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蹄踏碎塵囂,隨著朝陽四射,原野中殺喊迭起,沿路枯葉被震落了一地,一支鐵騎出現在地平線上,迎風招展的大旗在靈州邊城冉冉升起,明黃的旗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完完約霍然起身,一臉震驚地望向北方,司徒劍與兀言昊登高相望,卻見荒村之外,屍骸成山。大旗迎風招展,被甩得劈啪作響,眾人看清了一個端正渾厚的“禦”字。

竟是玉煜禦駕親征。

靈州募兵,居然是為了南征,老將北伐,新兵南征,國中空虛,蝗禍未去……玉煜在這個時候出兵,簡直是瘋了!

完完約顧不上衛嫤,手腳並用地爬上一塊高地,極目遠眺,依稀可見人影躥動,金兵交鳴。他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不定,一顆心像要跳出來似的,怦怦亂響。

剛才的狼嗥,分明是漠北軍求救的信號,顯然……他們與大梁這支南征軍碰了個正著?

完完約心急如焚,跳下山破就往屍山上跑,司徒劍反應快,一個箭步攔住了他的去路:“小黑蛋,你這個時候去,與尋死何異!跟我回去再說!”

完完約咬牙道:“我漠北的兄弟還守在靈州邊境,我不能置之不理!我不去,這裏還能有誰同我一起去?你,還是你!”他眼瞳深處濺出一絲火光。今次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眾人始料未及的。窮兵黷舞,對任何一方都沒有好處,可是誰又能猜到玉煜的心思。說他瘋,他還會布局謀兵,趁著南禹內亂率萬千鐵騎踏平山河,說他不瘋,他卻罔顧民怨,勉力征戰……最最殘忍的是,這屍積成山之中,有過半的人,是來自於大梁境內的普通百姓。

大梁無兵,南禹一樣也無兵,大梁以政令招募新兵入伍,南禹同樣以販賣人口的方式從大梁吸納大量男丁,兩邊對戰,等同於自相殘殺!

而漠北軍夾在中間,幫誰都不對。這場戰事來得太意外,所有人都有些措手未及,隻有浮屠宮那幾個老人,心照不宣地坐在陰暗潮濕的角落,用熱切的眼神迎接初晨的第一縷陽光。

腥風陣陣,敵陣中鬼哭不止,天地間仿佛變成了修羅場。

二長老望著三長老,欣慰地笑:“不愧是前任鳳主的兒子,夠狠!如今他信守承諾,你我兄弟亦無憾矣!”

四長老闖進來,一把揪住了二長老的衣領,拖著他雙腿離地,他眼角發紅,逼視著二長老大吼起來:“你們什麽意思?什麽承諾?你們都做了些什麽?你們說要剪除巫族,肅清南禹,我信,你們說要除去女子特權,重振雄威,我也支持,可是你們看看,這些……這些是什麽?外麵死的人,都是些無辜的孩子!他們不是巫族,更不屬天段、柳、簫三家!你們睜大了眼睛看清楚!”他口水星子噴了二長老一臉。

三長老怒極,即吼了回去:“無辜?我們不無辜?我們不淒慘?做什麽事都需要代價,死幾個不相關的人,又有什麽關係?莫說是死了他們,就是讓我們現在死,我們也都心甘心情願!”

外麵亂成了一團,屋裏也吵得不可開交。

完完約怔怔地看著遠處糾集的人群,猛地嘬唇,發出一聲狼嗥,那音色清亮激昂,有如戰鼓擂鳴,隔了一會兒,戰旗之下才傳來了零星的幾聲回應。

完完約臉色大變。

司徒劍看清他的眼神,心中亦覺惻然。

玉煜帶兵南下,根本不分敵我。南禹尚武,在他心目中,隻要是帶了兵器在身上的人,就是他們應取之人。漠北軍當中跟著完完約的人不多,但都是單打獨鬥的好手,兩邊一扛上,自是當仁不讓。

兵貴神速,等到眾人發現,事情也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們沒有援軍。

葉冷、謝征等人還在山上,山腳有叛軍聚集,層層疊疊,竟是難解難分。

完完約雖是漠北王世子,卻自小生在江南,小打小鬧見得多而已,真正要說到戰術戰略,一時腦子也不靈光,餘人更是混慣了江湖的,麵對這麽多人,隻會頭皮發麻。

不知是誰問了一句:“對麵來了多少人?”

兀言昊與司徒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成了啞巴。

“司徒前輩,你照顧好嫤兒,我去和他們拚了!”完完約用力眨了眨眼睛,才把眼角的撕痛忍下去,他將大刀撤出,扭頭往山下衝,卻又被司徒劍一把拽住。

“不忙!我們手上還有人!可以試試談判!”兀言昊往關押幾位同門師兄弟的那間屋子走去。他心裏其實沒什麽把握,隱衛與玉煜間接合作了那麽多年,卻一樣被其視作異類,這兩個師弟與大梁皇帝之間達成了什麽樣的協議,能不能起到威脅作用,尚未能說。

三個人在風中站了一會兒,同時舉步往回走,才到坡下,突然見樂青滿身鮮血地從屋子裏跑出來,完完約喚了一聲:“樂神醫!”

