,長安北,大明宮側少陽院中,太子李亨靜靜坐在燭火昏暗的書房裏,盯著桌上微微擺動的橘黃燭火火焰眉頭緊鎖。

身為大唐帝國未來的繼位者,李亨理應是意氣風發榮光滿麵才是,但從此刻李亨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他皇太子的威儀,相反他的臉上籠罩著濃濃的黑氣,厚厚的愁雲。

自開元二十六年太子李瑛被廢了皇太子之位之後,李亨便從蟄伏之中被推到風口浪尖上。雖然李亨對皇太子之位覬覦良久,但他的內心其實對爭奪皇太子之位並沒有多大的把握。當冊封皇太子的聖旨抵達十王宅自己的忠王府的時候,李亨甚至懷疑傳旨的高力士跑錯了地方。難道不該是去忠王府斜對麵的壽王李瑁的府中傳旨麽?

早在太子李瑛即將被廢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不少朝臣也暗地裏和李亨多次商議爭取皇太子之位的事宜,李亨之前也曾按照經營良久,但有段時間,他真的以為失去了希望,甚至為了自保差一點便解散了自己暗中經營的羅衣門。

那是因為他得知右相李林甫公開支持壽王為太子的消息,這消息對本來寄望甚高的李亨是個致命的打擊,他心裏清楚的很,所有支持自己的朝臣加在一起,也不如李林甫一人的作用大。而一旦李林甫公開支持壽王冊立皇太子,自己身邊的那些支持者怕是大部分都要明哲保身不敢為自己出謀劃策了。

在這之後,李亨變得很消極,父皇召見的時候,他也總是默默無語的站在一旁,當其他皇子爭相表現自己的時候,李亨一言不發的垂著頭站的遠遠的。他不想在這場必敗的爭奪之中過於強勢,那樣的話,當壽王即位之後,自己便是他和李林甫第一個要除去的對象。

然而,世間事就是這麽難以預料,開元二十六年六月初三那天的早晨,傳旨的高力士來的是自己的府邸,當他清清楚楚的聽到‘冊立忠王李璵為大唐皇太子,賜名為亨’的聖旨之後,李亨差點沒暈在當場。

這場驚喜來的太過突然,但這種驚喜並沒有持續多久,在當上太子之後,他才明白自己的擔憂才剛剛開始,這個位置遠非自己想象的那麽自在。

首先要擔心的便是李林甫,他是自己繞不過去的一道坎,在自己即位之前,就算是皇太子的身份也無法和李林甫抗衡。雖然父皇聽從李林甫的建議冊立壽王,這讓李亨揣摩著是不是父皇失去了對李林甫的信任,但之後並未見因此事而導致李林甫在父皇麵前失寵,相反父皇好像還更加信任李林甫了。父皇的心思深如大海,李亨完全捉摸不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