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

——無名氏。

到底,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如同坐滿嘉賓的船艙中回旋的轟響,樂師在調校樂器,在那些混亂、顫抖、忽而走調的琴弦聲中,不時可聽到劍士們用手指在長劍上彈撥的節奏,他們神態冷峻,表現出對膽怯的對手和等待宰殺的鬥獸的冷酷無情;越過相互劈刺撞擊出電光的劍刃,是漫不經心的女繼承人們,長發綴滿珍珠。技巧性地堆砌頭頂,對冗長的角鬥感到厭煩,手指摩挲著一串銀飾項鏈……母親的銀飾貼住他的臉頰,紮得很疼,“北蟬,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個地方……”海風吹亂她的長發,她縱身入海,雪片如浮遊熒光。托著她沉入無底忘海,北蟬不止一次想像她漂**在漆黑狹長的海溝,先是冬季洋流推送,然後是冰雨連綿的春季、愁煩苦悶的夏天……她如長生不死的仙水母,綻放在時空之海。

母親是越國的巡回女巫,漂流到東海之上——那由一隻隻老海龜馱負的彈丸小島組成,卻又被女媧遺忘,順洋流散落,被稱為“駭沐國”的群島之國。島民是島嶼上的農人,航海是不得不逃亡時才采用的可怕方式,貧瘠的土壤不足以養育眾多人口。還要承受遠道而來的海盜突襲,人們活得像野獸一樣,頭生子將被吃掉,說有利於父母和後續兄弟;父親一死,母親就被兒子送到暗礁上扔掉,說“鬼的妻子,不能同住”,以貪吃的鬼神來控製人口極限——母親不知為什麽留了下來,也許是太愛他的父親,那個他已記不清麵孔的男人;也許是為了保護他不被吃掉,他唯一可擺脫這種吃人生活的途經,是當海盜。或者成為國王的人手,這兩者沒什麽區別,他們都在秋季如約而來。

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個地方……在乘船而來甄選新兵的軍士麵前,環島奔跑、躍過障木、揮舞短劍搏擊,如果在這座島被淘汰,就劃著獨木舟追到下一個征兵點。繼續應征,他太小了,軍士讓他至少再等三年。他站在木蒺藜和生蠔殼圍繞砌築的軍營,台風前的薄雲如海上仙宮的旌旗,他無法進入。接著,女巫乘黑船而來,越國的女王被稱為“大齋宮”,她告訴島民不要急於吃掉嬰兒,一年一度,她的女巫們會來收集被遺棄的頭生子。用糧食和他們做交換,那些年輕而快樂的女巫手忙腳亂地抱著嬰兒,擰著被尿濕的裙子哈哈大笑,他們將被帶往大陸那邊撫養,說另一種語言。在另一片國土上為生存而戰,他無法登船,他年齡太大了。最後,寒流將一支陌生的船隊推入這片礁石叢生的險惡海域,他正爬到最遠的礁石上鑿牡蠣,引導船隊避讓那些色彩斑駁,在退潮的海灣裏深淺不一的礁石群……

船隊聽命於一個隱藏在艦橋深處的男人,穿著暗紅色的楚國式深衣,他冷淡的目光。他的沉默不語,他高高的帽冠,形狀就像一隻流離失所的鳳凰,尋找藏匿在人群中、已變幻了形狀的同伴。男人招待北蟬吃果脯,他的仆人詢問此地風俗,和其他航海者沒什麽兩樣。北蟬並不知道在船艙裏,還有幾十個男人,手腳用鎖鏈鎖在長槳上,不見天日地劃、劃、劃,直到海角天涯,或是自身生命的盡頭……仆人們不知何時都退出了,北蟬的手背長滿凍瘡,男人厭惡這種圓滾滾、腫乎乎的紫色手指,就把北蟬的雙手捆在梁架上,咬他同樣凍得紫紅脫皮的耳廓……他是在絞痛中品嚐到前所未有的屈辱與特異的感受。

“不要走啊,北蟬,”祖父眼淚汪汪地喊:“我把你養到這麽大,沒人敢吃你了啊,到了外邊,更多餓鬼才叫吃人不吐骨頭……”他還年幼時,祖父帶他劃到島外,用鈴鐺拍打海麵。唱歌給鯊魚聽,唱上兩個時辰才有同樣年幼的鯊魚遊來吃魚餌,祖父用栗子木做的魚漂套在鯊魚頭上。讓它無法下沉,等它筋疲力盡後再撈上船,向海神致謝。難道將來也這樣吃著子孫的肉,年複一年地衰老下去嗎?

