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烈麵色灰白,搖搖欲墜,正要直起身,卻被李淳風一把按下。
“別動。”
揭開衣襟,隻見胸腹之間一片烏青。幸好荊烈貼身穿了護甲,否則刺客意圖逃走時發出的那一枚鉛丸便要將身體洞穿。從懷中取出一瓶藥,倒在掌心搓散了,而後塗抹在傷處,頓時疼痛大為減輕。見他已無大礙,李淳風這才將目光轉向站在刺客身旁的白衣道人。
“還有救麽?”
默然片刻,道人冷冷道:“你請我出手,就該知道後果。”
歎了口氣,李淳風望向地上毫無生機的軀體,“天絕之劍……你的劍果然是無情物。”
荊烈顯然有點愣神,此刻才反應過來,是眼前這鬼魅一般的道人殺了刺客,救了自己,忙道:“荊某謝道長相救之恩!”
“不必。”道人兩個字吐出,弄得荊烈怔怔發呆。李淳風心下了然,拱手道:“承蒙援手,多謝多謝。此間事了,他日必攜桃花釀,與君共謀一醉。”
道人臉上這才有了笑意,“好,莫讓我久候。”
再不多話,轉身便走。荊烈好奇道:“這位是誰?”
“朋友。”
拋下麵具,徑直走到屍體旁,翻檢了片刻,手中多了一隻小小鐵盒,長而扁,看起來毫不起眼,卻令李淳風雙目為之一亮。荊烈忍不住問道:“什麽物事?”
看了荊烈一眼,李淳風伸手一撥旁邊機括,奪地一聲,一枚鉛丸從下方圓口中射出,釘入地下,將堅硬的地麵鑿出一個深坑。
“凶器!”
“正是。”
順手將盒收入自己懷中,翻轉屍體,一樣東西從身上掉了出來。那是塊木牌,因為摩挲日久,表麵黑漆已褪,變成烏油油的潤澤光彩,牌上刻著一個“羽”字。
“原來是叛逆餘黨!”
酒肆主人目光中露出一絲異色,“荊大人見過?”
“沒錯!”接過李淳風遞來的木牌,仔細看了看,“八年前……”
夏王竇建德是隋末另一股割據勢力,其人慷慨豪俠,驍勇善戰,盤踞山東河北一帶,後因援助王世充被擒。王是險詐小人,他則甚有英雄氣,頗得人心。這樣的人,自然是唐王朝的心腹之患,於是饒了王世充,卻必須要將竇建德斬首。臨刑之前,朝廷收到密報,有死士謀劫法場。
“那些人大約有十來個,個個武藝高強,而且似乎有邪術。”一邊回憶,荊烈一邊說道:“圍捕的百餘名官兵死傷大半,直到後來出現了幾名蒙麵神秘人,局勢才得扭轉,全殲了逆黨。事後檢看,死者身上都帶著一塊這樣的木牌。”
“看來羽字係最終投奔了竇氏。”
“羽字係?”
“嗯。”種桃道人曾對李淳風說過遊俠令秘史,其中提到以江湖散客為主的一支,便是羽字係。
“這可麻煩了。”荊烈蹙眉,“難道這裏有叛逆的陰謀?”
“此刻還不能斷言。荊大人還能行走麽?”
荊烈活動了一下,傷處疼痛已減輕了不少,“無礙。”
“好,回長史府上。”男子湛然雙目此刻微微眯了起來,“若我猜得不錯,他們的經曆想必更為有趣。”
如果有兩團絲棉,尉遲方很想將自己耳朵堵住;倘若隻有一團,好歹也可將易秋樓的嘴堵住。不幸的是此刻他的手中連一根絲線也無,隻好聽憑長史大人翻來覆去地訴說自己的不安與擔心。
“一定是上次搜捕山東響馬的時候得罪了這幫亡命之徒。”易秋樓愁眉苦臉道:“可我也是奉命行事……尉遲兄你也知道,上命不由人,為何要將仇結到我身上?這才叫禍從天降……”
他一麵自顧自地說著,一麵坐立不安四處張望。尉遲方開始還安慰兩句,眼看毫無效果,也隻好省些力氣。易秋樓又道:“李先生那邊還是沒消息。會不會……”
“放心,不會有事。”
“可天色都這麽晚了……”
確實,原定日落之前回來,此刻天已漆黑。尉遲方本來極有信心,也被弄得有些焦躁起來。看了看易秋樓,無奈道:“不然我便去瞧瞧?”
“別!別走!”
易秋樓驚慌之下一把扯住他的手臂,“你若走了,我怎麽辦?”
