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六章 往昔

“老同誌,您是東北人吧”?看這一老一小實在有趣,蕭寒便有了搭訕的心思,撂下手裏的筷子,從身邊的包裏掏出了一包熊貓煙,遞給了老人,燈光下,他分明看到老人的左手中、食指給煙熏黃的痕跡。

“喲,真是好煙呢”!老人一伸手,豎起了手掌本想推拒,卻看清了煙的牌子,嘖嘖的讚歎了一聲。

“啥好煙”?年輕人湊了過來,看了看,卻不認得這種如今還隻是特供的香煙。

“大熊貓,中央首長才能抽得到的煙呢”!老人笑著給小夥子解說道.

“是嗎”?小夥子跳脫的很,才不管這個那個的呢,伸手拿過了香煙,卻發覺是沒有拆口的。

“嗬嗬,拆開吧,我這人不抽煙,給您二位敬煙可是很有誠意的喲”!蕭寒笑道,那小夥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煙遞了回來,衝蕭寒笑了笑,低頭扒麵條。

“我在東北工作過”!蕭寒說道,用意無非是拉近一下相互的感覺,減輕他們的戒心,也真是無奈了,蕭寒因為不吸煙,家裏便準備的很少,恰恰誌雙從老爺子那裏拿了一些熊貓,所以呢,舒芳也就不另作準備,畢竟家裏的客人很有限的,以至於蕭寒包裏隻有這種,如果拿出的是普通香煙,也許也不會引起老者的戒心吧。

“是麽,在哪裏”?

蕭寒將自己在遼鋼集團工作的經曆說了一下,那老者果然曉得的,聞言之下,頓時多了幾分親近,“說起來,你工作的地方距離我們那裏還真不太遠,坐車也就四五個小時的路程”!

一下子關係就拉近了,蕭寒拿過呢那包煙,笨拙的打開來,抽出了一支,遞給了老者。

老者將香煙夾在手裏,蕭寒尷尬的一笑說道:“喲,我隻準備了煙,卻沒有火兒呢”!

“看來你還真是不吸煙的”老者無所謂的一笑,從兜裏掏出了火柴,可那小夥子卻已經打著了打火機了,遞到老者的麵前,嘻嘻笑道:“我給您點著”!

“都帶火兒啦,那你肯定也是吸煙的吧,喏,自己拿,看樣子我可比你大不少呢,怎麽的,還等著我敬你”?蕭寒將那包煙往小夥子跟前推了推說道。

“嗬嗬,嚐嚐,嚐嚐”!小夥子一邊笑著,很不好意思的模樣拿過了香煙,抽出了一支,先不忙點燃,橫在鼻子下邊聞了聞讚道:“真香啊!比金金龍還要香呢”!

“傻小子!金金龍那算什麽香啊,那是添加了香料啦,聞起來纏腦漿子,這可是正宗的煙草自然香,再說了,你拿四『毛』一包的金金龍和這幾十元一包的大熊貓比,你還真能了你”!老者看樣子是十分喜愛這個小夥子的,在他頭上輕輕的拍了一下,笑罵道。

“這麽貴呀”!小夥子一吐舌頭說道。

“當然啦,唔,看你能抽得上這煙,那小夥子你的身份不簡單吧”!老人敏感的問道。

“在部委工作”。蕭寒簡單的自我介紹。

“我看也是,不在那種大部門,平常是接觸不到這煙的”!老人點點頭,像是要表白什麽一樣說道,“我是來平京上訪的,跟你說,我不是來鬧事,隻是想要真正的反映一下問題罷了,所以呢,即便是你在部委這等部門工作,我也不會瞞你”!

“老人家,其實我已經看出來了,您是有事情才來平京的”。蕭寒微微一笑,“您別管我幹什麽的,今天呢,我就是一個普通的路人,見您感覺比較親近,老人家,今年有六十了吧”?

