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楚王蓄養的幾萬頭寵物,結伴奔跑時,就是雲夢澤的金色雲影;牙獐遊擊前後,機敏如探路先鋒。厚重的祥雲奔過夢境,一頭矯健的雄鹿慢下腳步,側頭端詳夢中的仲雪,它毛色很淡,閃著金白色柔光。它被迷住了般搖搖晃晃,狂亂地用鹿角刮起茅草和土塊,仲雪下車安撫它,“噓,我並不想和你爭鬥。”他伸出的手,卻是一枝鹿角!仲雪才驚覺自己是另一頭雄鹿,一頭黑色怪物。他吸引不安的白鹿,白鹿倉皇而迷失,躍入熟透的稻田,遠處兒童揮舞稻稈在喊“嗨嗨!”接著他將尾隨白鹿回到神廟,再次披戴巨靈神衣,重新走過夏履橋,重複地被屠殺……仲雪從恍惚中驚醒:少年山陰君穿得像個作戰的盾甲兵,結結巴巴地湊近他詢問什麽——會稽山以東沒有大城市,隻有圍繞大禹陵散布的聚落、行宮。山陰君騰出夏季行宮作為臨時救治點,遠近的人們前來增援,或是來看熱鬧,沒有比血肉模糊更能吸引圍觀——仲雪勉強拚湊出“您在問雪堰大夫去了哪裏?”山陰君立刻少女般滿臉緋紅。經受曠古時光與周期性台風肆虐的行宮,古樹砸塌了屋頂,許多廢墟還沒有恢複,雪堰就消失在崩塌的噴泉後邊……在精心堆垛、爬滿青藤的三角型磚牆上,端坐著一尊很小的銅人,反射出蒙蒙晨光,它是指路的道神,卻無法為人指明夢的出路。

阿眉抱起一罐血汙去傾倒,罐裏塞滿一支支箭頭,一枚枚喋血毒牙。巫醫們鋸斷箭柄,用線勾出箭頭,祈禱虛弱的傷員不要死於腹膜炎。

仲雪一把奪過罐子,掏出箭頭按序一一釘上道神牆。

一個工場一段時期內隻用一套模具,造的箭頭都是同一型號。人們默默看著他,也跟著收掇起射殺人群的箭簇,排列到道神牆上:簡潔三角形的箭頭、又薄又寬的長鈚,有夫鐔冶煉場帶鏤空血槽的、也有仿楚國式掛倒鉤的……

“比對出凶手的身份了嗎?”督導過捕鯨隊又鬧翻過的大祝,出現在仲雪身後;他曾是大齋宮的神官,夫鐔暗殺大齋宮後,他逃來會稽山,帶來如純銀震顫的嗓音、捍衛古老戒律的嚴苛標準、以及對任何不潔行為的絕不姑息。人們畏懼他,用諸侯燕射儀式上的節度“狸首”來尊稱他——作為雄踞會稽山的兩位明日大法師,仲雪與他缺乏和解的契機。

仲雪搖頭,“這就像是最近一場參戰家族鍛造風格展。”

“舊箭頭說明了凶手的窘困,也更像複仇宣言。”狸首盯住那堵殺戮之牆,吳越之人勇於近身肉搏,箭術很爛。吳國貴族還是晉人教的射箭,越國更差,巫師朝天發矢,射中五步之內的公雞,表示疾病被射死……隻有這樣的玩意,“用射傷過自己的舊箭頭,再射回去,具有毒咒效果,能把仇恨和傷病也返還給對方,我們越人如此堅信。”

“難道我們這麽多人全傷害過他?”

