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醒的烏鴉冷叫一聲,無數拳頭沒頭沒臉地打來,威嚴的虎鯨王和輕浮的仲雪都懵住了,危急的一瞬!彎刀剃過仲雪的喉頭,割出一道傷痕,不是致命傷勢。他冷靜地從枕下抽出劍,與虎鯨王的彎刀一對擊,火星四射。仲雪看到對方滿臉的刺青,須發如海帶蓬勃,門牙鑿空、填補一顆夜明珠,一刹那光芒,怒發衝天的海神形象深深刻進仲雪心中。

電光火石的一擊,無數鸚鵡螺憑空而降,敲擊床板,又消融得無影無蹤,這些打暈他們的圓滾滾“拳頭”,敲得仲雪頭好痛!

驛站中亮起火把,阿堪趕來,連同老驛站長、驛站長的外孫女和寄住的女巫都湧來了,每個人都被鸚鵡螺幻象砸得團團跳!夜半訪客被擊退——他衝破窗欞,在牆上留下一道光滑的圓弧刀口,非凡的神力!

“不要再追了。”仲雪按住阿堪,一手緊按脖頸,血從指縫間湧出。坦白地說,仲雪被對方富有尊嚴的容貌所打動。

“你是我們的將領,怎麽能被敵人劫持?”阿堪焦躁地揮舞火把。

“這裏沒有敵人。”仲雪說,即便是鯨魚也不是我們的敵人。

接受饋贈的難民們,白天沉默而堅韌;現在舉火把圍攏來,注視仲雪的目光並沒有過多的關切,但體現出有分寸的知恩圖報,這種自尊始終震撼著仲雪。

從天而降的鸚鵡螺幻覺,被眾人的清醒所稀釋,消失了。“了不起的幻術師……”阿堪掃視人群,誰才是那個幻術師呢?雖然阿堪是吊兒郎當的巫師學徒,也被激起了競爭心。

烏鴉撲簌簌落進廢墟,又是全新的一天。

晴空湛藍,如同巨碩無朋的寶石,大自然的嚴酷就在於毫不在乎人類的情感,肆無忌憚地展示它的壯美。

人們劃著小船,穿梭到層層疊疊如同小島的房屋廢墟中去,搜尋還能使用的物件和記憶被擊碎前的紀念品。用布帶紮起袖口的女性和孩子們,尤顯清瘦堅強。然而,一道彩虹跨過入海口,架設到廢墟之上,人們輕歎,握緊十指開始祈禱……當人們還未從驚愕和麻木中全然清醒過來,信仰送來了安慰。

彩虹是上天奪走的,又賜予的片刻希望。

仲雪看見揮舞竹枝、祭祀彩虹的女巫,“真是美麗的小女巫,我在會稽海邊見過她,在母親的葬禮上,她站在海裏,手捧一套盔甲沉入水中淨化……”

“噢,那個假扮女人的小孩?”阿堪冷淡地說。

“啊?”仲雪大吃一驚,大大張著嘴,就像一頭脫水的魚。

那個假扮女人的小孩叫元緒。

“元緒?那不是大海龜的意思嗎?”阿堪大笑,又哇哇大叫,手腳像狗刨一樣舞動。彩虹竟然幻化作蛟龍咬住他的後腰,把他拋進湖裏,阿堪被黑乎乎的漩渦嚇壞了,一點也不明白小巫師是怎麽做到的——

“你是昨晚的幻術師?”仲雪朝他行禮,“感謝你昨晚救了我。”

“你的訪客並不戀戰,看來他向你傳達了必要的警告。”元緒還禮,歪頭細看仲雪,元緒的嘴唇非常美,潮濕鮮嫩……“挖開彩虹盡頭的角落,就有寶藏,你相信嗎?”他突然說,仲雪很喜歡元緒,他動作輕盈就像一頭小兔子。