後者嚇了一跳,驚弓之鳥似的,縮成了一團,等反應過來,竟掉頭逃躥,死活不敢回頭。

司徒劍心中一沉,顧不得樂青,帶頭闖了進去,兀言昊卻繞過了屋門,往後院疾急,完完約聽到一陣激烈的打鬥,樂青沒敢跑遠,發現這邊有動靜,又返身跑了回來。

完完約頓時全明白了。

柳歡趁著三人被戰事吸引,忍不住衝進去手刃仇人,浮屠宮那兩位長老皆被封了經絡,有功夫也使不出,是以不難得手。樂青這樣狼狽地跑出來,自是因為發現了兀言昊等人去而複返,他隻能佯裝是自己殺了人,妄圖調虎離山,讓柳歡先走。

隻可惜,這樣的伎倆瞞不住那兩隻老狐狸。

完完約闖進屋裏,兩具無頭男屍映入眼簾,滿地都是血,他又驚又怒,閃身衝出了外門,加入了戰圈。樂青大聲驚呼,跟上去助陣,四條影子瞬間絞在了一起。

屋外,四長老捂著胸口,已然呆滯,隻聽他喃喃地道:“我隻不過被氣得狠了,出去了一趟,回來就成了這樣……師弟,兩位師兄都……”他平素與二長老交好,就算置氣,也不敢將其怎麽樣,多半是受了氣就自己出去泄憤便了,哪想這樣一來卻給了柳歡可趁之機。一時間,懊惱,怨恨,後悔,齊齊湧上心頭,他心裏火燙,喉間一陣陣發苦。

死了,就這樣死了!浮屠宮銷聲匿跡十餘年,本以為會有機會重見天日,結果卻是這般!

戰鼓轟鳴,南禹軍節節敗退,南禹的主帥派去神壇求援的信使一個也沒回來,以惜祭為首的沿河村鎮被大梁軍占領,衛嫤等人藏身的荒村離水道較遠,暫時無人染指。可便是這樣,幾人也絕無機會全身而退。

最好的方法,當然是在沿河村鎮完全被占領前,退上神壇,與葉冷等人會合。

就在大梁軍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巫族藏身之處的時候,兀言昊已拿下了柳歡,幾人就站在那個庭院裏,麵麵相覷。完完約想起漠北軍的呼號,此時心如刀割,浮屠宮三位長老各各沉默不語,兀言昊反扭著柳歡的手,漸漸使力,一滴豆大的汗珠沿著柳歡的額角滑下來,將臉上的黑灰衝淡,劃上一道濕痕。

“你……老夫說過,自會給你一個交代,你就這麽等不得?”兀言昊聲音冰冷。

“等?你教我怎麽等?你們是同門師兄弟,我是什麽?我在你們眼裏隻是個小輩,隻是個外人,誰知道你們守不守信用?我隻答應帶宗主大人去見大祭司,沒答應要留誰性命,你們若是覺得心中不痛快,殺了我便是!反正我們柳家也隻剩下我和妹妹兩個,如今我妹妹死了,你們都高興了?”柳歡秀眉橫飛,似完全未將兀言昊放在眼裏。

“歡兒,這裏沒有人說過要害你,事已至此,我們能做的,就是想想怎麽應付過去。”樂青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擋在兀方昊麵前,可是後者卻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兩相僵持著,空氣非一般地冷凝。一眾人聚在院子裏,沒誰會注意到隔壁的那間屋子裏,有個人影悉悉摸摸地站起來。

衛嫤發現自己沒有死,心頭居然湧起一絲淡淡的失望。

一束金色的陽光紮進窗欞,將屋內飛舞的細塵照得清清楚楚,屋子裏很亂,到處布滿了厚厚的塵土,連著帳頂都是灰撲撲地一片。衛嫤被灰塵嗆得用力咳了幾聲,吐出來的仍舊是血。

她心裏空蕩蕩地,好像被刨去了一大塊,半天,也不記得自己經曆過什麽。她的手幹淨整潔,隻有幾處指甲劈裂了,有些疼,她想不起是做了些什麽才裂開的,也想不起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她打量著這間屋子,一路慢慢摸索,遲疑地,迷惑地,在屋角那麵銅鏡上揩出一塊淨土。鏡子裏,映著一張極其陌生的臉,鳳目斜飛,臉色蒼白。

她嚇了一跳,推翻了身後三條腿的凳了。

“砰!”房門被人從外麵打開,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影出現在麵前。

“嫤兒,你醒來了!”完完約且憂且喜。

卻見衛嫤轉過身,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像是完全不認識他似的搖了搖頭:“你是誰?她……又是誰?”所指的“她”,恰是鏡中人。她這一動,鏡子裏的人也跟著動,於是她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更白了。

她就是鏡子裏的人,可是她卻完全不認識。

“嫤兒!”完完約的手停在半空中,因為衛嫤驚恐地避開了他。

“嫤兒是誰?是我?不對不對……我叫卓樺!”

是啊……桃之夭夭,灼灼其華。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