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府邸本屬於宇文化及的寵姬。前朝太師對這位美人寵愛之極,不惜重金,花三年時間修建了這座府邸。然而建成之日也是色衰愛弛之時,三年光陰足夠令權勢顯赫的男人移愛。不甘冷落的女子失去心智,竟妄想用魘魔法咒殺新寵,挽回男子的歡心。事敗之後,女子自殺身亡。此後府邸便一直荒廢,直到皇帝將它轉賜郡主。
“你以為,是那屈死女子陰魂不散?”
“我並不這樣想,不過假如並非人力所及……”
“許多事情均非人力所及,”李淳風迅速接下拂雲的話,斬釘截鐵地道,“但不是這一樁。鬼魂索命容或有之,至於嫁禍,則不是幽冥間的勾當。”
“你的意思是……”
“就是這個。”
“啪”地一聲將小人捏成兩段,從中露出一截黃絹。將那黃絹抽出,瞥了一眼上頭所寫的那個萬人之上、諱莫如深的名字,拂雲郡主頓時臉色雪白,人也搖搖欲墜。
“這……這是……”
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李淳風徑直從懷中取出一根引火木,燃著之後將黃絹湊近。火焰騰起,轉瞬間隻留一縷青煙。拂雲微咬下唇,臉上從最初的恐懼到驚駭,轉為憤怒,最終歸於平靜。
“好毒的心腸!若不是我恰巧發現,等到食盒送入宮中……”
酒肆主人截住她的話:“食盒中什麽都沒有,你我今日也一無所見,明白麽?”
拂雲冰雪聰明,又是自小生在帝王家,如何不懂其中利害,立刻住口,點了點頭。眼看對方轉身撿起地上魚簍,出聲道:“李兄!”
“嗯?”
“我要查出此事。”拂雲郡主低低說道,態度卻堅決無比,“此人既想置我於死地,這一次不成,必有下次。拂雲不能坐以待斃。”抬眼望向李淳風,眼中有懇求之色,“能否相助?”
微風吹過女子鬢發,帶來若有若無的芬芳,混雜在林間草木的清香中;仿佛一場莫名邂逅,沁人心脾,卻又恍惚迷離如同夢境。酒肆主人不動聲色地轉過頭,輕輕吐了一口氣,突然問道:“郡主身邊可曾帶有銀兩?”
這句話沒頭沒腦,問得拂雲一愣,搖了搖頭。確實,以她的身份,出入有隨從侍女,銀兩根本無需隨身攜帶。隨即想起了什麽,從頸中取下一枚絲線穿著的銅錢。
“隻有這個——”
李淳風接過還帶著對方體溫的銅錢,看了一眼。那是一枚普通的五銖錢,似乎不能當作飾物,更不必說佩在眼前這位尊貴女子身上。卻也不問,順手納入袖中,微微一笑。
“隨意樓的規矩,銀貨兩訖,各不反悔。既然收了郡主的銅錢,此事我應承了。”
將魚簍拎在手上,轉身揚長而去,留下拂雲愕然立在那裏。
“這麽說來,你遇見了郡主?”
校尉的口氣又是羨慕又是不甘。此刻李淳風已回到隨意樓,正與他對坐飲酒,將一顆剝了殼的花生放在鼻邊,若有所思地嗅著。
“嗯。如何?”
“還能如何?”年青爽朗的校尉咧開了嘴,“我喝的是桃花釀,李兄走的是桃花運。”
“哈哈。”
“少打哈哈。”不滿意對方模棱兩可的態度,尉遲方追問道:“對了,郡主找你為了何事?”
“生意。”
“生意?”
“和生意人不談生意,難道還談武藝?”看了一眼興致勃勃的尉遲方,麵上露出微笑:“若論武藝,郡主便會找你而不是我。”
“嗨,我可不是……”臉上一訕,連忙轉移話題道:“真不公平,讓我在這裏等了大半日,李兄卻獨自去會佳人。”
“唉呀,朋友一場,難道還計較這些?世風日下,友情也變作生意經了。”搖頭攢眉,酒肆主人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
“這可是李兄自己說的,生意人隻談生意。”抓住了對方話中的把柄,尉遲方顯得洋洋得意,“橫豎在這隨意摟裏,朋友也當作生意隨手賣了便是。”
“大錯。”李淳風正色道:“朋友值千金,像尉遲這樣的好友更是無價之寶,賣一個便少一個。正所謂奇貨可居,怎能‘隨手賣了’?當然要斟酌損益,逢個大價錢才能出手。”
“多大價錢?兩壇桃花釀麽?”