“你能參加我的捕鯨隊嗎?在岸上向‘海神’祈禱?”仲雪問。

“不要相信連性別都撒謊的騙子!”在汙水裏撲騰的阿堪大嚷。

他們微笑,他們不理阿堪,他們真去挖開彩虹的盡頭——廢墟蒸騰起臭水溝的可怕氣味,仲雪和一群溫順的男人跟著元緒,用布條包住鼻子和嘴巴。扒開房頂尋找死難者,那些男人是智力或肢體有殘缺的可憐蟲,他們無法保護自身,更別提反抗壞人了,之前被淡水湖的田獵官賣給“海上鹿苑”做苦工,眼下為救護自己與他人卻表現出毫不遜色的條理性。

“鹿苑”是亡命徒的樂園,無法容身的流氓、海盜、勾結內陸不明勢力,組建一支支船隊,約定在隱秘的海域拋錨,纜繩與纜繩相連,桅杆與桅杆比鄰:賭博、角鬥、濫飲……提供免費鹿肉和墮落的狂歡!吸引周邊國家的尋歡作樂者。起初,阿堪還以為仲雪是楚國來的庸俗財主,像蒼蠅追逐惡臭,打算到鹿苑一擲千金呢。

仲雪卻讓阿堪耳目一新,他們在山林深處遭遇鹿苑第一角鬥士——白瀝。白瀝當時和他的幫凶圍捕一群叫“山都”的小野人,綁架到流淌血與膿的角鬥船上去,混入豹子、野豬一起表演宰殺……殘忍的往事!

但更嚴酷的是眼前——撬起落石、舀開泥湯,找到落難者的遺體,元緒讓親友上前辨認,“是他嗎?”、“是母親嗎?”有人鎮定,有人怨憤,元緒輕聲詢問。怕驚醒長眠者的永恒之夢,有人突然狂怒起來,用力搖撼元緒(似乎元緒該為所有災難負責)……仲雪與阿堪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下,思緒清空了,從單調的搬運中獲得充實的力量。

一個瘋女孩是他們俏麗的跟屁蟲,她是驛站長的外孫女,元緒叫她“大石斑”,說她像石斑魚那樣可口?她除了表情狂亂,確實可愛……啃著發臭的魚幹,不管元緒怎麽誘騙、說服,她也不放棄糟糕的“美味”。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中間,元緒像一個良善精靈加一個壞脾氣惡童,他發號施令,惡狠狠地驅趕他們幹活,他們則信賴他、也作弄他,揪起泥漿中的紫雲英,撒到他頭上,他們茫然的愛把元緒弄得烏糟糟的,仲雪真喜歡這樣子的元緒!

太陽偏西,在湖麵上撩起雲霞,遠處響起嘹亮歌聲,一個男人唱起情歌。不管磨難如何碾壓,都無法抹去人類的情感,仲雪深深沉浸入如夢似幻的黃昏時刻。大石斑放聲回應,跳過一堆一堆破船,朝歌聲跑去。

“她吃的是什麽?”仲雪問。

“鯨脂。”元緒撓著亂糟糟的頭發,鯨魚是近海民眾的食物,是信仰,誇耀勇氣,激發女孩的愛慕。鯨魚死後,屍體隨波飄**一百年,成為食腐者的餐桌,也有鯨魚集體擱淺,成為狐狸和熊的美食。仲雪說:“為什麽我沒碰上擱淺的好日子呢?隻要留下一頭,其餘的送回海裏就行了。”

“你挑選哪一頭呢?”元緒像一頭靈敏的兔子,雙眼卻射出鷹隼的光芒。

“……最弱的那頭吧。”仲雪忐忑地想起夜半訪客,救人的虎鯨、彩虹的祭司,這個世界仍存在迷人的暗語,隻向中選者透露天機。每頭鯨魚都是一個獨特的生命,如同你我,哪個人又是可以被隨便殺死的呢?

夕陽餘暉投射到山背,恰是彩虹的落腳點,泥沙朽木下邊,傳來一聲聲奇異空響,就像牙疼時聽到的幻音。“這是你的寶藏在呼喊。”元緒笑著用竹枝一敲仲雪的指節。仲雪搬開檁條,找到了被海嘯衝散,又被泥石流掩蓋的蒲牢!

