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增怔怔看著馬兒。它銜緊韁繩把伯增拖上岸,便一頭栽倒,偶爾撥動馬蹄,馬腹插滿箭翎,像一頭龐大的豪豬。馬兒就那麽看著他,伯增的眼淚落在它長長的睫毛上。仲雪用匕首給了它解脫……當馬兒潮濕的呼吸連同血滴噴到臉上,他希望明早能穿上白色盔甲、傍晚再換黑盔甲,獨自走過海濱鬆林小道,將熄滅的生命之燈、將此刻記憶拋棄入海,白色代表開始、黑色代表結束。仲雪拔出匕首,這注定是漫長一天。

“大護法,看到阿叔了嗎?”阿眉纏住仲雪,滿臉刮痕,“寤生掉水裏了,我又沒撈到。”他焦急又疲憊地喊。

仲雪沒看到阿叔,也沒看到寤生,他隻見到燃燒的麋鹿,但迷亂也是轉瞬即逝。

“阿堪!”仲雪喊,惟有密集的蚊子嗡嗡回應,他需要人手,夜深了,搜救變得更加困難;落水的傷者將遭受走獸水怪的襲擊,在江中哀嚎一夜,如果他們能撐過一夜。

接連不斷的閃電映出灰白樹影,又一場夜雨,仲雪冷得發抖。他把爬行的傷員拖到橋頭,血能從他們身體的任何部位流出來……每死一個人,就要在屍首旁拉一道稻草繩,表示神在照看,很快為祭祀準備的稻草繩就不夠用了。

仲雪又叫“白石典!”

他看到許多狗搖頭擺尾地跟著遊宴,箭如雨下時,它們嚎叫著跑向橋頭,被一支支箭釘死在泥裏。

“吳國佬!”一成在喊他,身邊跟著筋疲力盡的阿眉,他們攀上橋架,把被水流卡在橫檔上的死傷者拖出來,“神官在這裏!”

白石典叼緊黑乎乎一團在鳧水。那是阿堪,仲雪心在收緊。阿堪水性很好,還表演過水下喝酒給他看,嘴唇緊壓瓶嘴吮吸,長長的水草與他的鬢發環繞……飄過仲雪思緒的,是無足輕重的飛絮。

阿堪被竹片卡住,很沉,仲雪的手被斷片切開橫七豎八的口子,白石典感激地嗚嗚叫,他簡直是在血漿裏撈人。

仲雪托起阿堪,拖到死馬旁。阿堪看起來很煩悶,他受驚了,但所有人都很驚訝。

仲雪不耐煩地撕開羅平鳥的羽毛裙,一股血飆射他一臉,阿堪大叫,“怎麽了!”“怎麽了?”仲雪也大叫,他不知道怎麽了。一股一股血像是大地脈動,泵出阿堪的身體。

“不許死!”仲雪慌亂地抱起阿堪,他明明知道這樣做不對,隻會讓阿堪失血更多,今天他沒有做對任何事,“你這怪人!還要幫我複習越國曆史……”

“別命令我,”阿堪忽而笑了,“生死由不得你管。”血衝洗他的口腔,牙齒全染成暗紅,眼眸的亮光幾乎是轉瞬之間衰竭了,生命隨血液流走了。

“按住他的腿,這裏和這裏。”一個男人拍拍仲雪的後背,把他推向一邊,“他骨折了,切斷了血管,必須止血。”他又向一成做了一個手勢,“你按住他的頭。”

這男人近乎**、渾身是水,和忙於打撈婦女兒童的其他男人沒什麽兩樣。

“你是山北的藥司?”仲雪傻乎乎地喊,就算死到臨頭,盤旋心頭的,也總是些傻問題。

“你想見他,明晚再說。”男人平靜得像念一行“未見君子,憂心如醉”的詩。他一手掰開傷口,另一手擠進狹小的創口,阿堪弓身彈跳。從昏厥的深淵直接醒來,如同海水倒灌般吼叫,一成雙膝跪在他肩頭,強行按住他。男人溫和地朝阿堪輕噓,就像幫一個小孩吹吹指尖肉刺,手指卻毫不留情地往阿堪的大腿深處挺進。發出血肉模糊的噗噗聲,濃烈的血腥味衝擊鼻腔,仲雪快要嘔吐了,“忍一下、就忍一下。”阿堪的腿在**,就像死人的大腿仍會**。天哪,讓我們放開阿堪,讓他死掉算了!仲雪的呐喊堵塞胸口,眼角全是汗和淚水。

“血管結打住了,我要把斷骨按回去,複位固定。”男人朝仲雪短促地一笑,“吳國佬、要按牢。他又暈過去了,我們動作要快。”然後對伯增點點頭,“再來一支火把。”

幾束火把同時湊過來,一成認出這個男人,不由倒吸一口氣,“老天,你是‘墜星雪堰’。”

這時雨徹底停了,仲雪聽到森林深處,清晰傳來的呦呦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