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句訓誡來去匆匆,獵鯨的彎柄割刀,供奉在大齋宮神廟裏,神廟建在越國南部叫“句無”的地區,而大齋宮被她的陪臣——夫鐔暗殺。仲雪產生一種單純的正義感,為什麽要殺死一個好心眼的老太婆呢?
越國猶如漂浮東海的肥美桑葉,會稽山有一個龐大的巫師群體,如同葉脈一樣布滿葉麵,這個膨脹的神官群把職位傳給家族後代,不斷積累驚人的地產與財富。同時人們還信奉另一些自學成材的神棍巫婆,他們指責前者無能,前者警惕後者的進取,而兩者都一樣貪婪。
句無的新主人夫鐔不喜歡巫師,更覺得每逢戰事、占卜官指手畫腳十分討厭,他率先廢除軍中卜官製,這意味著從此以後,行軍打仗都聽從統帥號令,而不是聽從巫師的預言;這勢利的魔鬼會把漁叉給他們嗎?
阿堪建議仲雪去偷。
“我們到底是去獵鯨還是去當賊?”仲雪說:“冒這麽大的名譽風險去行竊,這些殺魚刀最好附有真正的魔法幻術,而不是虛有其表。”
小浦又鎮定地比劃手腳,大浦為他翻譯,“夫鐔拆了大齋宮的神廟,木料用來加固他的句乘山水門,我們可以趁夜遊進去。”
“為什麽小浦什麽都知道?”仲雪誠摯地質疑。
“我們為很多神廟提供木料,沒人提防聾啞人泄密,神官們總是隨心所欲地交談,而小浦懂唇語。”
“看來我們也要當心自己的嘴唇。”仲雪微笑。
句乘山的大魚嘴唇上鑲滿珍珠,在氤氳的水麵撥動月光倒影,它們都是搶來的神魚,原來養在齋宮神殿的池塘裏。捕鯨隊劃著半沉半浮的獨木舟,逆浦陽江而上,風力正在加強。蒼翠山野正在遠道而來的水汽襲擊下震顫,烏雲追逐小舟,將暴雨灌進船艙,一半人不得不賣力擊槳,另一半人賣命把水舀出船舷。台風搖撼大地,他們卻領略了美如幻境的會稽山南麓,深藍的山陵在淡紫色的閃電下發光……上島、下島把船劃進蘆葦叢,大浦小浦等在半途楓林接應,仲雪與阿堪潛進風雨交加的句乘山——夫鐔和他的邪惡軍團就盤踞在那裏,那裏很狹小,但每一扇門都擦得精光蹭亮。
幾千年裏,橡膠樹靜靜生長在幾千裏的海外,人們穿布鞋或皮靴。更多人打赤腳,一下雨就沒法外出,連戰爭都不得不對雨季避讓。雨夜,隻適合室內活動。夫鐔正和一群多嘴多舌的謀士設宴,沒完沒了地談論著未來和王冠。
水道在宴會正下方,仲雪遊進漆黑水道,透過木板縫隙能看清夫鐔的白發。
“我們一定是瘋了,竟然到惡魔屁股底下偷神器!”仲雪輕聲詛咒。
“英雄遠征一旦得手,就是《不堪抄》濃豔的一筆。”阿堪還竊笑。
水門是一座水中城寨,黝黑岩石的盡頭插著三柄梭鏢、長矛和彎鉤,通體銅鑄,宛如禁止通行的封印,發著冷峻的光。沉重的木柵欄將水道一截兩段,他倆被攔在外邊,心不由下沉……
“嘻嘻阿弟……”
“見鬼。阿堪,你不要像綠萍一樣發嗲。”仲雪嚇了一大跳。
“我沒說話。”阿堪回答。
竟然真是綠萍!難道他把小車掛在獨木舟後邊一路漂來的嗎?
“輪到我上場了。”綠萍把彎曲的腿揉開,像神跡降臨一般站起來,就像一個發須蒼白的巨人。看得仲雪目瞪口呆,這個老騙子能把自己折疊起來,多小的洞穴都鑽得進去,他就靠這本事行竊;他鑽進木柵欄,搖起索繩,升起木柵欄。
沉浸於女海神眷顧之中的漁叉啊,仲雪默念,朝金光煥然的神器伸出手……指尖冰涼地一跳!一枚長劍擦過仲雪前胸直抵岩石,擊出火星燦然——一名劍士一手掐綠萍的脖子,冷漠地瞅著他們,他很年輕。卷曲的發辮垂在肩上,容顏如同琥珀中的蝴蝶,璀璨而死寂。
仲雪做賊心虛,轉身就跑:“見鬼!那個很美又讓人寒毛倒豎的男人是誰?”