害怕鯨魚而嗚嗚叫的蒲牢,竟然不是小龍崽,而是一隻銅缶。下端連接長長銅管,隻要把銅管伸進水下,敲擊飾有龍紋的缶麵,就產生獨特的水中回聲——仲雪失聲大笑,這就是他想借的蒲牢,讓海豚和鯨魚發狂的銅缶。

大石斑站在廢墟最高處,破爛的衣衫被風吹動,宛如水波女神,她發出歡呼,朝入海口招手——

“是伐木工的筏子。”元緒眯起眼,“從淡水湖朝東航行一天,有座大島,島上有許多伐木工,不知他們怎麽樣了……”

“海嘯之後,海島一定缺水,伐木工也要上陸地找水。”阿堪有點兒憂慮。

伐木工同淡水湖居民時而做交易,時而也做壞事,很難解釋的共存關係……三隻筏子漸漸近了:密密麻麻的乘客簇擁一名貴公子,人員之多,超過木筏的承載限度。

“是田獵官的兒子,”元緒大感驚訝,“那個無可救藥的賭鬼!”

“賭鬼回來啦!”一個嗓音如純銀敲擊水晶杯的青年大喊,他是剛才的歌者,正穩穩站在入海口的漂浮物上。

“吼五。”元緒喊他的名字,他立刻心領神會,用完美嗓音呼喚:“暴七!”另一堆漂浮物上的青年招手回應,入海口的兩邊山丘上奔出二三十名年輕人,輕快地跋涉入水,用長竹竿和繩索拖拽浮島——雜亂無章的漂浮物,原來是事先設置的水中障礙。

英俊的少主大嚷“山林、湖灘、野豬、鱔魚、麻雀……全是我看守的財產,你們不準動!”密密麻麻的隨從跳下筏子,叉開水障、驕橫地驅趕民眾。“暴七”首先還擊,他的外號正來源於火暴的脾氣,又在家排行第七。

一場混戰!

其實少主隻為搜刮財物才回家吧,颶風還未過境,他就直奔“鹿苑”,雙手在骰子上**,連老父親的家具都輸光了;現在又來敲打他的屬民,榨幹他們僅剩的骨髓……仲雪上前一腳踢中他英俊的臉,急於表現的陪臣們揮拳上前,仲雪就像敲打兔子一樣用劍柄在他們頭上敲出一個個血包。還沒等阿堪加入群毆,“忠誠的隨從”全體倒地呻吟,隻剩下臉帶腳印的少主畏懼地看著仲雪,仲雪一抬手,他就主動抱頭再次摔倒。裝疼而不願再起身反擊的人,有幾成呢?臣下的忠誠很難靠得住啊。

為尋求避風港,“海上鹿苑”一度躲進淡水湖,海嘯後留下一批破船和傷員(元緒幫助智障工人趁機逃脫),臭烘烘的黑殼角鬥船和賭船快速撤離到外海去了,少主人發狂地追上黑船,不為別的,隻為出海豪賭。難民們先是跟著元緒自救,現在又站到仲雪身後,他們選擇了新的立場。

“是您先拋棄了我們,殿下。”吼五對少主人說。一個族內通婚的部落,青年能左右自己的戀情和家庭,從而比老年人更為強勢,顯然淡水湖就是一個由年輕人說了算的部族。

英俊而好賭的少主幽憤地盯住仲雪,而仲雪自覺麵對一團亂麻,他隻是來借蒲牢的,人們卻對他抱有過高的企望——趕走一名酋長、廢黜一個頭領,他能做到嗎?

“你們對我寄托最終裁決的希望,但我難以承擔正義使者之職。”仲雪說,阿堪失望地大歎一聲!誰能承擔呢?隻能祈求神靈。仲雪示意人們跪下來,各懷心事地祈禱,並不知道向誰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