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人居然那樣大膽,竟敢給皇帝扣綠帽子?衛嫤不由睜大了眼睛。

簫琰正要回答,突然神色一肅,隔空拍出一掌,震滅了宮燈。

衛嫤也聽到了輕輕地腳步聲。

她急著要找桌底鑽,被卻簫琰撈起,兩人翻身齊齊上了房梁。

簫琰輕功果然卓絕,穿過幔幃時竟連風聲都未帶起,如鬼魅般無聲無息。

未隔多時,靖華宮的大門被人從外推開,借著微弱的星光,可以看見一雙明黃的長靴,穩穩當當地踏進了宮門。

簫琰與衛嫤同時屏住了呼吸,凝神靜氣。

來人身上七尺,一襲明黃的袍子在夜色中格外惹眼。此際正背著光,看不清容貌。

且聽門外衣袂連聲,一人由遠及近奔至門前,突然刹住,長刀拄地後,幹淨利落地跪下來。

“卑職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聽到門外那聲長呼,衛嫤不禁在心頭打了個突。

她隻覺得這人身形有些眼熟,卻沒想到竟是昭帝本尊。

這烏漆麻黑的,他一個九五至尊,巴巴地跑到這塊破爛地方來做什麽?她心中疑雲頓起。

“平身,這裏沒有別人,不需拘禮。”

昭帝側過身子。

由二人藏身的位置,恰恰可以看清那張溫厚文靜的臉,衛嫤的心跳居然有些急促。

她與這位皇帝隻見過幾麵,離得最近的一次就是十三歲那年去西山侍君狩獵,其餘幾次都是陪著夏侯罡進宮時才能遠遠看幾眼,按理,她不可能記得這張臉。

昭帝雖然生得還算清秀,卻並不驚豔,這樣的人,在扶城大街上一抓一把,根本由不得她來記掛,就算她能過目不忘,也沒道理將他掛念得那樣深。

她恍惚憶起當初在西山打獵,皇帝一見麵就問“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難不成……這並不是搭訕或者問候?而是他們之前真的見過麵?

她忍不住又朝著皇帝那邊多看了幾眼,可是將五官分開來細瞧了幾眼,又覺得全然陌生起來。

“皇上,馮公公交代的事卑職已全都布置好。隻是衛相那邊還要費些周張。”跟進來的是一名黑衣人,肩膀寬厚,聽聲音卻很年輕。

衛嫤和簫琰聽他提到衛相,都不約而同地豎起了眼朵。

“衛夢言那邊?放心,朕自會處理,回去轉告馮喜才,不需插手。”昭帝沉吟片刻,又道,“大軍即將開拔,由朕設宴相款,他便不得不來,到時候你們動手。務必要將東西給找出來。”

“卑職明白。”那黑衣人伏地叩首,卻未立即起身告辭。

“還有何事?”昭帝微感詫異。

“卑職尚有一事鬥膽相詢。夜宴當天,會不會請到城內淑媛?”那人身子伏得更低了些。

“哼,你是替別人問,還是替你妹妹問的?”昭帝冷笑一聲,那乖戾的氣場竟與敦厚的麵容全然相悖。衛嫤皺了皺眉頭,這時來看,又覺得他有些熟悉起來,究竟是怎麽回事?

“卑職不敢,卑職隻想知道,動手的時候,衛大小姐會不會留在府中,那東西既是藏在品琴苑裏,我等便不得不未雨綢繆。嚐聞那院子裏如今住了不下四人,出出入入的仆從多不勝數,又聽說那衛大小姐是個人精,十六名護衛從不離身,這……恐怕有些不便。”那人像急出了一身汗。而房梁上的衛嫤也聽出了一身汗。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她誤打誤撞地進了靖華宮,卻不料聽到了這樣的驚天動地的消息,她一直在猜度那一次又一次翻牆進來偷東西的小賊是誰,沒想到啊沒想到……

