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快艇箭一般射入會稽山的海灣,上島來報,鯨群出現了!

“又是垂死的鯨魚嗎?”

“不,活的!整整一群,海麵都泛黑了。”

人人都盯著仲雪,知了的轟鳴響徹殿堂。他們已整整等待兩年,他們不能喝酒,不能戀愛。他們人生中的一切都延後了,他們在等待中疲憊不堪,變得衰弱易怒……他們在等仲雪發令,隨便他發令或不發令,他們都要自己出海了。

仲雪點點頭,讓阿堪領全體隊員跪下來,祈禱:上島發現了神的使者,如果您聽到了我們的祈禱,請轉告她,我們將追上它、殺死它,這是命運讓它與我們的相遇……如果你沒聽見,那就算了!他們站起來,出陣!獵鯨!

當仲雪的侄子帶來馬匹時,全越國的人正蜂擁向海灣。

最終的獵殺波瀾不驚。

途經越國海岸線的是一群弓背鯨,分屬於幾個家族,它們也是在近海偶遇,不同家族的雄鯨們交互躍身擊浪,炫耀雄壯的官能。雌鯨好奇地觸碰,輪流將一頭頭幼鯨頂出海麵。海鳥密集地盤旋,倒紮入海水中,叼起鯨魚驅散的魚蝦。

吼五開始唱歌,請鯨魚預先原諒他們……他們脫掉外套,把魚油塗上胸膛保暖,鯨魚猶如水中的猿猴。天生喜好親近人類,親昵地磨蹭著他們的獨木舟,這種無知的親近讓人心痛,他們選中了一頭年輕的雌鯨。

除了捕鯨隊的獨木舟,漁民以及好奇者的船隊遠遠跟在一旁,他們駐守會稽山近海多日,就是為了等候捕鯨的盛況,來自淡水湖的田獵官少主敲響了“蒲牢缶”。

投矛的次序與分工,他們已演練上千次,仲雪手持三叉戟縱身跳進海中。用盡全身的力氣與重量將長叉刺進鯨魚的頭部,他很快被拉上船尾,捕鯨手們順次舉起梭鏢、紮入中選鯨魚的後背,阿堪遞給仲雪捕鯨刀,在旁觀漁船的驚呼聲中。他再次來到船頭,用鯨刀割開它潔白的脂肪層,加速它的失血,減少它的痛苦……唯一的意外是,臨近終了時刻,一艘快艇像剪刀一樣斜切開水麵。速度驚人,向獨木舟衝撞而來,令捕鯨隊十分緊張。竟然是白瀝和黑屏!

他們也參加了去年冬天的惡戰,而且是大齋宮那一方。戰事落幕,作為戰敗者的唯一出路當然是再次逃亡,夫鐔問起白瀝的下落,白瀝十分驚訝,“夫鐔也知道世上有我白瀝?”他成了句乘山夜幕下的新嘉賓……黑屏以極度嫻熟的手技投出長矛,穩穩紮入雌鯨的心髒,鯨魚一下翻過身。就像一種放棄,或是一種準許,準許他們取走它的生命。

鯨魚一死去的同時就開始腐爛,體內的臭氣使它腫脹上浮……

漫長的兩年,從無知、無聊到無奈、到時勢使然,他們齊心協力獵殺了一頭鯨魚,綁在兩艘獨木舟之間,拖回海灣,他的侄子用馬將鯨魚拉上沙灘。一名蒼老的女巫罵仲雪:“殺魚佬!你比神棍更壞九十九倍!”這是迎接他的第一句問候。

仲雪看著她的雙眼,說了一句“善。”

佚失的《不堪抄》沒有記載他還再辯解過什麽,當他擲出第一刀,他就準備好承受一切的因果論與命運循環……

獵犬朝細浪狂吠,遠近百裏的人們都趕來觀看,誰也無法否認,這是名副其實的盛宴。

平水帶領有誌氣的年輕人站在鯨魚背上,切割鯨魚。為什麽人們總是建議“叫平水來”?因為平水懂得把鯨魚肉切成三角形,還會熬鯨油。

一大群神職貴客走向仲雪,祝賀他“你能獵殺鯨魚,就能完成任何事。”

仲雪說“你們未免太武斷了吧,我覺得自己和昨天沒什麽兩樣。”

全越國的大神巫看著仲雪,神情複雜,把手指放在他的額頭上。用晦澀難懂的咒語念了一通,難道神巫從鯨魚的死亡中,看出了仲雪的末日?

“抱歉,打斷您一下。”阿堪冒失地上前。神巫略一點頭,就被他的大祝們包圍著,聲勢浩大地開赴鯨魚的死屍前,執行祭儀。

阿堪捉了一隻鯨虱,放在仲雪手心。整整兩年,他生命中一個難以言表的階段過去了,此後是否真的發生某種改變?鯨虱搔撓仲雪的手心,勝利與成功總是突如其來,又飛快流逝;剩下的,不過是一種悵然。

“榮譽是華而不實的東西,不比這隻鯨虱更真實,”仲雪內心苦澀,“尤其是損害他人而獲得的榮譽,甚至是一種罪惡,猶如死去的鯨魚。”

阿堪勸他“人們喜歡華而不實的東西,比如打死一頭鯨魚的壯舉。”

“我希望在山崖上刻下所有參與者的名字:綠萍、紅汀、大浦、小浦、上島、下島,稻秋,烏滴子。平水,吼五,暴七。元緒,伯增,白瀝,黑屏……包括狸首大祝,兩位田獵官,還有你和我。”然後又想到滄海橫流,山巔會滾落溝渠、海浪將**平山岩,不禁笑著搖頭,“還是算了吧,沒人會在乎,除了那群喪失同伴的鯨魚。”

這時他抬頭,看到伯增望向自己,眼神十分平靜。仲雪對侄子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在狩獵中的所見了。”

侄子告訴他:“我越過吳越的國界,進入越國的‘天荒**’,夜色蒼茫,看到草甸間鬼火磷磷……無數吳越之間為爭奪桑葉漁利而在械鬥中死去的鬼魂在飄**,還有無數在未來的吳越爭霸中即將死去的生靈在歎息,我看到一片廢墟之中。有一個潔白鬼影,他失明的眼窩燃燒藍色幽火,他是你的劍術師傅、越國在浙水以北最後的領主,被我父親擊敗、葬身於火海的卷耳大夫。”

“我知道。”仲雪點點頭,“這就是我來越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