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雲臉色轉為蒼白。

“死去的僧人是什麽模樣?多大年紀?”

“三十出頭,名叫元覺,自小在寺中出家。”

感覺得出,拂雲明顯鬆了口氣,“誰殺了他?”

“不知。我與尉遲來到的時候,他已被人擊中頭顱。凶手……”

說到這裏李淳風突然停了下來,側過頭,雙唇微張,似乎想到了什麽。

“凶手怎麽了?”

“跟我來!”

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直奔寺塔而去。剩下兩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得跟隨。剛到後山,兩名僧人已經攔住了去路。

“貴客留步,敝寺浮屠正在修繕之中,請勿入內。”

看了和尚一眼,青衫男子沉聲道:“寺廟雖是方外之地,僧侶卻不是化外之民。連凶案也可以不必報官麽?”

此言一出,僧人頓時失色。尉遲方見狀按刀上前,喝道:“公務在身,不得阻攔!”當先走了過去,李淳風、拂雲二人緊隨其後,一路行到塔下。

依舊是風動梵鈴,古木參天,空氣中卻似乎帶著一絲淡淡血腥,有種無以名狀的凶險。

“是這裏了。”轉過頭來,李淳風道:“尉遲可記得,那日淨修大師被殺之後,元覺有什麽舉動?”

“他?對了,他守在此處,不讓我們上塔。”

“嗯。淨修被害不久,他也遭到毒手。兩人死狀相同,都是重物擊中頭顱,很像同一人所為。如此便有兩個可能:第一,元覺本來就是凶手的目標,第二,元覺是因為發現了凶手的秘密之後被滅口。從淨修死後元覺的反應來看,他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下一個犧牲者,第二種可能更大。”從袖中取出一枚花生果,隨手拋起又接住,“那麽,當天他做了什麽事,或者有什麽表現,令凶手知道他發現了真相?”

他抬起頭,呆呆凝望天上白雲,當日情景一一從腦中閃過。尉遲方見他出神,正要開口,耳旁突然傳來一聲嘶啞佛號。

“阿彌陀佛。”

就在樹下,侍者推著一位老僧悄然出現。僧人身形瘦小,麵容幹枯,若不是蒼老如同樹皮的皮膚包裹,隨時都會散成一具骷髏。唯一充滿生氣的是雙眼,光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大師。”一向落拓隨意的青衫人神情端肅,深深行了一禮。來人正是昉熙,慈恩寺主。老僧點了點頭,目光轉向拂雲郡主,皺紋密布的臉上露出一絲慈和笑意。

“郡主麽?八年前,曾見過你。那時恰逢敝寺開光,你和公主、駙馬一同來,”伸出枯幹的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個頭隻有這麽高。”

少女眼中現出一絲懷念之色,八年前,昉熙尚未老邁如此,而自己隻是個父母膝下無憂無慮的幼兒。依稀記得當年也曾來這樹旁玩耍嬉戲,一轉眼物是人非,父母雙雙辭世,隻有這鬆柏亭亭,依舊常青。

“拂雲見過大師。”

“郡主駕臨,本該相迎;但寺中昨日有歹人潛入,些許俗務,要先行處理。”

“哦?”李淳風明知故問道:“有歹人入寺?可曾丟了什麽?”

看了他一眼,僧人心平氣和地道:“不曾。但歹徒殺了寺中僧值。”

“哎呀,就是那位元覺大師麽?”酒肆主人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惜!可惜!”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元覺勤修佛法,涅磐之後必然已登極樂,也不為可惜。”昉熙垂下雙眼,合掌道:“佛家對生死,原本看得淡些。”

“那麽大師對自己的生死呢?”

話語中暗藏機鋒,竟是步步進逼。昉熙淡然道:“如日之升,如月之降;如水之行,如風之逝。”

“好一個日升月降,風行水逝,”李淳風拊掌道:“但不知執著二字,又作何解?”

聽他語氣咄咄逼人,尉遲方不禁擔心,暗地裏拉了拉他衣袖。昉熙臉上露出微笑:“施主這般,便可稱為執著了。”

哈哈大笑,酒肆主人躬身一禮,轉頭向寺外行去,另二人也即告辭。老僧端坐在椅上,雙目微閉,神情淡漠,遠遠望去仿佛塑像。

“為何離開?”

“難道你有方法在老和尚的眼皮子底下溜進塔去?”

