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雲啃噬青空,朝東北的港灣流瀉而去;西南,火焰雲沉入隱隱群山。
今晚夜色很好,人群走過夏履橋——大禹治水,掉了鞋也忙得顧不上撿,鞋變成了一座橋。和越地多數橋梁一樣,這是一座浮橋,為便於潮汛泄洪和海水倒灌。可迅速解體的竹筏更為有利,但對蹣跚的眾神來說,浮橋就不那麽友好了。仲雪的竹蹺老是陷進橋縫隙,阿堪笑著幫他擺脫陷阱。
這是夏曆十七,潮漲得很快,海侵的鹹水舔著腳背,但大家很快樂,危險更增加了快感。浮橋上人群連成一條線,橋下船載著牛並排渡過,牛毛剪出對稱花紋,活像一幅幅絢麗的掛毯,這是參加競賽的鬥牛。寤生打著瞌睡、被哥哥抱上鹿背,那頭漂亮的雄麋鹿角上紮稻穗,脖子套花環。
水浪嘩嘩,上百頭麋鹿渡水而來,人們驚笑。揪住彼此又指指點點,麋鹿輕踏浮橋又躍下遊走,吼五大笑著被撞下橋,又大笑著被兄弟拉上橋,流淌的夕陽和野獸將水麵染成金色。
就像音樂的一個轉調,歌詞的一個小結,繞行兩山之間的流水,緩緩送來一對火焰船。
並排係在一起的兩艘小艇,鋪滿點燃的枯枝,火焰扭動熱浪,每個人的毛孔都感受到它的迫近。仲雪盯住火船,它以緩慢而不可阻擋的速度朝浮橋駛來,猶如承載上帝的使命。
白石典義憤地朝火船大叫。牛最先跳下江,低沉地哞哞叫,雞鴨喧嘩。如同舞池爆發了鬥毆,人們紛紛跺腳後退……還不嚴重,人群還算有序地朝橋兩頭退避,一聲響哨。像一道有形的穿刺,最先轉身的男人被紮中,絆倒身後的女人。女人尖叫著,雞籠翻罩住她,兩人滾進泥裏,堵住了橋頭;而後是一係列踩踏,一個男人跨過人堆,大聲咒罵橋神,隨後被一箭穿喉。
那是鳴鏑,用於指示射箭方向,仲雪摜掉狼麵具——按狩獵規矩,鳴鏑之後,仆從們將朝同一方向密集射擊。
火的船頭挑起浮橋,橋體發出炙熱沉悶的咯吱聲,被擠壓、被頂撞,水還在靜靜地流。
然後是箭。嗖嗖聲,是流矢,距離還很遠;啾啾聲,則是你與死神貼麵而過。
仲雪甩掉鬥篷,“有人朝橋射箭!”他喊。別人也在喊,他聽不見自己的呐喊。
一名貴族必須學會數學、駕車、射中飛翔的鴻雁,在燕射之禮中與賓客優雅對談並射中靶心……父親手把手傳授的教條滾過仲雪的內心。
仲雪一腳踹脫高蹺,另一腳還卡在竹蹺裏,他沒帶劍,“阿堪!阿堪!”他最後一眼見到阿堪,是無能之徒敞開鳥神大氅,護住身畔幼童,像隻傻鳥晾開雙翅護住飛蛾小精靈,仲雪想告訴他那根本無效。
被箭射中的人,就像被尖木樁打穿了,肉身一陣彈跳。
技藝精湛的弓箭手,一箭射出,一箭已搭在弦上,手指還勾著第三、第四支箭,能在一瞬間將一箭囊利爪統統射進野豬或是敵人的心髒,父親的教誨在仲雪眼前以極慢的速度進行一場完美演示。隻是倒下的,不僅是畜生!
