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躍出冰層,春天在地表下孵化,仲雪在越國迎來第二個春季。在冬季封山之後,春季梅雨之前,必須找到第二根巨木製作備用獨木舟。

浦陽江盤繞一座座青山,映山紅與桃花點綴寬闊的綠帳,江水拐彎處浮現一艘艘沉重的敞口船。裝載著岩石,被日漸激越的江水送出海,運往急需石材的武原。仲雪與阿堪腳步輕快,深入山中,一陣太陽雨。淺灘處的鵝卵石被雨點打亮,每逢春雨,仲雪仍會有幻聽,恍如越國給他額外恩賜,這次又聽到清越的笛聲。

“又是那名少年,用笛聲帶路,他是越國山神嗎?”仲雪問,“去年第一次碰見他,他吹笛子引我去見山都,他有許多幻化,白蛇也是他變的嗎?”

“這麽多問題,我該回答哪一個?”阿堪敲響小銅鼓,催促毒蛇爬蟲趕快讓路。

少年沒有飄然離去,而是猛竄到仲雪跟前,不是別人,正是他禁忌的侄子,伯增。他去而複返,在會稽山麓的幾座城市寄居,一直沒有放棄對叔叔的追蹤。

阿堪激動地上前對伯增敲鼓,差點嚇壞他。

“二十七個不堪重用的人,你果真是天生的笑料。”仲雪推開阿堪。

“吳國水妖和越國鼓神之間語言不通,他看起來還是傻愣愣的。”阿堪為失敗的擊鼓叫魂辯駁。

“你不想知道我在瀑布那邊看到了什麽嗎?”伯增阻住仲雪,他的雙眼緊貼眉毛,狹長而迷離,這是一雙充滿童稚的丹鳳眼。

“你看到什麽?”阿堪誘導伯增。

“我既不想知道,你也不必告訴我。”仲雪再次拒絕。

“你知道傻孩子在瀑布那邊見到了什麽,對嗎?”阿堪問。伯增慢吞吞地跟著,月亮升上樹梢,一個水霧騰騰的金色月夜。

他們來到伐木小屋,大浦小浦都不在,鍋裏慢吞吞地滾著米湯,野兔皮剝了一半,還有什麽比晚餐更有吸引力?巨石長滿青苔,在月光下格外渾圓。石頭後邊有小孩探頭探腦,仲雪以為是小浦,走到跟前卻不是。肮髒的小孩哧溜哧溜吸著鼻涕,手攥一支小牧笛,讓仲雪相信他是山神,又不甘心。

“你迷路了?知道伐木工去了哪裏?”仲雪向小髒孩打聽不出什麽,“跟我們一起走嗎?”

“如果他願意呆在山上,最好別勸他下山。”阿堪說。

仲雪寧願帶一個陌生小孩下山,卻不願接納親侄子,不過他下山走得很慢,以便伯增能不費力地跟上……夜空滾過山穀回音,還有野獸在呼喚。他們淌過淺淺的山澗,小髒孩忽然停步,當著仲雪的麵——小髒孩的雙腳在融化,手心、嘴中、鼻孔不斷湧出泥漿,山丘顫抖著,像一頭巨大蟾蜍從冬眠中醒來,順著山澗,巨石與泥沙咆哮奔騰而來——山洪暴發!

“叫你別勸來路不明的家夥下山,”阿堪拽起仲雪就跑,“那小泥猴是‘山洪之神’!”

沿途所見的渾圓石頭,也是幾十年前泥石流的遺留物吧。大如一座座房子的岩石,如同山神投擲的棋子,從山頂砸來,伯增撲住仲雪,用瘦長的身體遮擋住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叔父……當大浦和小浦從泥石流中找到他們,仲雪輕輕推開舍生保護他的伯增,“你最好不要做這麽危險的事……”大浦和小浦正是察覺山澗水位徒然下降,才趕忙離開伐木小屋的。

洪水越大,越沒有潔淨的水,他們一身泥湯地翻過山嶺。來到諸暨,啊,在夫鐔治理下的大諸暨,驛道平滑得難以察覺,有如丘陵間拉直的新絲帶。

諸暨的繁忙碼頭,連最粗野的水萍也無法安靜生長。成排的硬木從更遠的南方開采而來,浸泡在水道中,等待送往吳國建造艅艎大舟及其他軍艦。

“仲雪將軍!”有人喊,稻秋對崇敬的人一律稱為“將軍”,美貌的侍童正光腳踩在比自身大幾十倍的柚木上,是稻秋擔心他們出事,領人手來接應嗎?要知道稻秋一直擺弄算籌,計算成本與利潤,能遠離他的交易中心,親自來尋人,可真不容易……但他是來采購船木的,他看中一根樹冠被雷劈過的柚木(因此無法朝貢給吳國),沒有入山搜得的柏木那麽巨型,但也極其可觀。

伐木工崇敬山靈,認為山洪暴發就在於稻秋任意開采山石、破壞植被,大浦兩兄弟衝上前要打稻秋耳光;稻秋的老仆人也跳上巨木,拔劍挺身,“如果你們靠吃食物而不是敬神過活,就不能質疑給你食物的人。”老仆人冷峻地說,大家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聽話。

小浦又打手勢,大浦代言,認為買來的木頭會破壞捕鯨的聖潔性。

老仆人責怪伐木工太過注重虛幻的名譽,“如果需要鯨魚,稻秋先生也能為你買一頭來。”他對稻秋的敬稱也十分古怪,就像崇敬一名過分年輕的教師。

“攻擊一個無法為自己辯護的孩子,也算是正義?”阿堪與老仆的矛盾也觸發了。

小浦無法為自己辯護,大浦上前,渾身泥濘的他們踩踏漂浮的巨木,已置身中央菜市場前,等候開市鑼聲的菜農、水果販子、牛販子、木料販子和小偷齊聚水門柵欄下,先是推鬧喧嘩,接著陸續靜下來,聽大浦的演講。

還算不上一場演講,大浦說伐木工很苦,身為國家工匠的伐木工。自身屬於國家財產,一出生就要為國家在山林間攀援,如果沒有說話的機會,就如世襲奴隸一般苦幹下去,永遠不為人知。我是為了伐木工的明天而來的,如果我獵殺了鯨魚,人們就會注意我,我再為伐木工說話也有人聽見。

“說得好!”有人喊。

這時,一個身影出現了,讓全場一下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