“……還要上塔?!”

“自然。”

“可玄奘已經層層看過,並沒什麽特異之處啊。”

“如果沒有特異,如何解釋二僧先後死亡的事實?”

“隻怕又是無功而返……”

“這一次不會了。”李淳風雙目炯炯,語氣平靜,“因為我已知道,元覺那一天到底看到了什麽。如果所料是真,或許今晚便可知道詳情。”

“太好了。”白衣女子明眸如星,一臉躍躍欲試,“我也去!”

“不行!”尉遲方脫口而出,立刻又覺得太過生硬,連忙補充:“此行恐怕有危險,郡主金枝玉葉,怎能親身曆險?”

“莫忘了我是誰的女兒。”下頜揚起,俊麗中現出一種英氣,“雖比不過尉遲兄,也絕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

“這倒是,郡主巾幗英豪,李某甘拜下風。”

腳步不停,說出這句話的人懶洋洋向前走去,語氣仿佛調侃。拂雲不禁微慍,咬著下唇道:“本以為李兄是倜儻男子,沒料到也……”

“豈敢豈敢,在下是真心之論。這‘手無縛雞之力’用來形容李某這種無用書生還差不多,怎敢拿來唐突郡主。”

拂雲這才有了笑容,“既然李兄也如此說,那便一起去吧。”

“不。”

“為何?多一人,多一份助力。何況……”

話說到這裏突然頓住。李淳風看她一眼,淡淡道:“深淺難知,人若多了,照應不來,反而易生枝節。”

少女笑顏如花,“我信得過李兄,無論發生何事,以你的聰明智略,一定有辦法護我周全。”

“我卻信不過自己。”男子眼中掠過一絲悵然,“世事瞬息萬變,翻覆隻在反掌間。李淳風也隻是個尋常人,豈能洞悉先機。”

“可是李兄……”

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酒肆主人轉過身來,直視拂雲雙眸。

“不要去。”

這一聲斬釘截鐵,不容辯駁,目光卻出乎意料地溫和誠懇,甚至頗有溫柔之意。這男子終日閑淡,偶爾諧謔,仿佛世間事渾不在意中;此刻突然露出不同於往常的正經神色,竟是分外動人心弦。拂雲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青衫男子微微一笑,道:“好姑娘。”

他說得自然隨意,似乎對方並非金枝玉葉的郡主,而是平日裏相熟親近的女孩兒。一瞬間,紅暈從頰至頸,在女子白如玉瓷的臉上蔓延開來。

※※※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旁一條小路,路上走著三個和尚。——其實真和尚隻有一個,那便是最前頭的玄奘,另外兩人跟在他身後,僧袍僧帽,臉麵卻是再熟悉不過的二人。

“真是晦氣,”不習慣地拉了拉衣襟,尉遲方小聲抱怨道:“居然要扮成這副模樣!虧我還應承了於大哥後日的賭局,這一來,可不要輸個精光。”

“為大唐江山,這點小小犧牲算得了什麽?難不成忠義如尉遲大人,也要像李某這般做小人計較?”前方的罪魁禍首李淳風眼觀鼻鼻觀心,一臉肅然,看起來倒真像個佛門子弟,口中卻也沒閑著。

“阿彌陀佛,佛、法、僧是為三寶。袈裟在身,動靜有丁甲神護佑,怎會晦氣?”不問可知,說這話的是正牌和尚玄奘。尉遲方張了張嘴,想起口頭功夫實在拚不過眼前這二人,何況如今局勢,擺明二人是一搭一檔,隻得悻悻住嘴。

天色已晚,寺院生活規律刻板,僧人多半已歇下。三人一路行走,並未遇上什麽事。剛到塔前,突然有人喝道:“站住!”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尉遲方不禁握住了僧衣中的刀鞘,李淳風卻在第一時間按住了他的手。

“阿彌陀佛,是孝達麽?”

“啊,原來是玄奘師兄。”

名叫孝達的僧人秦州口音,身形魁梧,長相甚是憨厚。一見玄奘,連忙合掌施禮,“這麽晚,師兄還不休息?”

“不忙。你在此做什麽?”

“寺監說道,最近寺中有歹人出沒,大家都要小心,因此要我來這裏守塔,若見到生人便搖鈴報信。”

一邊說一邊輕晃了晃手中銅鈴,卻被一隻手順勢接過。愕然看時,正是李淳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