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請我做你的捕鯨女巫?要知道我的要價很高很高,”元緒驕傲地說,“一座城池也買不下我。你要請我,必須一同接納這十二名智障工人。”

“這有什麽難處?我還要請你充當清掃鹿苑的先鋒!”仲雪興奮地回答,完全沒理會阿堪躲在身後的一聲長噓。

“海上鹿苑”常在距離淡水湖一天航程的島嶼——夜霧嶴,補給貨物和人手,補充的物品遠超一座島嶼的產出,必然獲得陸地的支持。

“我在海上鹿苑看了太多垃圾,不想再回那兒去。”元緒拒絕。

回絕卻讓仲雪更堅信:“掃**鹿苑,解救一些人,比殺死一頭無辜的鯨魚好得多。”他再次拚湊有熱情的年輕人,主力是“吼五”和“暴七”,他們是一對兄弟。

“你連鯨魚都捉不到,還想挺進鹿苑?”阿堪冷嘲熱諷,“他們神出鬼沒,不打入內部,就無法掌握他們的行蹤,更別提橫掃海上狼窩。”

哪裏才是突破口?

“您是會稽山的‘山都解救人’?”一個青春變聲期的嗓音打斷討論,混在少主隨從中的一個男孩摘下頭巾,露出原始人類特有的臉:發育期的五官在大餅臉上相互角力般橫長。“我聽過你的故事,”男孩繼續說,“你是大會稽地區唯一敢從白瀝手中解救山都人的劍客。”

男孩是鹿苑兌換籌碼的童仆,少主一時贏得興起,把他也買了下來。這一點少主照例不記得了,他身後緊緊跟著父親遺留給他,又自行招攬而不斷膨脹的人馬。與天生就擁有大量人手卻不懂得好好使用的小酋長相比,仲雪必須一個個去招募誌願者,山都男孩就是他的第四名誌願向導。

在外人看來,鹿苑的聚散是無法猜透的謎團,在內線眼中,卻無法超越暗礁與潮流的航海路線圖,它自有停泊規律。

“你們以義士之姿出擊,還沒靠近黑船就會被鯊魚槍擊沉吧。”少主冷笑,眼中又有羞澀的暗示,似乎是報答剛才仲雪沒有廢黜他的恩情,“我有鹿苑下一輪賭場聚會的邀請口信。”這是仲雪第五名誌願者!至關重要的第五人。

風在離開海麵相當高的地方刮著,紫藍色的夜空沒有一絲薄雲,北極星高高閃亮。他們一致化裝成“庸俗的財主、濫賭的廢物”進入鹿苑,海水在大雁展翅般排列的船隊邊緣回旋,攪蛋清一般打出圈圈白沫。

歪斜的黑殼雙層角鬥船被擠出船隊中心,颶風過後,今晚沒什麽吸引人的角鬥。賭船由幾萬盞鯨油燈點亮,釋放柔和的輝煌!在酒、賭興和疲勞的催化下,男男女女相互挨近,男人的額角貼上女人薄如蟬翼的裙邊……

“讓賭場頭子出來!”暴七一掌拍在堆滿骰子和銅幣的案台上。

“您手放在這兒,我沒法開局哦。”骰子師是美麗的年輕女人,**布滿刺青的手臂,“否則作為莊家的我一旦輸了,隻能陪給您兩隻手了。”她舉起雙手,指間夾著象牙骰子,和光潔的指甲相輝映……暴七一向硬朗自信,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可憎的鄉巴佬。

“那贏了你就能讓‘他’出來了嗎?”暴七含混地問,收回手。

他們此番前來尋找的敵手、那個經營人性惡的一麵、模糊的“他”是誰呢?在傾倒的美酒,旋轉的賭盤,以刺激麻木內心、或小心翼翼品嚐新玩樂的人們臉上尋找禍祟的幻影嗎?賺取暴利的船東很少呆在船上,瓜分賭資的黑手更難露麵,困守在此的打手與女伶,不過是另一種煩躁而勤奮的工人。質樸的鄉野青年,並沒有察覺在糜爛奢華的香氛下,他們正遭受肉體與靈魂的迎頭痛擊。

仲雪推開幾個濃豔裝束的女人……一個清瘦的女孩挽住他的手,“幫幫我吧。”女孩輕聲請求,兩頰飛滿肺癆病人的紅暈,她像是被針紮穿翅膀的小鳥。“行了,我哥哥的後院塞滿你這樣的清純女孩,如果不把客人或政敵灌醉就沒有飯吃,不得不整夜整夜旋轉舞步……你們是罪惡的犧牲品,但你們的親吻也是毒藥。”仲雪內心輕念,推開了她。但其他人沒有仲雪那樣堅定的意誌,青年們不是慌亂地被一支支纖纖玉臂拉走,就是茫然環顧,被夢幻般的排場迷住了。

鬥誌是如此容易喪失,人們如此容易墮落,甚至變成乞求墮落而不可得的奴隸。勉強振作的仲雪擠出船艙,在船尾大口大口吸進海風,但海風也一股膩味!

“你有火絨嗎?”船尾還有一個人,他的詢問讓仲雪血液都凝固了。

仲雪從腰帶上摘下“擊燧”(裝著點火用的燧石、絨草和弧麵鏡的小袋子),慢慢點亮絨草湊近對方——

火光照亮了半張蒼白的臉,中毒的紫斑從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根,仿佛一笑。恐怖的臉就會裂開,如此猙獰的相貌,仲雪不知是美得驚人,還是醜得嚇人?