無論如何也要離開……北蟬跟著船隊出發。第一夜,男人沒有把他捆起來,而是把他扔進了艙底。那裏關押著一名重犯,舔著海水滲漏進來的木板縫,哼唱著“點蟲蟲,蟲蟲飛……”重犯捶打他,足以撕開他,男人就站在柵欄外靜靜地觀看……北蟬活了下來。重犯因犯罪而被捕,接著他發現,捕捉他的人欣賞他的殺戮才能,不時丟給他一些新的犧牲品,從鱷魚、狗熊到人,這不過是具有表演才能的一種求生方式。舉步維艱地穿過百畝暗礁和外百畝暗礁,在大蚊蟲島和小蚊蟲島拋錨,那些名字比波濤中的青山更富幽默感的大小島礁。海浪拍擊船體,在船尾分開的波浪後邊,緊追著好奇的魚群,它們躍上船舷,在甲板上跌跌撞撞。仆人們在搖晃的甲板上教他擊劍,用舞蹈的步伐踩中那靈活多變的節奏;教他儂軟的吳音,悠長如歌詠的楚辭,還有堅硬滑稽的越語。那是渾身珠寶的侏儒倡伶表演滑稽戲時用的語言,男人就會倏忽一笑,猶如掌握愛與文學的女神飄然路過。抵達“北蟬鄉”時,他被地名弄得頭暈目眩,原來,母親就是從這裏離岸出港……男人特地帶他重返命名之地,他在沙灘上沒完沒了地翻筋鬥,用奔跑的雙腳驚起一群群貪吃的海鷗。男人走進海裏,走得那麽遠,讓人以為是投海自盡——他從背後緊緊抱住男人,不是出於感激或是報恩、拯救,而是純粹的愉快,對未知世界的全部欲望。都想攬入懷中,男人有些鬱怒,但容忍了他。

男人是從楚國來的第二代人,一心隻想討好遙遠的楚王,一年四季天不亮就站到河水中禱告。當楚王病重時,他更祈禱天神把病痛轉移到自己身上,甚至願意自殺去代替君王死,這種不是為了獲取私利也並非全然虛偽的諂媚就更加古怪!但北蟬以一種愚蠢而坦**的理解接納了他,生死一瞬,並沒有那麽多值得猶豫的選擇。

他來到了男人陸上的家,男人的妻子坐在漆畫屏風後邊,和女仆們用龜殼占卜。占到不令人愉快的結果就重新再來,她同樣喜歡遙遠的楚國,尤其喜歡楚國出產的金塊,鑄成鳥篆花紋的小塊,相互連綴;男人的兒子藏在走廊盡頭的門後邊,朝北蟬丟石頭——那是一個喜歡摘下樹幹上的天牛、金蟬,一隻隻用腳碾碎,把蚯蚓切成一段一段堆在碗裏灑上鹽巴,惹得廚房裏的女婢尖叫的小孩;這一家人沉浸在某種相互理解的痛楚和怠惰之中。男人以陰鬱的公正對待送來的囚犯,砍下偷稻草的農夫的手,把夜半翻牆入戶的山賊的腳剁成肉醬……所有這些在當時被認為是正當的殘忍與懲戒。節日卻把偏門打開,煮了三大口鍋的熱粥,讓妻子和兒子也參與進來。施舍給排隊而來的斷手斷腳乞丐,仿佛他們在他的嚴酷之下,通過戕害而獲得了煥然一新的人生。

接著,男人接應了新一批囚犯,再次出海。把累死的前一批扔入海,他們長年不見陽光的蒼白肌膚在粼光閃閃的海麵上一沉一浮,就反射出同樣銀灰色的光,鯨群競躍,露出高如巨戟的背鰭。它們是雄健迅疾的海中狼群,跟著母鯨浪跡天涯,如果母親死去,年輕的雄鯨也會死於流離失所……船隊在夜霧繚繞的山岱加入其他船隊,幾百艘船隻的漁火疊加,如海神營造的蜃樓——

