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之鹿……神不可得。

——越絕書。

“父親,我要去越國。”仲雪說。

一身獵裝的父親正專注於搭弓瞄準鹿群,磨損的皮帶係著半空的箭囊。

父親是個貧困中的貴族,一心為兒子尋找出色的學宮、出色的師傅,把兒子一路送出國境。當仲雪回來,看到父親頭發全白了,他還在期待複興的機會、對貧瘠領地的一些挽救,但仲雪在出色的國度學到了什麽?一套無用的屠龍術!一肚子空想,一個揮霍一空的錢袋。

母親是個瘋狂追求娛樂的女孩,舞姿令吳王驚歎。吳王送她一麵鏡子,反射出本世紀最高超的冶煉技術,她係上絲帶掛在胸口;不久又拋棄仲雪,返回越地。她對哥哥也不好,哥哥哭鬧時就讓他站在井沿上,用冰冷的井水潑洗,來鍛煉兒子的定力……狂野的女性,無法找到片刻安寧。

“你不能獨自去越國,”父親抗議,“沒有仆從,沒有衛隊……”喃喃列舉他無法提供的保護。

“沒人對我感興趣,不會有人綁架我,也不會有人傷害我……”我們是與世無爭的軟弱小領主,連本邦國王都將我們遺忘,沒人能從我們身上榨取任何好處,仲雪想逃離父親的暮氣沉沉和過時的無可奈何。在楚國住了幾年,家鄉的一切變得格格不入,仲雪想念崔嵬的朱雀城門。匏居台猶如眾神的瓊樓,倒懸於天空,往來商旅的車輪滾滾,伴之以鄭國歌姬的弦樂陣陣,還有操練場上的森森戈戟、雄心勃勃的軍令、以勢壓人、踏平國土的震顫,那些殘忍與猙獰所擠榨出的醉人甘泉。

父親轉過身,掄過弓弦套住仲雪,他在發怒。

顴骨貼得那麽近,快切進仲雪的麵龐。

父親蒼老的麵容與兄長冷峻的相貌合為一體,在仲雪瞳孔中模糊,“你這軟弱的毛蟲!叛徒!連地界都軋不平還敢質疑我的反攻?”兄長掐住仲雪,頭發旋轉成蛇結,鑽進他的嘴巴鼻孔——

兄長把他摁進水裏,仲雪仰望兄長的臉,波光之上,主宰他生死、猶如神的麵具。

仲雪吐出汩汩泡沫,仿佛把兄長衝走了,水泡扭動為雙頭龍,如同師傅贈送他、又遺落跌宕瀑布的那枚玉佩;雙龍頭絞合為同一尾白蛇,吐著紅信子,水滴銷溶野獸的輪廓、浣出人類的表情——越國第一大盜的臉,為哀悼陣亡將士而鉸短頭發的竊國大盜,夫鐔牢牢按住仲雪,欣賞利爪下的犧牲品……仲雪無法動彈,喉嚨擠壓出哢哢聲,心想這麽一隊無窮無盡的人馬正排著隊輪個掐死他,那還有個完嗎?

他醒了過來。

一下穿過十萬丈漆黑隧道,蟬鳴齊聲而起。

“……醒醒,你這貪睡的財主。”有人在搖晃他。

“誰?”仲雪揮手一拳,“不要隨隨便便跑到我夢裏來!”頭頸的掐痕感那麽真實,他依然喘不上氣。

“痛死了!”那人左眼被打腫,一會兒躬成駝背青蝦,一下仰身繃成一張弓。嘶嘶吸氣來舒緩劇痛,腰上大鑰匙串咣當作響,“真是個無聊財主,無聊到在這塊石頭下睡著了!”受傷的家夥大喊:“這石頭叫‘夢見屏’,有些夢很逼真,會吞噬你的心靈。”

仲雪愣愣地抬頭看石頭,那不是一小粒你在沙灘上撿起、塞進袖口珍藏的石頭,而是倒懸的天梯,釘入湖水的岩錐。三十丈高的巨石孑然而立,底座窄小得張開臂膀就可合抱,酷似隨時會崩塌向你頭頂。近地的岩麵被摸得無比光滑,高處石隙裏塞滿鬼板和祭品,一代代人將禱詞、懊悔和野心敲打進岩縫,猶如夢的碎屑,不知何時紮根岩頂的槭樹,伸出次第變紅的枝葉,朝蕭瑟秋風招手……仲雪在夢中就明白這是夢,一個套一個的夢匣子,父親在他趕回家之前就病死了,但他被夢魘銬住了,無法從比真實更真切的遺憾中脫身……仲雪醒來很久還是沒弄清自己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