“雪堰也在現場?”狸首似是而非地打斷仲雪。

“他救了阿堪……先走掉了。”

“阿堪當時在你身邊不到一寸,”狸首的目光如針芒,“也許是凶手刺殺你而誤擊了他。”

誰在乎呢?凶手射殺任何人。不問受難人是智慧還是愚鈍,善良還是邪惡,垂垂老矣還是牙沒長全。那瘋子自命為神祇的借刀人,像海上鹿苑的殺人狂,並非為生計被迫角鬥。而是出於狂虐的癖好,在俯瞰水火倒懸的岩石上,欣賞**嚎哭而射出一陣陣狂喜與狂虐。仲雪才不會一邊撞牆一邊哭哭啼啼地躲起來!

“你們走過的是夏履橋,”狸首富有深意地提點,“也許你該向大禹祈求……”

仲雪是吳人,信奉商朝的“上帝”。自從他打死一頭鯨魚,連天命都不再信任。

他想跪下來為阿堪祈禱,但一想到既然為阿堪祈禱,就應該為其他人祈禱,他不想念一長串死亡名單。

有人尖叫,因為要切開她的肌肉,才能拔下釘入骨節的倒鉤箭——足夠打穿鯊魚的強弓效力;暴七和吼五還沒有消息,狂怒的心潮退去,仲雪開始後悔進攻夫鐔。但在那種境地,隻有你死我活,這正是他痛恨戰爭的原因……

退潮時一條條石徑就會露出淺海,這是每代人所“造”的水下之橋:海神廟建在礁石上,每人前往都帶一塊石頭扔在路上,還得趕在漲潮前回來,否則水深浪高,隻能泅渡。

仲雪也帶上一塊石頭。

清晨的海水很冷。

神廟的旗杆飄揚著海泥鰍的繡旗,竹子做的長長垂飾壓彎了枝頭,猶如一張張繃緊的弓。有人比他早到,新鮮的花瓣和米粒盛放在芭蕉葉剪成的小托盤裏,放在地上供奉給魔鬼。螞蟻爬上仲雪的腳踝,這也是從陸地帶來的小惡魔,咬得他刺疼。

除了他自己,仲雪什麽供品都沒帶。

越國的自然神乘風破浪,刮起一陣穿堂風,既無法扭結成最終審判,也不足夠讓他敬畏。祖先?他的祖父、父親都在吳國濕土下慢慢朽爛,幫不上什麽忙。母親?他從未在她懷中撒嬌,又如何祈求她的眷顧?

越人耿直,一直追凶到不得不放棄為止,折返的人們忍受著坐等與猜忌的幽火燉煮。有人聲稱窺見凶手背影,化作一縷青煙消失;有人打賭是流竄的匪幫;也有說是一整隊士兵,是夫鐔的狗腿子,“他們用滑索迅速撤離,才會追不到。”

“夫鐔用那狗娘養的‘連弩車’放大箭!”

“天煞的夫鐔!還燒一個山大的‘王’字恐嚇神巫。”

神巫為慘案籌備九天後的祭禮,祭禮將莊重而感人,之後呢?沒有真相,就沒有後續。亡者被埋葬,傷者輾轉呻吟,家人在火塘陰影中強忍淚珠,但沒人會傾聽呻吟一輩子。

盾甲兵沿河道收拾殘骸,火船裏掉出燒焦的屍體。“兩具屍體,三個死人,一顆頭。”百夫長向狸首報告,“兩具屍體都被斬首,一人腰上掛一皮袋,袋裏裝一人頭,無法與任一頭頸銜接。”統計數據上最新的三名死者,但還不是最後的死者,很多人帶著傷回了家,然後死在家裏,實際的傷亡比三十九人更多。

還有被水衝走的人,要劃船到下遊幾十裏,才能在淤泥下挖起遺體。

寤生一直沒有找到。

寤生是仲雪邂逅阿堪那天出生的,他的短短人生,就像仲雪在越國的短短駐足,有過歡樂時光,但毫無意義……

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仲雪從腳踝剝下螞蟻,把它彈到供奉之花上,“我要找到你、咬緊你、打垮你。”這才是上帝的震怒!纏緊披風,躍下海神廟的階梯,秋陽火辣辣地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