“所以說尉遲不是生意人,未免外行:買價與賣價自然是不同的。”
剛要接話,門口腳步雜亂,未及反應,一人衝了進來,倒把尉遲方嚇了一跳。那人個頭魁梧,身上穿著一件灰色偏衫,頭發披散,麵貌猙獰。眼見他直衝到李淳風之前,雙手揮舞,啊啊亂叫,竟是個啞巴頭陀。生恐他對李淳風不利,校尉連忙起身攔在二人之間,握著刀柄的手卻被身後那人按下。
“無妨。”看著那頭陀的手勢,酒肆主人跟著歎了口氣,“可惜又是個麻煩。”
遠遠望見集市中聚了一群人,不時傳來尖銳女聲。近前一看,卻是一個中年婦人對著一名和尚跳腳大罵。和尚二十多歲年紀,眉清目秀,兩耳垂肩,倒是好人品,好相貌。席地而坐,閉著眼雙手合十,口中喃喃不知念些什麽,身邊女人聲音震天,他卻充耳不聞。
“這還有王法嗎?”中年女人穿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水紅衣衫,臉麵圓肥如餅,一邊拿手絹擦著眼一邊高叫:“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兒,被這**僧拐跑啦!”
圍觀眾人立刻起了一陣議論,嗡嗡亂響,莫衷一是。再看那和尚,既不爭辯,也無羞慚之色,隻是照常念經,眼皮也不抬一下。
“呸!裝模作樣的禿驢!……”
女人卷起袖子,眼看就要動手,身旁突然傳來一聲威嚴喝止。
“閃開!這是做什麽!”
抬眼一看,見是一名穿著校尉官服的年輕軍官,中年女人頓時來了精神,撲通一聲跪下,哭哭啼啼說道:“大人!這不要臉的禿驢將我女兒拐帶私逃了!”
“你女兒?”
眼看這校尉板著一張臉,似乎甚不通情麵,她不由得略有畏縮之意,隨即很快接道:“正是!是小婦人收養的!”
尉遲方心中了然:長安城中也有暗娼戶,不入教坊名冊,一般由中年女子以收養為名教習歌舞,待藝成之後令其接客,從中牟利,這婦人大約就是這一種。將目光投向身後的人,不待他開口,李淳風已經接道:“你家女兒多大年紀,叫什麽名字?”
他態度藹然,語氣溫和,中年女人心中衡量一下,覺得這同來之人比起年輕軍官要好說話得多,轉臉向他道:“叫桃蕊,今年十七。”
“嗯。何時認得這和尚,何時逃走?”
“這……”看見尉遲方一瞪眼,女人忙道:“今早逃走的,若不是我翻她衣櫃發現一串念珠兒,都不知道她勾搭的是個賊和尚!”
“既然合謀私逃,為何和尚還在?”
“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被我抓住了!”女人舉起手中一隻藍布包袱:“這就是那死妮子的包裹,卻拿在和尚手上,證據現成,怎麽不是他!”
“原來你說他拐帶,是因為包裹在他手上。”李淳風轉頭向僧人道:“你這包裹來自何處?”
正在念經的和尚停了口,瞥了他一眼,安然道:“一名女子交與貧僧。”
圍觀的人起了一陣**,中年女人一臉得色,剛要開口,李淳風卻不讓她說話,接著問道:“可認得那女子?”
“素昧平生。”
“胡說!”那婦人叫了起來,“哪有將包裹交給不相識的人的!”
“你知道包裹中有何物麽?”
“當然知道!”中年女人不耐煩地道:“我早翻檢過家中失物了,有她兩件體麵衣裳,我的一支鳳頭釵,還有她自己背著我攢下的體己銀子——天殺的!這死妮子要把我家全都偷光了!”
“那就不對了。”青衫男子遺憾地搖了搖頭,“這包裹不是你家女兒的。”
“你說什麽?!”中年女人跳了起來,恢複原先氣勢洶洶的模樣,“我家包裹我怎會認錯?”
“可這包裹裏並沒有銀兩衣裳,隻有一些石塊。”
“怎麽可能?”女人睜圓了眼,幾乎要把李淳風一口吞了。
“不信麽?那就打個賭。若我說錯了,這位大人賠你一百兩銀子;若說對了,跟這和尚無關,便放了他。”
尉遲方本來袖手旁觀,突然聽他提到自己,打了個愣:“我?!”
“嗯。”酒肆主人泰然自若地拍了拍他肩頭,“朋友值千金,以你我的交情,銀子又算得了什麽,是吧?”
“呃,這個……”想起方才在樓中所說,校尉心知自己又被這位朋友賣了一回,隻得認命地點了點頭。
一把抓過包裹,女人悻悻環視四周,而後迫不及待地打開。隨著一聲驚叫,整個人呆在當場:裏麵果然不是衣服細軟,而是幾塊石頭,正如此前所說。
四周嘩然,所有目光都投射到青衫男子身上。李淳風微微一笑,不理會仍在發呆的女人,一拍手,向和尚說道:“無事了,走吧。”
直到這時那女人才回過神來,叫道:“你是誰?你怎麽知道?”
停住腳步,李淳風拱手道:“在下姓李,是城北隨意樓的主人。”
這句話一出,圍觀人中**更大。坊間傳言多喜加油添醋,都說“隨意樓的李先生”是個異人,為勳衛府謝將軍續命、替舊城祛鬼之類故事被傳得沸沸揚揚,隻不知道原來就是眼前這位模樣懶散的斯文男子。女人張著口,發了半天怔,等她醒悟過來三人早去得遠了,連背影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