一籌莫展,校尉隻得坐下。就在此刻,門上突然傳來兩聲輕響,長史頓時麵如土色,尉遲方立刻拔刀在手,沉聲喝道:“誰?”
“請大人們用膳。”
聽聲音,正是府中管家。易秋樓這才鬆了口氣,道:“進來。”
門開了,卷入的卻是一陣狂風,呼地將房中燈火吹滅。耳旁隻聽見尉遲方大喝一聲,刀光驟起,纏住一道劍光。
突如其來的黑暗,令人目不能視。尉遲方退了一步,劍光飄忽如靈蛇,兩個翻轉便擺脫了刀光的糾纏,長了眼睛一般直向易秋樓藏身的角落逼來,緊接著當地一聲大響,似乎是重物撞擊聲。劍光急停,又再度暴漲。
“住手!”伴隨喝聲,另一道刀光卷入。與此同時,狂風再起,人影如飛衝出門去,速度之快不可思議,隻餘驚鴻一瞥。
火光亮起,照見室內暗影。尉遲方長刀護在胸前,另一人則是剛剛趕到的荊烈。長史坐在地上,安然無恙,隻是臉上全無血色。視線移向門口舉著燭火的人,青衫束發,正是李淳風。
“荊烈!李先生!”易秋樓終於緩了過來,臉上神色便似要哭出來,“幸好你們及時趕到,否則的話……”
打了個寒噤,下麵的話便說不下去了。李淳風點了點頭,將房中燈火點燃,俯身拾起地上一樣東西。
“是那鉛丸!”尉遲方叫了出來。
輕輕摩挲鉛丸表麵,青衫男子不發一語。
※※※
灞橋邊上垂柳,依依似留人住。和風吹拂,拂得人心也暖洋洋、軟融融,這正是春日獨有的意趣,何況是如此溫暖閑適的午後。將木屐脫了放在一邊,背靠柳樹,赤足席地而坐,男子看上去頗為悠閑。手中握著一根釣竿,身側一堆花生殼,說明坐在這裏有些時候了,但身旁的魚簍卻還是空的。
腳步聲輕微,越來越近。正在垂釣的李淳風眉頭舒展了開來,並未回頭,隻閑閑招呼。
“荊大人。”
身後那人停了下來,隔了很久,方才沉聲道:“你知道是我?”
一絲笑容從酒肆主人嘴角浮現,“既然來了,那就是了。”
“哦,願者上鉤麽?”
“在下姓李,卻不姓薑。”放下釣竿,青衫男子伸了個懶腰,而後站起身來,轉過頭去。一道陽光從斑駁樹影中直瀉下來,正照著來者出鞘的利劍,又反射到李淳風的麵容之上,將眉目映得分明:原本清俊柔和的棱角,此刻看來竟是鋒銳異常。
“結客少年場,報怨洛北邙。利劍鳴手中,一擊而屍僵。——荊大人手中之劍,將為我而鳴麽?”
沉默片刻,荊烈緩緩抬手,長劍指向對方咽喉,“抱歉。”
“這麽說來,你已發現了?”
“昨晚我遣人去找陳六屍體,卻發現他失蹤了。將那日之事連起來一想,恍然大悟是你布的局。”
“不錯。觀主那柄劍本就是斷劍,刺入胸口不及半分。隻是我在劍上加了些藥物,可以令人麻痹昏死。”點了點頭,李淳風真心讚賞道:“小小障眼法兒,果然瞞不了長安第一名捕。”
“過獎。”荊烈麵無表情地說,“無論你是靠妖邪法術,還是當真未卜先知,我都不能留你。”
“哦?難道你以為,隻有邪術才能破解你的秘密麽?”
不理會對方劍尖,轉過身去,將後背暴露在對方劍下,李淳風自顧自地說道:“你找到陳六,脅迫他重操舊業,同時又勸誘易長史,要他出門誘敵。原定計劃應是你殺了陳六,這樣一來,長安城中的刺殺事件便都嫁禍到羽字係的頭上,卻隱藏了真正的凶犯,這正是李代桃僵之計。同時又一石二鳥,打擊了遊俠令餘黨,杜絕他們向你報仇之心。”
荊烈手中長劍驟然握緊,“向我報仇?為什麽?”
“因為八年前那場屠殺,其實是借刀殺人。”李淳風霍然轉身,雙目瞬也不瞬盯著荊烈,“羽字係並不曾投靠夏王竇建德,更不曾要劫法場。從頭到尾,這都是一個無中生有的陷阱,而你或你的同黨,正是掘陷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