守護三叉戟的精靈嗎?
“我也不知道!”阿堪也跑得水聲嘩啦,前方木柵欄正緩緩落下,“但我猜他一定是‘墮民的雜種、毛賊的孌童、句乘山的嬖幸’!”
“為什麽有那麽長的名字?”
“因為浙水以南沒人比他更漂亮啦,他是王子卻甘作走狗,名叫……”阿堪屏住氣——柵欄底端已壓下水,他們猛一紮入水底,勉強向柵欄與河床的狹小空隙潛去,絞索卻發出可怕的壓榨聲——水底昏暗,仲雪看到綠萍的瘦臉一下湊到眼前,痛苦地扭動,濁水灌進缺牙的大嘴,這下他的腿可真報廢了——劍士把老竊賊塞進柵欄底,阻止水門關閉,他不會任由入侵者溜走!
劍士跟著仲雪、阿堪鑽出木柵欄,他濕透了,也更清雋了,“名叫:烏滴子。”他沉靜地為阿堪補充,他的凝視叫人毛骨悚然。
跳動的金色火焰,發出被雨澆淋的嗞嗞聲,為黑白剪影般的水中對峙染上色彩。夫鐔和賓客們一個個都熱得**左臂,看起來嚴酷而健康,站在水道旁居高臨下地打量仲雪和阿堪。
行竊暴露,大浦、小浦被背靠背地捆著蹲地,上島、下島則連同獨木舟被吊在半空——夫鐔的手下擁有暴徒式的非凡想象力。仲雪認為他們會被剝下皮掛在楓林裏曬幹,他隻是缺乏了解夫鐔的機會。
“大齋宮加持過的武器?”得知仲雪的目的,夫鐔很好奇,揣度他是會稽山的暗探呢,還是一個純粹的傻瓜?“如果一件事毫無用處,人們自然而然就不再做了。”夫鐔說,認定仲雪是個傻瓜。夫鐔並不支持獵殺鯨魚,認為是無用的迷信,耗費太多時間和精力。
簡短的交談,仲雪內心充滿對夫鐔的欣賞與猜想……這時,一個男人匆匆走進來,湊近夫鐔耳根,狂暴的雷鳴吞沒了他的話語。
夫鐔丟開手杖,喊:“先生們快上船,武原沉沒了!”
仲雪被突來的變故深深震懾,這才是他想象中的英豪嗎,還是他所低估的越國山河?“武原是越國東北第二大深水港,看來台風橫掃的災難難以想象……”阿堪湊近他悄聲說,“我們連夜在風暴中航行,至今還能活著,真是奇跡。”
整座句乘山沸騰了,人們束緊腰帶和護腕,到軍械庫領取兵器,倒扣在木架上的快艇一艘艘放下水道,大雨衝刷著男人們果敢的臉龐。
“夫鐔弑君犯上,你的前方是海嘯!你殺死妻兒,你的船隊將全體覆滅!”一個之前坐在宴席間默默吞吃血腸與憎恨的神官衝上水道,指著夫鐔嗬斥,消瘦的身影仿佛是“天譴”的預言者,在狂風交加之中格外悚然……閃電也映亮了仲雪的臉。夫鐔不願向敵手屈服,而殺死自己第一個妻子,而造船時,要把妻子的一束頭發放進船龍骨,稱為“船靈”,護佑航行。所以夫鐔的船隊總是遭遇颶風,或是莫名其妙地漏船。
“現在娶一個頭發濃密的新娘也來不及了。”夫鐔冷酷地說,對於他來說,如果需要一個新娘,那麽就搶一位來,這是他的習慣想法和正當風俗。
夫鐔揮動係著牛尾的銅鉞,馳援遭受滅頂之災的武原。
至於狼狽的捕鯨隊,這夥小偷一時被忽略了。
“夫鐔!”下島大喊,“我叔父在武原造船場做工,我能和您一起出發嗎?”
夫鐔點頭,下島隨即被解開繩索。
夫鐔又回頭問仲雪:“你叫平水幫忙了嗎?”
“沒有。”為什麽每個人都提起平水呢?
平水是句無的劊子手,大齋宮去世後他就擅離職守,逃進更南方的叢林深處,夫鐔說:“讓烏滴子找平水來幫你吧。”夫鐔說得那麽簡單,烏滴子也接受得毫無異議,仿佛這是一件稀鬆平常的公務;事實上,是不計任何代價也要辦到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