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從樹與樹的縫隙間透出,將山林照得斑駁。空氣濕潤,仿佛能聞到露水的清涼氣息。鳥鳴高低婉轉,自得其樂,連早課鍾聲也不能打亂它們的節奏。一條溪水從山上流下來,發出淙淙聲響,一直流入竹筒接成的長管之中,輸送到山下,正是寺中水源。

尉遲方在林中逡巡來往,時而俯身翻開石塊,時而仰頭察看樹木。地上到處都是青苔,綠意森森,偶爾也能發現一些雜亂的腳印,看起來是僧鞋留下的,但卻沒有血跡之類預示著凶兆的痕跡。

正要轉頭招呼李淳風,卻看見後者袖手靠在樹下,撮唇吹哨,跟樹上一隻白羽畫眉一搭一檔地打著招呼,狀甚悠閑。

“李兄?”

“嗯?”

校尉滿懷希望地湊了過去,“發現什麽了?”

搖了搖頭,懶洋洋瞥了尉遲方一眼,“有尉遲大人出馬便夠了,何須李某。”

尉遲方早知這位友人性情古怪,為人隨心所欲,卻沒想到憊懶如此,心中有些惱怒,“莫開玩笑,此事很可能關係到社稷安危!”

“社稷安危麽……”那人唇邊露出一絲譏誚,“也不過是李唐的家務事,與我何幹?”

“怎會不相幹?今上英明神武,當年隱太子和齊王陰謀篡位,想要聯手加害上皇,迫不得已才除去二人。如今這二人的餘黨作亂,身為大唐子民,為國除害,為天子分憂正是分內之事啊!”

“尉遲忠義,確實令人感佩。”酒肆主人的口氣似讚似嘲,聽不出真實心情,“但凡事自有真相,卻也不是史官能夠一筆抹殺的。上皇年紀已老,一旦賓天,隱太子登基順利成章,又何須迫不及待謀篡?且,今上那時不過是秦王,名分已定,隱太子即使再愚笨,也不至於在大局未定之前動手殺弟。不說真相,單以情理而論,謀篡的是何人,加害的又是何人,早已呼之欲出了。”

這番話輕描淡寫,卻讓尉遲方大驚失色,幾乎想撲上去捂住李淳風的嘴,看到四麵無人才定下心來。

“……李兄,你!!”

“嗬嗬,不說這些。逐鹿問鼎、成王敗寇,正是千年不變的戲碼。今上的天下如何得來,是他自己的事,隻要有這番能耐,巧取豪奪也無不可。但若要粉飾曆史,把自己扮成正義一方,未免將天下人當作傻子。”

低首斂眉,目光冷而且銳。一瞬間,慣常笑容滿麵的酒肆主人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可……可是,”尉遲方張口結舌道:“難道你就這樣袖手旁觀,看刀兵再起?”

“噯,這頂帽子可太大,當不起。李某隻是個小小生意人,既無扭轉乾坤的能耐,也沒有力挽狂瀾的本事。”

他一邊說著,一邊沿著溪水走了兩步,望著竹管拚接的水槽出神。

“怎麽了?”

“別出聲!”

尉遲方連忙閉上嘴,順著對方目光望去,隻見那水槽一直蜿蜒到山腳,分成兩股,一股繞進前山寺中,一股通向慈恩寺塔,想是為了取水方便所做的設計。泉水從竹筒中流過,發出清脆聲響,偶爾有些水花濺出,陽光下呈現出五色斑斕的折光。除此之外並無特別之處,但李淳風卻雙眼發亮。

“原來……”

話未說完,突然頓住,視線落在水槽旁,那裏有一樣黑色的東西,散落在亂草叢中,乍一看像是一根枯枝。

“髻針!”望著對方手中拈起之物,校尉脫口而出。一點不錯,這正是一根髻針,與玄奘在塔上拾得的那根一模一樣。李淳風迅速扒開覆蓋在地麵的草葉,動作和方才判若兩人。刻意堆起的落葉之下,有新挖浮土,看情形正是最近才動過。

“這裏,將這裏挖開!”

校尉聞言摘下刀來,連刀帶鞘一起挖掘。土層甚為鬆軟,挖不了幾下,便看到一隻繡花鞋,鞋中那隻腳泛出灰白顏色。

“是個女人!”