“哪有,我還小呢,五十八!不過……唉,還沒到退的歲數呢,卻生生的讓人給『逼』的提前病休了……”老人長歎了一聲說道。

“看上去就知道,您老這身子骨可很壯實的,怎麽還弄了個病休”?蕭寒卻是知道的,到年份退休和提前病休,在待遇上是不同的,從經濟上來說,每個月最起碼差幾十元呢!而且,這種影響,還一直存在。

“欺負人唄,我二爺可是解放前就參加工作了,雖然級別不高,但要真正正式離休的話,那錢可是不老少,現在算什麽啊,病退,明顯就吃兩年的虧呢,今年正趕上調級……”小夥子在一邊給老人抱屈道。

“哦,你很清楚嘛”!蕭寒搭了一句。

“我怎麽不清楚?我二爺和我爺爺可是抗聯的老戰友,不過……我爺爺在抗戰的年頭兒就犧牲了”

“啊,那你和我差不多,都是烈屬,我大爺爺是在抗戰中犧牲的,我三爺爺是在解放石城的時候犧牲的,這麽一說,就感覺更親近了,別的不說,今天您爺倆到了平京,算是到了我家門口兒了,我最尊敬的就是扛過槍,為國打過仗流過血的老戰士了,老人家,今天呢,我請客,咱們喝一杯”!

蕭寒說到這裏,扭頭招呼了一聲:“老板,咱這兒有啥好的下酒菜沒有”?

“大魚大肉的沒有,不過幾樣下酒的小菜還預備著,您等,我給您說一下哈”!老板一聽這邊要點菜,趕緊走了過來,對蕭寒說道:“水煮花生您要不?還有豬爪、蠶豆肉皮凍”!

“還真不錯,那切仨豬爪,來一盤兒肉皮凍,水煮花生來那麽一大盤兒,酒是二鍋頭吧?大瓶小瓶的?大瓶的話,來倆”!蕭寒故意豪氣的說道。

“好嘞,你 稍等片刻,這就上來”!老板高興的趕緊準備去了,很快,三樣兒清淡的下酒菜就端了上來。

就在老板準備酒菜的這當口兒,蕭寒敏銳的察覺,四五個壯漢從西邊一路走來,當看到老人和那小夥子的時候,驚喜之情溢於言表,其中兩個還想往這邊湊合,卻給後邊的人給阻止了,湊在一堆兒說了寫什麽之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溜達到了旁邊的座頭兒上,要了幾碗吃食,坐了下來,蕭寒心中一動,對老者和年輕人說道:“我去給家裏打個電話,告訴一下晚一點回去,要不家裏會著急”!

“嗬嗬,那我們就卻之不恭啦”!可以看出,那叫春子的小夥兒心思靈動,蕭寒這樣主動熱情,其本身就帶有幾分詭異,給老人接連使了好幾個顏『色』,可老者呢,卻十分磊落,頗有幾分你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的態度,卻是毫不理會。

見老者接受了自己的好意,蕭寒快步走向了路邊的電話亭,隻是他走之後,春子卻湊到了老人的耳邊說道:“不會是給咱們那邊的人打電話去了吧”?

“這人……這人不是那邊兒的,你放心吧”。老人十分篤定的說道。

“您怎麽知道”?

“他的身上有一股正氣”!老人低聲說道,“別看他年輕,可我在他跟前,卻感覺到了當年我們老師長身上才有的那種昂藏正氣”。

“您老的感覺可千萬別出岔子呀”!

“放心吧,我的眼睛亮堂著呢”!

蕭寒自然不知道這爺倆在背後議論自己,快步走到了電話亭中,拿起了電話就給陳小山打了個傳呼,很快,陳小山的電話就回了過來。

“今天我遇到了一個上訪的老人,東北那邊的,聽他和同來的小夥子說話,應該是企業方麵的問題,我想了解一下,可剛才呢,來了幾個很可以的家夥,我擔心一旦老者和那小夥子離開了公眾視線,這幾個人要不利這對爺孫”!蕭寒簡單的介紹了一下情況,要陳小山找幾個人手過來,在平京,陳小山安排這個是最妥當不過的人了。