一開始,男人鼓勵北蟬去特別搭建的海上平台斬殺麋鹿,那些鹿遠離陸地,被折磨得皮毛邋遢;後來則是讓北蟬加入劍士們,表演一對一的擊劍,或是幾十人的混戰——新年的積雪壓在平台上,竹筏縫隙裏的血凝結成暗褐色的汙垢,作為迎接貴賓的舞台。那個早春依然反常,冷雨和炎陽交替,突然之間。他站在那座冰封的舞台上,身邊已沒有其他對手,四周是靠著船舷。漫不經心的女繼承人們,陪伴著她們的夫君和主人,對冗長的角鬥感到厭煩。她們應該來製止這一切,北蟬突然想,如果連她們也不來製止這種事情,就沒有人會在厭煩中終結這一切,但她們卻沒有。她們墜落酒池肉林,打著嗬欠,卻不知道另有離開此地的向上台階。他的母親至少還有勇氣,躍身入海,一瞬間的飛升,永遠地離開。

這一年,觀眾中有他的國王,駭沐國的國王明明知道他的屬民為什麽吃人,但不禁止也不作任何改變,況且陸地上的傻女人為救下那些“頭生子”,願意用與嬰兒等重的稻穀交換,這意味著他可以靠這種陋俗賺錢,需要被殺死的人越多。他就越富有,乘坐從北方不凍港買來的馬車,在船與船之間連接的平台馳騁,豢養一批劫掠船頭,把國與國之間的貢賜禮物搶入後艙。這一年,北蟬作為男人的禮物,被送還給他的國王。

他喜歡醇酒、華服、沒有止境的微笑,他厭惡捕魚、耕地、躺在狹小的船艙裏望著蚌殼磨製的明瓦,等待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日月交替。用身體去衝刺、去撕裂、呻吟與呐喊,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別的逃離之道。

從北到南,凍結的海灣上,海豹挪動布滿斑點的肥軀。被獵犬嚇得嗷嗷叫,海岸上還有一些建築物,朝北風洞開,喪失了主人的靈魂穿過窗縫,發出同樣的嗚咽:這些茅草房經常被燒毀(有時僅僅為了尋開心,外越人乘坐著描繪眼睛或是海龍紋的快船,把農民的腳擱在灶台上烤。挖出他們埋起來的稻穀,割下駕著馬車的領主的頭,戳在漁叉上嚇唬過路人),在管仲之前的時代,齊國和吳國的君王們經常重建這些可笑的海防,所謂的“曆史”,不過是反複修建又反複被燒毀的水門,和城牆上被新兵刻寫的一句笑話或思念的芳名。在順海岸線起伏的長城後邊,有著不斷變幻的道路,結滿薄冰的池塘。時常被砍伐殆盡的樹林,不停流動的邊境線上,永不停歇的劫掠者、縱火狂和刺客走過,有些皮膚黝黑、個頭矮小,如同猿猴一般敏捷;有的穿著犀牛皮甲,胡子上係著紅色蝴蝶結;有時外越人混在軍隊裏,舉著繡著展翅的凶鳥或是難以辨認的字符的旗幟,駭沐國王出售他的水手和劍士。吳國與越國的水手們常常混雜在同一艘楚國船上,吵鬧不休,在風暴來臨時卻口銜短劍,同舟共濟,他們兩手凍瘡地揮舞著劍與長鈹。身影被畫在陶罐上,作為文功武略的修飾花紋,位於行軍路線上的鄉野、城市、國家經受成千上百的入侵、焚燒、圍城、辯論和盟會,銅鑄的食具被熔化、被重鑄、被銘刻誓言,從東搬到西,從南搶到北。步兵和水兵的鬼魂頻頻迷失在那無可名狀的山道河川之間,他們生病的國王們和廚師談論治國的方略,從王後和嬖幸們身上榨取同盟和愛情,養一批批優伶樂師和偉人先哲,國王們喜歡白鶴、獒犬、千裏馬、吳越寶劍和牛耳杯,對作為個體的髒兮兮的黎民不感興趣,挨了偉人先哲很多的罵仍不感興趣。每次出征,背景總是冷冰冰的冬季晴空,烏鴉棲息的黑色樹杈,難以繞行的山巒與關隘,以及便於兵敗自殺的蘆葦叢……北蟬參與過圍困宋國都城,見過魯國賄賂求和贈送的紡織工;也曾戴上縞素,將船體漆成白色,為君王服喪。地圖上看起來那麽遙遠的國度,不過是每年冬季用雙腿就足以丈量的城邦。

