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逶迤,大海沉浸於茫茫山嵐。仲雪穿過泥濘的伐木小道,海之上,天之下,隱現貝殼般的灰光。

沒有鯨魚喜歡我們,它們遠離海岸線逃走了。

仲雪與阿堪凝視未知的海洋,阿堪努力搜索一些俏皮話,但什麽也說不出。為了生計,上島也回去打漁了,捕鯨隊陷入停頓之中。白色海鳥在空中盤旋,一支船隊如同被神奇的貝殼吐出,鑽出海平麵,是神巫的歸航嗎?不久前無杜帶領大小船隻前往北部,查看傷亡,整座會稽山格外清靜。不,那是白色船體,是吳國的標誌色!仲雪不由大聲呼喊。

大浦和小浦一起去送信,小浦領著田獵官回來了,大浦則留在吳國的“船宮”學習造船。

田獵官還未下船,一大群獵犬吠叫著衝下了甲板,在泛起泡沫的沙灘上跳舞。

“您好嗎,犬伯。”吳國繼承的是商朝末年傳統,以“犬”字指代田獵官。

“我很好,大夫。”雖然仲雪還沒被拜為大夫,田獵官總愛這麽稱呼,犬伯是一名矮小的獵人,卻能嫻熟地從腳印、糞便追蹤獸類,為主公的圍獵提供建議;“但越國看來很不好——颶風橫掃整個越國北部!”犬伯難掩沿途見聞的衝擊,“會稽山受災很小,但武原被海嘯吞沒,轉瞬變成海底冥府。夫鐔是最早一支抵達的救援隊伍,幸存者朝他歡呼,跪下來吻他的銅鉞手柄。”

仲雪也感到難解的激動,為夫鐔的壯舉所激勵,即使夫鐔是會稽山以東的全民公敵。

“我聽說您要捕獵鯨魚,立刻帶最強的弓箭來了……”犬伯三句不離職守。

“但我找不到鯨魚……”

“您還需要蒲牢!”蒲牢是一種蛟龍幼崽,十分害怕鯨魚,隻要鯨魚靠近,它就會發出預警叫聲,“你要去越東借蒲牢!”犬伯確鑿地說,“蒲牢能幫你找到鯨魚。”以下是他的介紹:越國最東部的鄞邑,以海島為領土,擁有通往內陸的一個淡水湖,那裏有一位田獵官。與我獵鹿不同,他乘快艇、帶蒲牢、周遊洋麵,捕殺一切水族。他追擊鯊魚幾天幾夜,與掀翻大船的烏賊搏鬥,把手臂粗的海鰻從鯨脂中抽出。他鞣製鯨魚皮,繃上骨架栩栩如生地放進密室,他是我見過的最凶殘的漁夫!

“殺魚佬,滾回吳國去!”一聲尖叫響起,運送貨物的水手和圍觀的閑人之外,最先朝仲雪吐痰的,是一群瘋瘋癲癲的巫婆,她們崇拜海龜、鯨魚、黃魚、黑鯛、章魚、海蜇等等除了海瓜子以外的一切口味鮮美的海鮮,阿堪冷漠地護著仲雪離開。

“她們是誰?”仲雪很驚訝,“我以為越人都崇拜殺鯨魚的勇士。”

“越人比你想像得複雜,天真的財主。”阿堪喃喃道,人們在盆地中陰鬱地擔驚受怕,女巫常常痛罵鹹魚販子。有人說她們以此讓頭痛的鹹魚販子出一些米粟作為封口費,還有一些嚴肅的漁夫也跟隨其中,仿佛對宰魚生涯深感內疚,以及一些曖昧不清的不知遵從什麽戒律的人們更難以猜透……

仲雪和阿堪登上田獵官返回吳國的近海船隊,前往越東鄞邑——鄞君自稱“東海漁夫”,放牧著海內外的港灣與群島,他的臣民被稱為“外越”。一萬年前,舟山群島以東全部沉入海底,隔絕在外的越人從此開始了海上流浪。外越人是經營商船的海鮮販子、為害友鄰的兄弟,更多時候是海盜,吳國為此特地修建水寨城門提防他們的快艇。

仲雪很難解釋前往鄞邑的心情,一麵他時時抗拒,認為獵鯨永遠不會成功;另一麵,所有人都推動他朝目標邁進,他不知自己能走多遠,忐忑的未知令最甘美的海鮮湯都索然寡味,一路行程隻有舉目四顧的焦灼。

當他抵達……他來得太晚了!