第一波射擊還沒有過去,第二波火箭撕開暮色。
這一輪弓箭手換了燃燒的箭矢,為壯大火勢。
馬嘶鳴著,它中箭了,仲雪揪過韁繩。連伯增一同揪過來,緊緊貼住馬腹,它不斷刨著橋麵,打滑、抗爭、血沫吐了仲雪一手,仲雪抽出伯增的匕首剛切斷竹蹺,馬兒就橫過肥軀,差點把仲雪掃出橋麵!它加劇了踩踏。
也猛烈地把仲雪拉回加速的現實。
火船將浮橋一衝兩段。
倒灌的海潮與內河的秋汛急劇碰撞,一輪輪青黑的水浪,堅硬如魚背。女人跳江去打撈孩子,男人去打撈女人。最先跳水逃生的人則受驚地野鴨低俯,企圖與岸邊柳樹根融為一體,箭頭就追上他們,把他們一個個釘死在漆黑的根叢下。小浦放低神杆,耙住樹根,一箭將他釘進河床,他像被針刺穿的蝴蝶,仰了仰頭;又一箭射斷神杆,羅平鳥無聲地沉入波濤。
仲雪看著稻穗女神被箭撕裂,墜落水中,慢慢漂走。
仲雪看著麋鹿躍入激流,它角上仍紮著稻穗,脖子仍套著花環。燃燒的稻穗和花環,兩脅滿是著火的箭翎,尾巴爆出火星……他從不知道一頭麋鹿會發出那樣的尖叫。
仲雪翻過石牛橋頭墩,暴七跟著他、後邊是吼五、連同三五個最壯的木工……攀上山岩,岩頁一片片剝裂。弓箭手必須挑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他能看清獵物,對方卻看不到他——山丘與河流的拐點,高岩上隻剩一“台”弓箭立在那兒。
一台豎釘地上、要一腳踹開弓背才能拉開、足以射殺鯊魚的強弓。仲雪拔出弓,擲到山下,他的暴烈令跑來的壯漢們驚詫。
“那人還沒跑遠,”仲雪簡略地說,“沿小道,兩邊包抄。”隨即跳進半人高的草叢,像追擊野獸一樣奔走。
樵人小道到半途戛然而止,凶手早做好退路,亂木石塊截住追途。仲雪手腳並用爬上路障,才發現這是索道的基座,一座穿越叢林的綿長索道,正橫跨會稽山脊,向海灣匍匐潛行……臨時營區裏堆著柴垛,散發濃烈的鬆脂、硫磺味。
向原始森林開疆辟土首先是燒山。
這無疑是上一場戰爭的止步點,下一場戰爭的起跑線。
他們進入了夫鐔的勢力範圍。
他們踢飛土灶和水缽,迎麵擊倒第一個人,複仇是堵塞血管的硫磺……一個高壯如熊的男人鑽出帳篷,吹響海螺,他一身繃帶鬆散,剛從一場致命的火災中逃生,還來不及敷完藥;他們就像幾頭鬣狗縱跳到狗熊身上,用匕首紮他,用尖牙撕碎他。
烤焦的熊男甩開吼五,散布林中的同夥聽見螺號,手持長矛衝來。但人很少,算上熊男也隻有六個,他們推出一輛蓋滿鬆針枯草的車,“連弩車!”仲雪當即臥倒,那是比強弓更可怕的戰車,一次連發十支長箭,足以射穿城門——樹幹齊聲斷裂,吼五被擊飛了鐵劍。
“你受傷了?”
“不,是我擦傷他的弩箭。”吼五戲謔。他們跳上滑索,轉動繩柄,替夫鐔先行驗收了叢林飛躍——從莽莽森林滑到江邊,果斷跳水,在水霧彌漫的江麵上逃避搜索……夜靄低沉,青蛙在柔聲鳴叫,木工們沒受過軍事訓練,散亂地藏匿,隻聽見對方輕快地咒罵“巫師們的瘋狗”,仲雪覺得很可笑,他舉著匕首,就像點著一支哀悼蠟燭。
對方五人一組,保持兩前三後的搜尋隊形,仲雪判斷左前是伍長。這時霧影中冒出暴七,被水潦過的濃妝非常滑稽,仲雪朝他做手勢,潛入水下、拽倒後方兩人……餘下三人圍攻吼五,這名歌手揪住伍長,機械而狂暴地反複捅刺,絲毫不顧另兩人的猛擊,瀕死的勇悍使男人們喪失憐憫之心……血染紅了水下的視野,半漂半浮著一頭頭腫脹的死鹿,吼五舉高斷劍釘入岸泥,以免下沉。他的後背全是窟窿,還在喃聲低唱“野有死鹿,白茅純束”,仲雪把他交給暴七……夫鐔的人抬起伍長,止步不前,他們還忌憚著會稽山神的結界。
仲雪奔回浮橋,確切說,那裏隻剩橋架,橋身被點燃、被衝散,他往返橫渡——牛羊、被踩死的雞仔、受傷的男人女人、窒息的兒童,人們被屠殺,滿山狼藉,“阿堪?”仲雪喊。
阿堪不在這兒。
“阿堪!”仲雪滿懷憤恚。
阿堪也不在那兒。
幾百人一同走過浮橋,就算沒有任何突發事件,不管那座浮橋號稱有神庇護、抑或是會稽山北最雄偉的浮橋,都是愚蠢的。
太掉以輕心。
我們應當披藤甲、執圓盾,守住橋頭警戒,讓人們一個接一個通行;而不是裝扮成神,迎接獸行的嗤笑。
仲雪抬起頭,稀薄而透明的夜。無論是在夢中、言辭中還是在死亡中,今晚夜色很好。朝東的山坡上,一點接一點、點又連成線,靜靜燒起一個巨大的“王”字,那是夫鐔的人馬點燃的篝火,紀念他們所忍受的曆代戰爭:沉睡的群山,星辰明亮,海濤如泣,貴族式寂寥而壯闊的祭奠風度。這是鳥篆體的“王”字,最後一筆的鳥頭各自朝兩邊高高翹起,如同一個巨大的錨,會稽山這一艘巨艦,拋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