楚莊王駕崩後,楚國霸業開始衰退,駭沐國王的事業退縮回海上,是繼續向楚軍投入人手,還是倒向雄心勃勃的吳國?這一年大齋宮的糧船也沒有來,在派出正式使者之前,得先刺探風聲,一幫幫喬裝成漁民、行商的外越人來到吳越港口。蠶花節是越國最重要的春季節日,為蠶寶寶祈福而舉行。

“北蟬。”有人在黑夜中叫他,是那個男人的兒子,他長得很像父親。很多年前,這孩子用侍童扛的銅鉞砸傷他,把他拖進走廊盡頭。模仿父親一樣在他身上爬上爬下,等北蟬反應過來時,這孩子正想掐死他。他對孩子體內儲蓄的那麽多的暴力感到好笑,安靜地扶住他,男孩垂下頭哭泣起來,“滾開,惡心的鼻涕蟲!”他咆哮。

“你父親玉體安否?”

“莊王駕崩的消息抵達時,他也跟著跳海自盡了。”現在他是一家之長了,父親死後,他看到家臣的諂媚,如果自己隻是一個普通少年,會有人如此討好嗎?於是他冷笑,對這些人也很殘酷。親近賢明的人,遠離奸佞之臣,誰都這麽說,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分辨得出好壞。他把家搬到貧瘠的海邊,不再砍去會稽山以東囚犯的手腳,而是押著他們開山采石伐木、修建海塘,這是建造在流沙上的土木城堡,一再被連天巨浪衝毀……他是來接收埤中、諸暨兩城的城防抓獲的小偷小摸的,儼然一副謙謙君子相貌,快樂而自強。教訓夜歸的少女,讓她們快快回家,她們咯咯笑著跑進小巷。北蟬感到惡心,雖然這種惡心他已吞服了十幾年,在這刑罰家的兒子抱著他哭泣的前夜,和表哥們一起肢解了一個過路的雜耍藝人。出於對他父親的愚忠,北蟬幫他把破碎的屍體沉入深淵……北蟬就像下水道,所有肮髒的血汙都流經他身體而過。

每個人都把最肮髒的東西擲向他,視為理所當然。

少主把北蟬領進大齋宮的晚宴,為舞女們送去珊瑚,她們往濃密的發辮裏插上長枝珊瑚,如同一頭頭麋鹿。大齋宮的權勢被她的市攻蠶食,感到越來越拮據,期望雇傭一批外地的亡命徒,前往句乘山給市攻一個教訓。大夫內臣的變亂,足以重組一個國家,但北蟬看到在場的流氓。沒有必死的決心,就連其中最冷峻的少年,也不過是另一個閹割版的自己。他離開了密謀的石室,折去海神廟,他一直缺乏機會把母親的遺物——那串銀飾交還給大齋宮,如果母親看到教導她“救一人等於救一世界”的大女巫,變成斤斤計較的老太婆,會作什麽感受呢?那麽多滿嘴仁義的人們,到了自身利益的關卡前就亂了陣腳,什麽才算是至尊至強?

他離開了密謀的石室——大齋宮沒有阻擋,但在半道就碰到夜巡的司稽,佐助治安的胥師對他進行合圍緝捕,少主不能讓他攜帶暗殺的密謀離開……他擊倒了守衛城門的閽人,握著銀飾去了海神廟。走錯了入口,從海螺壁的背麵進入海神廟,“這樣的男人,就該把他轟出去!”一名婦人扒在海螺壁上說,她轉過頭來朝北蟬微笑,如果母親還活著,她就該和眼前的婦人差不多年紀。這是會稽山的大護法,為人出戀愛主意——敞開北樓的窗戶,愛她的男孩晚上去訪問她,女性自由戀愛和生活,是越國社會得以延續的根基。海螺壁那邊的少女明顯遇見了難纏的家夥,去冬從城裏一直尾隨到家裏,就住進來,把她當做妻子、傭人和糧倉,起初還有甜言蜜語,現在動不動就挨揍,她隻有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兄弟,沒有強有力的幫手。“她很可愛,不是嗎?”大護法示意北蟬從螺孔望出去,那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女孩,眼睛被揍得青腫,“你把那個人約到山陰君夏宮東麵的吊橋上,我們來說服他。”