海嘯同樣掃**了鄞邑的淡水湖,漁船被衝上屋頂,熊熊燃燒的樓舍在泥流中飄**。潮水侵襲的碎瓦間,紫菜仍在生長,簡直是水與火的地獄,這已是海嘯之後第十四天了!

魚類克星——田獵官的葬禮早已舉行,連他的妻子都消失於萬頃波濤之中,仲雪該向誰打聽蒲牢的傳奇?

淡水湖的居民都住在竹筏上,巨型竹筏相連,上邊建造浮屋、養殖家畜、種植菜蔬,鋪滿整個湖麵,海嘯後。竹筏被風浪肆意扯碎,拋到湖岸上,連驛館也隻能搭一個茅草鋪子,接待貴客……但誰會來呢?鄞君自出生到死亡,世世代代在海上馳騁,對海嘯台風視為尋常,對人命的脆弱隻有感歎,但也覺得合理。

仲雪與阿堪一起去給人分發少得可憐的飯團,“他們不歡迎我們……”

“我們距離越近,越打聽不出什麽。”

他們傷感、無能,打算過一夜就返程。

但隱現的星雲、鯨魚、風雨,猶如隱秘的地獄之絲,將仲雪的個人命運與越國的國運綁在一起!仲雪在失望中沉沉睡去。他覺得被逼到逼仄的屋角,屋外是茫茫碧海,他卻枯守徒然四壁。他開始理解他所尊敬的劍術師傅在人生的最後,那種絕望的心情……又帶一絲奇妙的釋然,當屈服於不可勝任時襲來的自我原諒……這時他被驚醒!一個男人跨坐**,像一名義薄雲天的義士,一手壓住他的肩膀,要知道仲雪本人也是極出色的劍士,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被要挾——匿名者身上腥味很濃,說話有些漏風,但言辭很有禮貌,在黑暗中莊重得像一位遠道而來的國王,“我隻是來同你談一談,”他說,“關於你想殺死的鯨魚。”

以下是匿名者的故事:有一年我在海中從事不便明說的事項,海霧襲來,混雜魚腥、汙泥和海獸的腥臊(仲雪領教過撲麵而來的海霧,那時沒有歌聲引導,他就會徹底迷失),我偏離航道,也無法分辨海島等標誌物,季節已經轉換。新的季風與洋流來臨,如果我駛錯方向,將跟隨洋流飄**三天三夜。去往東北方向的群島,那裏有一群野人吃菠蘿,還有小老虎一樣的山獸,愛捕捉蝙蝠和小鳥……如果運氣好,我將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了!運氣一般的話,則隨時葬身海底,那兒有直下六百尺都澄淨透明的海溝,我如果躺在幾千尺深的溝底,過往的水手也能望見鰻魚從我嘴巴裏鑽過。我嚐試向海神祈禱,但我很久沒有向任何神靈祈禱了,尤其是大齋宮之死,天神在人間的代言人、相當於越國的女兒死去,沒有一個人敢於為她發聲質問,我就不再信任鬼神了!這時一頭虎鯨浮現船邊,他高大的背鰭劃開水麵,猶如國王的銅鉞,虎鯨是海中的狼群,他們撕咬鯡魚、海豚甚至是鯊魚,他在我身邊轉悠,我像被催眠一樣。跟隨他擊槳,然後看到他的整個家族,三頭雄虎鯨守護在外圍,姐妹、母親、外祖母浮在內圈,海霧在背鰭上飄動,他們有一致的呼吸方式,一起將新生幼兒頂出海麵呼吸……那種景象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良久,霧散去,這群巡遊的虎鯨正是將我引向歸航的方向。我並不理解他們,也不承認是神靈佑護,也許他們隻為了好玩,但我覺得你應該嚐試理解鯨魚。他們並不是任你宰殺的死肉,他們也有不朽的靈魂,你對鯨魚一無所知。對人生也毫無準備,與其讓無聊無知的你任意屠殺鯨魚,不如……

這位虎鯨的救亡君主、萬物有靈的勸解者說著,抽出一把剔魚彎刀,精心鍛造的彎刃閃過峨眉月的寒光——月隱之夜,唯一閃亮的東海之光,抵向仲雪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