“哈!”對方還真笑了,“是你,仲雪。”他漠不在乎地湊近火絨,不知點著了什麽幹草——這是老對手白瀝。他滿意地瞅著仲雪,順手將幹草灰揉進自己的麵頰,發出刺鼻的氣味,是什麽止痛的療法吧,“你喝了山都的酒,一離開越國陸地,有沒有小泥人鑽出來向你要酒錢啊?隻有你灑進地的蜜汁與血水償還夠了,他們才會放過你哦。”他嚇唬仲雪,毫不在意幾個月前兩人才為山都大幹一架。

“那你該用什麽來償還山都的血債?”火星閃滅,仲雪朝白瀝使出拔劍術,借由出鞘的氣勢。劍刃朝白瀝當胸剖去,白瀝早有防備,一步後頓、躍上船尾相壘的木桶。

“我聽說你快當護法了?”白瀝仍在笑,“神巫看重的是你尊師的大名,才讓你試一試吧,如果我擊敗你,是不是我也能入住會稽山?”他的嘲諷更激起仲雪的鬥誌。

“會稽山不是藏汙納垢的陰溝!”仲雪一劍劈開木桶,幾百斤走私酒潑滿甲板。

“我倒懷疑……”白瀝正麵接住第二劍,“你能在神廟的臭糞坑裏暢遊多久?”他說得很輕柔,這是他一向的惡趣味,今晚又有點不一樣。白瀝雙肩抽緊,一陣猛咳,血噴到交叉的劍刃上……仲雪一腳踹開他,他撞翻一隻隻酒桶,跌坐到船舷邊。

“你受傷了?”仲雪狐疑。

“不正合你意嗎?”白瀝低沉地發笑,抹去嘴角的血。

異樣的同情湧進仲雪的心:摧殘他人也備受摧殘,喪家之犬的人生到底有何意義?

“為什麽要流亡到海上來呢,白瀝?”仲雪提劍走近。

“在船上能聞到朽木的芳香,聽到濤聲陣陣,還有木頭相互擠壓的嘎吱嘎吱聲,就像住在樹林裏一樣,這就是我來海上的原因。”白瀝述說的是他倆都熟悉的處所,鬥笠般起伏的緩丘林地,瀑布下可供冥想的岩石,倚坐石上的背影……白瀝對逼近咽喉的劍並沒有躲閃,他這種宿命的生死觀是仲雪所痛恨的,仿佛他不再是一個惡徒,倒成了一個烈士。

一陣突來的劇痛,仲雪甩開劍柄,劍在甲板上撞擊出好聽的聲響。是白瀝的忠實夥伴黑屏,用繩鞭抽中他的手。黑屏一手抱起白瀝,一手卷起纜繩,如同狡猾的水手一下升上桅杆,回旋、擺**,轉眼落進更遠處的船。

“為什麽猶豫!”阿堪和其他人手也追來,他們好不容易才擺脫暈頭轉向的酒肉窟,“你不趁機幹掉白瀝,反而讓黑屏救走他!”阿堪跺著腳批評他的優柔寡斷,“難道是出於同一師門的惻隱之心?”

“對,害死人的同情心。”仲雪覺得白瀝就是鏡子另一麵的自己……他甘願親手埋下無數隱患。

這時新任田獵官被拎著後領,也被扔了出來,他再次輸得傾家**產。賭場打手們還察覺了仲雪的刺探,紛紛上場,擺布著造型,揮舞長矛短劍,發出公牛般的吼叫。

與同伴們背靠背擠成一個三角陣形,“砍下救生艇,砸爛賭船就撤退。”仲雪發令。阿堪朝布帆擲出火把,海上的短兵相接!他們在船舷之間追擊,觥籌、賭資、尖叫攪成一團。吼五被兩名壯漢橫腰抱起,一下砸進艙房——房間裏暴七正躺在美麗的女骰子師懷中,原來他贏了賭局,被送予美人和溫酒,勇敢的人倒敗落得最快。

個人搏擊雖占上風,總體而言,仲雪他們是邊戰邊退,有體麵地落荒而逃。

緋色的黎明刷新了天穹,他們砍斷船纜,船隊行列鬆散開來……擾亂了鹿苑,但也僅此而已,他們跳下救生艇,打手們懶散地放了幾箭(畢竟箭很貴),箭杆輕飄飄擦過海麵,就像一聲聲懶散的道別。

天水一色,如此明亮無暇,吼五看著遠去的鹿苑。內心十分失落,因為暴七被女骰子師抱緊,沒來得及(或根本不想)跳下船;但大家都很失落,隻好拍拍他的肩充當安慰。吼五對鹿苑放聲唱歌,送給兄弟的別離之歌,唱得那麽哀怨動人。

“快看。”阿堪指向日出的方向,仿佛與吼五相和,一頭幼鯨躍身擊浪。巨大的水珠撒滿船隻,擊打仲雪的臉龐,第一次“遠征”鹿苑失敗了,他卻與鯨魚不期而遇!

雌鯨馱著懶懶的幼鯨,好奇地靠近小船,這是仲雪第一次親手撫摸一頭鯨魚……猶如一種淨化儀式:它們的歌聲,斑駁的花紋,還有龐大的身軀!仲雪手心發燙,仿佛從鯨身上汲取了力量,“但我還是要殺死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