李淳風點了點頭,神情凝重。校尉繼續挖掘,過不多時,一具女屍已出現在二人麵前。臉麵朝下,發髻散亂,身邊有一隻藍布包裹。翻過來看,卻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原本並不出眾的相貌此刻變得相當恐怖,大張著無神的眼,舌頭微微吐出。喉間有青紫印痕,當是扼死。

“這……這又是怎麽回事?!”

李淳風打開那隻包裹,裏麵隻是一些隨身衣物,並無銀兩首飾。

“還記得那天在橋上,玄奘遇到的中年婦人麽?”

校尉眼前浮現出那日情景,“對,她說她女兒與人私奔……”

“嗯。當天那私逃女子拉玄奘頂缸,便是用了這樣的藍布包裹。”

“你是說,她就是那婦人的女兒?”

“看這屍體,死去時間大致在二三日內。那婦人曾說,她在女兒櫃中翻到了一串念珠,所以認定奸夫必是和尚。塔頂尋到的那根髻針也是她的,很可能**的二人將慈恩寺塔當作幽會地點。”歎了口氣,李淳風道:“看來誘拐她出逃的僧人事後反悔,又怕事情敗露,這才殺了她。”

尉遲方義憤填膺地一擊掌,“破壞清規,又奪人性命,什麽佛門弟子,真是豬狗不如!”

“不必發怒。此人現在,大約也自食其果了。”

“你是說?”

酒肆主人剛要答話,突然目光一凝。遠遠遙望,有一乘步輦進入寺門,輕紗為簾,輦旁跟隨著幾名侍女。

“阿彌陀佛,郡主到來未及遠迎,恕罪恕罪。”知客僧元弘誠惶誠恐地道。在他麵前,一人白衣淡妝,秋水為神,正是拂雲郡主本人。

“不必客氣。請問寺主可在方丈中?”

“在,在,不過……”

“嗯?”

“這個,昨夜寺中……出了些事……”

“什麽事?”

“呃……其實,其實……”

“其實是昉熙大師身體不適。”一人從殿後施施然走出,替知客僧接下話來,青衫散淡,笑容可掬,正是李淳風。拂雲雙眼一亮,道:“李兄,你怎會在這裏?”

“閑來無事,隨尉遲大人來廟中逛逛。”酒肆主人不動聲色地將身後發怔的校尉往前推了推,“大師既然不便見客,郡主也不必強人所難了。”

“說的是。”拂雲目光一轉,“不過,李兄、尉遲兄,二位可願陪我在寺中遊覽?”

男子欠身一禮,“幸何如之。”

令侍女在殿中等候,拂雲郡主和兩人走出門來。知客如釋重負,心中甚為感激。無論如何,在佛門聖地兩度發生凶殺之事,傳揚出去都極為不利。尤其是麵對郡主這樣的貴客,自然不願吐露。

“發生了何事?”

一等到走出知客僧的視線,拂雲便直接問道。李淳風卻不答反問:“郡主如何知道出事了?”

眨了眨眼,拂雲道:“既然二位都來到這裏,那就一定有了線索。我交托給李兄的事情,想必你還記得吧。”

“生意上的事情,李某向來不會忘記。”

“那麽,可否將情形轉告於我?”

眼前女子言笑晏晏,少了初見時那一份矜持莊肅,卻多了少女的嫵媚慧黠。尉遲方不禁看的呆了,不經意間,聽到自己喉頭傳來“咕”的一聲,驚覺不雅,頓時臉上通紅。

拂雲卻並沒發覺,向青衫男子微笑道:“難道李兄怕我搶了生意,所以不想告訴我?”

李淳風沒有答話,而是從衣袖中取出那塊玉佩,“認得麽?”

女子好奇地側頭看了一眼,突然神色變了。下意識地想要去拿,李淳風卻縮回手,將玉佩收起,低聲道:“提防耳目。”

拂雲醒悟過來,表情卻仍然是怔忡不寧:“這,這是……”

“昨夜寺中塔上有僧人遇害。”李淳風一雙眼盯著她,慢慢道:“這玉佩便是從屍首上取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