給陳小山打完電話,蕭寒心中大定,回到了小吃店這邊,坐了下來,這時候,老板已經擺好了酒杯,春子呢,已經打開了酒瓶,給老人和蕭寒倒上了。

“平常不怎麽在外邊吃飯的,要是不給家裏打電話,可要懷疑我失蹤了呢”!蕭寒笑著解釋了一下,和老者推杯換盞的喝了起來。

蕭寒的酒量本就不錯,老人呢,又格外的實在,一來二去,就讓蕭寒給喝多了,隨即,老人的話就多了起來。

“我不是個純正的東北人,老家是河北的,後來呢,我爺爺闖關東的時候一家子來到了關外,就和春子的爺爺一個村”!當蕭寒問起他和春子的關係之後,老人陷入了回憶之中。

“九一八事變,我們的那個村子跑敵情兒都跑散了,兩家人兒,就剩下春子的爺爺帶著一家子和我跑到了山溝溝兒,後來,春子的爺爺為了我,和家人也失散了”!老人敘述到這裏,心情變得很激動,歎聲說道:“春子的爺爺比我大十來歲呢,從我一小,都是春子的爺爺帶著我,而這次跑敵情兒的時候,更是為了我,和倆孩子和他妻子失散,說起來,我那馬子哥,對我是天大的恩情”!

“二爺,說這個幹啥,恩情也是互相換出來的,再說您一說這個就難受,還是別說了吧”!春子看老人落淚,趕緊勸道。

“不,我要說,今天我跟這位小老弟感覺投緣呢,他也是烈士的家屬,理解這個”!老人固執的說道,“可不像有些人呢,對那些為國家犧牲、留學的革命軍人卻沒有比對那些還鄉團親近”!

蕭寒暗自感歎了一聲,這個現象,還真是讓人心寒呢,隻是偌大的中國,他終究是看顧不過來的,好在如今的老兵協會發展迅速,相信不久之後,這種讓那些新老革命軍人寒心的事情便會逐漸的減少直至消失吧!

“後來我跟著我馬子哥一起參加了抗聯,記得那年夏天,我們的隊伍和口木人在石頭砬子那裏和口木人的清剿部隊相遇了,那個戰鬥,真是激烈呀”!老人繼續回憶道。

“當時我們一個團,在經受了口木人三次衝鋒之後呢,就剩下了三百多人,可就是那樣,我們也還是堅守了陣地,要知道,在我們的背後,可是幾萬還沒有及時撤退的群眾呢,為了保護他們,我們甘願犧牲”!老人飲下了一杯苦酒,昂揚的說道。

“那次戰鬥中,我親手『射』殺了六名日寇,跟馬子哥說的時候,馬子哥說他也打死了六個,你不知道,我們兩個好是好,可在平時,卻是事事都要比試一下的”!老人說到這裏,很驕傲的一撇嘴,往事的回憶,讓他已經忘卻了親人的犧牲痛苦,盡情的感受回憶中和親人較勁兒的情形。

“就在我們說什麽也堅持不住的時候,忽然,一個小戰士從側翼跑了過來,隻是還沒有抵達我們的陣地,就給鬼子打倒啦”!說到這裏,老人已經是淚眼朦朧,麵『色』也變得極為蒼白,嘴唇顫抖著難以成聲。

過了許久,許久,老人才算穩定了情緒,對蕭寒笑道:“您看看我,每當想起這個情景,我都忍不住要落淚,唉,也許我現在這樣子去那邊見我馬子哥,會給他笑話吧”?

“老人家,沒人會笑話您!”這時候,老人的講述,已經吸引了附近的食客們,有兩個中年人在隔壁的桌子上聽見老人如此說,趕緊勸慰道。

“嗬嗬,謝謝您二位了”!老人扭轉身,衝那兩個人舉了舉手裏的酒杯算是致意了。

“當時,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也是我給一發流彈傷了額頭吧,湊乎著包紮了一下,因而眼睛有些不好使,這個時候,我卻看到我馬子哥猛的叫了一聲,繼而從戰壕中就躥了出去,我一把沒有拉著,就眼睜睜的看著他衝到了那個小戰士的身邊了,我們連長氣的在我旁邊大罵,大家夥兒趕緊火力掩護他”!

