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滿瑕疵的獨木舟,一旦吸飽水,就無可挽回地下沉。

“見鬼,那是很難找的柏樹,紋理均勻!”獨木舟鑿得很漂亮,阿堪還特地畫上咒語,可惜用樹根鑿成,難以浮水……他們遭受第一次重大打擊,一個人的離隊也令他們倍感失落,又不得不冒雨步行回會稽山,泥漿橫流,每走一步都變得艱難可憎。

除綠萍一陣陣呻吟之外,五人抬著擔架,走得默然無語。分不清誰和誰是一夥,誰又要反對誰,他們分享同一種溺水感,對緩慢而毫無益處的日常生活擠壓造成的焦躁和無力!

山麓呼吸蜃氣又噴吐雨幕,等待捕鯨隊的,還有大禹陵吐出的更大難題。

六人又冷又累又餓,滿懷挫傷,一道道木門廊也長得離奇。好不容易回到幹燥的火塘旁,分到陶瓷碗裏的隻有稀粥,湯罐裏是清水筍片,“混蛋!隻能啃竹簡了嗎?”他們揪住紅汀大罵,紅汀很瘦小,但紮上頭巾。用細帶捆起袖口,巧妙舞動湯勺,就像是廚房裏的王子;現在卻畏縮得像被踩的田鼠,“不能怪我……”紅汀帶著哭腔討饒。

大禹陵沒撥給仲雪任何錢糧,卻讓他召集最會吃喝的勇士,阿堪的小神殿很快破產了。阿堪為綠萍的斷腿固定夾板,一眼都不瞧鬧劇。在衝突的頂點,往往是騙子阿堪,表現出高度的忍耐力。仲雪看著其他人摔飯盆、踢飛食案,陷入更深的沉默:“這是他能完成的任務嗎?英傑占有更大地域,吞吐更多資源,支配更多的人。在危急時刻,甚至能救援他人,就像夫鐔!而他呢?遠離家鄉親友,和一幫莽漢廢人混在一團,連飯都吃不飽,到底在幹什麽鬼勾當?!”

“那個……下這麽大雨也沒法野炊,能向你們搭夥嗎?”一個侍童趴在吊腳樓前詢問:穿著絢麗的紫色綢衣,鬢發纏入白麻垂到兩肩,臉上淡淡施了粉黛。被雨衝刷出一條一條痕跡,卻更有趣了,這是一個被寵愛著的人,眉角又有一股充滿聰慧的哀傷。

魁梧的大男人們緊盯侍童的背簍,看他變戲法似的掏出稻穀、醃雞和熏魚,就裝模作樣地說:“那麽進來吧。”又吩咐“紅汀,去把稻米舂一舂。”紅汀就瘸著腿,哽咽著去舂米。不請自來的侍童,說是搭夥其實是給餓鬼們送吃的,巧妙地照顧了饑餓同盟的麵子,他脫了木屐上樓來,一下就笑談開了。他挑起話題的方式,充滿技巧和圓滑,又有讓人舒服得直爽,是在複雜處境下成長的結果吧?

樓下,卻有一個戴鬥笠的幹瘦老人,如鬆柏般孑然佇立。警覺地盯著侍童,他的目光如此銳利,讓在場者都不自在起來。

“那是你的仆人嗎?”仲雪問。大夫有陪臣,陪臣有家臣,連仆人都有仆人,這就是春秋戰國的等級森嚴。

侍童朝老人做了一個手勢,老人便一言不發地上台階,脫了鬥笠行禮,而後一言不發地幫阿堪處理綠萍的傷口。

“我等捕鯨隊歸來,已等了兩天。”侍童對著仲雪,正式伏地跪拜,“我是姑蔑君的侍童。”他毫無隱瞞地開場。

“姑蔑,那是越國以西的屬國。”多虧阿堪上的地理課,仲雪對越國的東南西北有了模糊認識,原以為是深入東海捕鯨,卻讓他一再和四麵八方發生糾葛。

他們的對答如此彬彬有禮,鄉野男人們尷尬起來,幹咳著。不由自主地退到一邊團坐,隻有小浦晶亮的雙眼,緊盯仲雪與侍童的嘴唇。

“正是,”侍童現在叫“稻秋”,出生時的名字,已記不清。以下是他的自我介紹:小時候我在家門前玩,被一個路過的姑蔑人虜去,帶到血吸蟲叢生的越國西部,獻給一個很有些勢力的男人,我必須叫那個男人“我的將軍”。得知您要獵殺鯨魚,就向姑蔑君說動:假如自己參加獵鯨,也能令“我的將軍”更添榮光,並發誓將鯨魚的舌頭獻給他。姑蔑君答應讓我前來,還派一名老家臣跟隨(監視我不讓我逃走)——這就是稻秋眉間的陰霾吧。

“你怎麽想?”仲雪斜睨看阿堪。

不潔的孌童,會敗壞獵鯨隊的名譽。仲雪應該拉攏“有威望”的能人,而不是讓宵小之徒混進來;但隻要有才具,又何必在乎聲名狼藉?

“我想……”阿堪紮緊繃帶(綠萍發出一聲痛苦幹嚎),頭也沒抬,“饑餓、寒冷和戀愛三者相比,首先是不顧廉恥也要填飽肚子!”

這時紅汀端上盛滿米飯的食案,隊員們吞咽口水,又偷偷瞅仲雪。等他開飯的命令,饑餓是一種誠實的反應,隻要涉及肚皮,就無法欺騙任何人,也無法被欺瞞。

“那你們去填飽肚子吧,”仲雪撿起一支竹簡,“我選的是第四者,先寫一封信。”寫給他在吳國的田獵官,讓忠誠家臣帶麅子肉、鱸魚幹和糯米飯來!為介入越國,他必須當上護法;為充任護法,必須屠殺鯨魚;屠殺鯨魚是他的事業……事業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