嘖,這皇帝真是,不可貌相哪。

“衛嫤?說的也對,朕一時心急倒將她給忘記了。眼下這京城裏最出風頭的就是你那妹妹和這左相府的千金了,原先聽得這丫頭是如何如何野蠻,連曹遊都著了她的道兒,卻一直無緣得見,也好,不如就趁著這個機會,將京內名媛都一並請來,讓諸位都見識見識。”昭帝不知又想到了什麽,翹起的嘴角掛出一抹陰霾的紋理,看得衛嫤心裏一咯噔。

明明才二十出頭的年紀,這皇帝的嘴角就有了衰老的痕跡,他一笑,那微微鬆馳的腮幫就輕顫起來,瞧得人全身都不舒坦。她搜腸刮肚地想了許久,也沒在記憶的碎片裏翻出這麽號人。

“如此,卑職告退。”那黑衣人伏地後退,小心翼翼地站起來,一個翻身,便消失在濃黑的夜色中。衛嫤與簫琰同是舒了口氣,皇帝不慬武功,未必可以發現他們,但那黑衣人就難說。

衛嫤目送著黑衣人遠去,真恨不得現在就跳下來扇這狗皇帝幾大耳光。

不用說,他要找的不是那枚戒指,就是那把發釵,但不管是哪一樣,都與錦娘莫名失蹤脫不了幹係。她按不住心頭那股小火苗,好幾次要跳下去開揍,都被簫琰手腳並用地壓住。

不對,還不能衝動,得將事情都弄清楚了才行,麵前這個是皇帝,不是曹國舅那樣的小人物。

昭帝並未立即離開,他在大殿裏踱了一圈,臉上仍是掛著那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他轉向殿內,看著那烏沉沉的深宮,好似那對麵站著個人似的。

就在這時,衛嫤聽見他陰惻惻地叫了一聲:“母後。”

母後?織雲?鬼?衛嫤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她想順著皇帝的視線去看看清楚,卻被簫琰扭住。

簫琰無言地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亂來,卻聽那皇帝的笑聲回蕩於空蕩蕩的大殿之中,震散了空氣中的微塵。衛嫤一吸鼻子,差點打了個噴嚏,卻隻好拚命忍住了。

簫琰讚許地摸了摸她的頭頂。

“母後,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哈哈,就因為你,我才操心勞累至今,我也不想做這個皇帝,可是,這都是你逼我的!你不寵著那個賤丫頭,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我知……知你是南禹貴胄,亦知你重女輕男,你無非就是恨我生成了男兒身罷。可是我又有什麽錯?”皇帝在大殿裏瘋狂疾走,突然抓起了桌上的蓮燈,朝著那無盡的黑暗砸去,“哐啷”一聲碎響,驚得殿外螢火蟲亂飛,碧瑩瑩的光映在他臉上,分外猙獰,“南禹貴胄,南禹!都去死,都去死了好!”他發泄完,抓著低垂的幔帳用力一扯,又狠命地跺了兩腳,才得轉身走了。

風聲好像大了一些,嗚嗚咽咽地響得難聽。

衛嫤被他嚇得不輕,她與簫琰就躲在幔帳後麵,皇帝一抬頭就能看見,真是好險。

“那個……賤人……說的是誰?”待皇帝走遠了,她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氣。

“當今聖上唯一的妹妹,玉寧。”簫琰抱著她從房梁上跳下,卻不再點燈。

“玉寧公主?這個予聆也同我說起過,究竟是怎麽回事?”

衛嫤依在他身邊,擯棄了心中的懼意,卻不想再在這殿裏呆下去。

別的地方也黑,卻始終沒有這兒陰森。

衛嫤拉著他出門,伸手拂去了階前的落葉,兩人就並肩坐在門檻上。

“南禹國向來以女為尊。織雲皇後去先帝隻育有一子,便是當今聖上,但在她心裏卻始終想著要有個女兒才好,所以這個孩子並不招生母待見,聽說早早便送去了嬤嬤那兒養著,一年也難得見上幾次。倒是敬妃娘娘產下帝姬,名喚玉寧的,甚得皇後歡心。”

簫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等她扭轉頭,他卻已將視線移開了。

“這個皇後還真奇怪,同樣是自己的孩子,還分什麽男女?也難怪皇帝小兒會恨她。”