“我馬子哥衝到了小戰士倒下的地方,背著小戰士就往回裏跑啊,跑,可是,再好的身手,再好的掩護,可那是在兩軍陣前啊,那邊的小鬼子千把人盯著這邊呢!我馬子哥跑啊跑,就在要跑到我們陣地跟前的時候,卻給小鬼子的子彈擊中了,這時候,我也忍不住躥了出去,同時竄出去的還有我們連長和幾個戰友”!

“我們七手八腳的把我馬子哥和那個小戰士拉進了戰壕,拉進來的時候,那個小戰士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我們連長哭著罵我馬子哥,說他混蛋,現在正是堅守陣地需要人手的時候呢,他卻為一個已經給打倒的小戰士搭上了『性』命,讓他又少了一個堅守陣地的好兵!”

“我馬子哥艱難的睜開眼睛,衝我們連長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說,你就是罵我我也不後悔,我到那兒的時候他還沒有死呢!我要不出去救他,怎會知道咱們的援軍已經要到了的消息?還有啊,我救他的時候,他跟我說,爹啊,我媽和我弟都在三裏屯呢啊,等戰鬥結束,你一定要去找他們呀”!說到這裏,老人泣不成聲,卻是怎麽也說不下去了。

“我爺爺當時救得是我大伯,在失散之後,我大伯也參加了抗聯,不過和我爺爺卻是在兩個隊伍裏,一年多都沒能見麵,這次阻擊,我大伯他們的部隊作為援軍來救援我爺爺他們這個團,在之前,我大伯不知道怎麽的,就知道我爺爺是在這個團的了,主動要求作為通訊員來送信,可是,信送到了,可我爺爺和他,卻同時犧牲了”!顯然,春子已經聽過這個故事了,一邊勸慰著老人,一邊抹著淚水繼續說道。

此情此景,凡是聽到的人,盡皆動容了,原本喧嘩的小店,變得格外肅靜,隻剩下春子喃喃的低語:“戰鬥結束後,我二爺爺就找到了我『奶』『奶』和我爸,後來又在解放後,將我『奶』『奶』和我爸接到了市裏,一直照顧著我們,我們兩家,就像是一家人一樣”!

聽到這裏,蕭寒就覺得自己的喉頭哽得難受,猶如一團火憋在那裏,想要吐出來,卻是怎麽都不能夠,慘烈的戰鬥這些年他也聽過不少,可是為什麽,這個故事依舊讓他的心如此哀慟!

“過去的事情……不說了!不管怎麽的,咱們都勝利了不是麽?後來我到了地方上,黨和國家信任我,要我負責建設一個造紙廠,我雖然當時不大懂造紙這碼事兒,可咱幹革命的,就像是一顆螺絲釘,隻要國家需要,想擰在哪裏咱都行,於是我拍著胸脯跟領導保證,一定在規定期限內,將廠子建起來”!

“那是五八年的事情啦,那個時候,人們的血真的是熱的呢,隻要一個號召,人們會潑了命的去幹,我記得當時我們一起到郊區的那個荒灘的人是一百零八名,那時候還有人說笑,我們是水泊一百單八將呢,到了那裏的時候,可真正的是荒灘一片,那茅草喲,都有一房高!

我們一百多人,到那兒第一件事就是割草,當時也不是太懂啊,都說造紙是要用草當原料的,要是一把火燒掉,豈不是很可惜,於是就找來了鐮刀,鑽進了茅草地。

也不知道那時候怎麽那麽大的力氣,僅僅三天啊,一望看不到邊的一片荒灘上的茅草,就給我們一百多人撂倒了。

捆起來的一捆捆的茅草,整整堆了三個大草垛,個頂個都一翻眼兒高,割完了草就是打地基,按照上邊提供的圖紙,我們開始挖溝,一個人一天的任務是十五米,嗬嗬,都是黑土仁子地,鐵鍬『插』在上邊,就像是在挖棉花,不用力是踩不下去的,不沾水,鍬上的泥土就甩不下來,於是,我們把自己的臉盆都拿來盛水了,等地溝挖完,我們的臉盆,個個兒都成了爛西瓜皮,可大家夥兒誰也不覺得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