照這樣說來,予聆的話便作準了。皇帝小時候倍受冷落,嫉恨妹妹,便想方設法將妹妹帶出宮外丟棄,他原以為自己成為了唯一,可以重獲母愛,卻不料宮中一場大變,母親被處死。他還是什麽也沒得到,唯懷著滿腔恨意,活到了如今。

至於他為什麽揪著錦娘不放,很有可能卻是因為玉寧公主尚在人間。

錦娘守住的不止是那段宮闈秘事,更有可能便是公主的性命。

事情好像越來越複雜了。

“嫤兒有所不知,我們南禹世家從來是女子當家,男子為輔,女子三夫四侍的也很正常。”“難怪了……那柳沁居然對你說那樣的話,你也不生氣。其實……那織雲皇後與人私通,也是情有可原的吧,她畢竟是在那樣的地方長大的,說不好,她小時候就已經訂了好幾門親事。”

“不錯,織雲皇後出身南禹段氏,族中門閥早早為她備下了兩位世家公子為隨侍,她自小與這兩位公子出生入死,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即便是遇見了先帝,這份感情仍是難以割舍的。她兩個都不想放棄。”

兩個都不想放棄?簫琰的話,有如一道閃電劃過了衛嫤心房。她不禁側臉望著他,目光閃爍。

“真的可以這樣?簫琰,如果是你,你能忍受自己的妻子身邊還有別的男人?”

“我想……我能。”簫琰咬了咬牙,贈予她一張溫柔淡寂的臉,他眼波明朗,亦天上繁星。他想說,如果是你的話,我能。不管是予聆也好,王佐也好,梅山也罷,我都能。

可是為什麽絕然到了這一步,他還是忍不住想哭?

“簫琰,你真是個大傻瓜。”她伸手過來,捏了捏他的鼻子,溫暖的觸感,撫過他的臉龐。

他突然按住了那隻手:“我爹能做到的事,我當然也能做到。”他目光深沉,似蘊著無限哀涼。

“你爹?你是說,你爹他跟織雲皇後……”她心頭劇震,想收回手指,卻是不忍。

難怪簫琰對皇宮這般熟悉,難怪他對這些往事知道得這樣清晰,原來這一切,都是他曾經親曆的過去。在他低人一等的時候,還改不到當世貴胄的壞習性,他終日調脂抹粉還覺得理所當然……原來這都是有淵源的。

如果她猜得沒錯,簫琰的爹就是當年與織雲相慕的世家公子,而先帝殺盡降臣,不過是為了一血男人之恥。他如能讓姓簫的留下,就表明他默許要戴著這頂綠帽子一生一世。

織雲皇後未必是不喜歡自己的孩子,隻是她一看到這個孩子,就會不自然地想到另一個孩子。

他,就是簫琰。

衛嫤從來不知道什麽叫痛得不能呼吸,這是第一次,第一次讓她嚐到了無助的心悸。

“滿門抄斬時,柳世伯隻救下了我一個,是我娘的意思。”

簫琰的聲音有些疲憊,也有些無奈。剛才他與自己同母異父的兄弟隻有一線之隔,可心裏澎湃的恨意卻差點令他失控。他一向自詡風雅灑脫,從未想到自己也會有被仇恨包裹的一天。

“簫琰,你過來。”衛嫤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嗯?”他驚異抬頭。

“借肩膀給你靠靠。過去的事,我們都不要想了,乖。”她挽過他的頭擱在自己單薄的肩上。

他笑了一聲,將臉靠近了一點,深深吸氣。

她的衣衫已經幹了,卻還蘊著一股淡淡的魚腥味,混雜著夜半的青草香,竟似說不出的甜美。他貪婪地享受著這片刻的溫存,慢慢握緊了她的手。

“嫤兒,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傻?”

她真的很傻,連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明白。可也許就是這樣傻兮兮的她,才不會想著絕然地拒絕,至少,可以讓他多留戀一會兒。

“你才是最傻的,居然將這樣天大的秘密說給我聽。”衛嫤搖著他的手臂,賊兮兮地道,“天都快亮了,難道還遊水回去?”

“自是不能,好容易來趟皇宮,當然要走一回正門。”

他振作起來,回應似的,反手刮了刮她的鼻子。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