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北蟬跟著大護法等在吊橋上,那個男人也許從小在一個充滿虐待的家庭長大,無法被說服,北蟬上前揍了他一頓——這是一個很好的劍手,恐怕是別處知名的劍術師傅,隻是境遇不佳或是為了別的緣由流浪來此,就像北蟬一樣。兩個可稱為天才的勇士,卻為了這件小事在此決鬥,多麽無稽。但解救一個遭受暴力與剝削的女性,也許比刺殺一名大臣更有趣,這事就這麽結束了。但北蟬要幾年後才能得知,那男人的人生卻因此全然改變,因虐待女性的秉性被知曉,之前的主人也拒絕再次接納他。他沒有別的維生手段,滾落人生的下坡路……憤而闖入少女的北樓,把她和小兄弟都殺死了,並一個個殘害大護法身邊的人。一次大護法乘船從鄉間探望病人回來,他跳上船,當胸一拳擊中大護法,連她胸前的銅鏡也碎裂了,她忍痛說“滾吧!永遠也別再回來……”兩天後傷重不治。

你聽命於一個主人,你是他的私有財產,如果你掌握了一定的機密。是他某種程度的分贓者,脫離他的掌控就更難,為了給妄想逃脫的奴隸一個示範。他會來追捕你,把你綁在車輪上鞭撻,抽到第二十鞭時,你背上的皮肉就會一條條飛濺出去。北蟬知道這一點,因為他製裁過這種人,但他把銀飾紮在吊橋上,還是出走了。

出走的路很難走,這意味著他必須解開項圈,全憑雙手去闖一條路,邁出第一步是最可怕的,內心所有的恐懼與擔憂都阻擋在這一步前麵……當年那夥半大孩子們殘殺賣藝人,北蟬檢看過死者的包裹,她還有一個女兒,寄養在神殿裏,有一份類似於收據的憑證。多年來他代替那個賣藝女人去探望那個孩子,每次為她帶去新鮮牡蠣,她慢慢長大,“要不要當女巫呢?”她猶豫,“還是賣牡蠣吧,我最喜歡吃牡蠣了。”半夜她就起床,翻過會稽山去鑿牡蠣,再走幾十裏山路回埤中叫賣。

北蟬行走南北——攪拌豬血、石灰和糯米補缸,自西向東打夏忙短工,把劍插在竹筒裏做篾匠。這種行當都是他所痛恨的,他也照樣都做過,他不再年輕,身手還沒有衰退太多,但青春畢竟已經過去——大齋宮死了,夫鐔崛起,戰事爆發。戰事又湮滅,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地輾轉奔襲。既然他痛恨聽命於人,也很難有什麽建樹,無非是窮死道中的無賴漢罷了!

然而,愛記仇,是國王們的特性。他還是在浙水上被一名劫掠船頭捉住,“你父親死時,你還小,所以母親是跳海自盡的;我父親死時,我成年了,我親自把母親送到獨礁上……大齋宮死後,夫鐔就拒絕向國王支付交換頭生子的稻穀,說‘沉迷於罪孽而不知變更的惡人,就由他們去死吧’——你那晚應參加暗殺夫鐔,卻抗命溜走了……國王養我們這些人,就是為了這一個個微妙的轉機,既然你沒盡到刺客的本分,那就把刺客的手還給君主吧!”船頭砍下了他的右手。他被“好心”的少主送進銅姑瀆,在淤泥和頑石填塞的井道裏,暗無天日地開鑿,這個枯竭礦場已不指望新的礦脈,把重犯活埋地下就為了摧折意誌而已。苦役場瘟疫爆發,他們被押解到溝瀆以西的露天采礦場,典獄長的兒子在戰事威逼下。釋放了囚犯,但警告說,“這些人很危險,包括許多花費了很多年、很多智慧與勇氣才抓捕到的惡人……”

惡人。

他因沒有盡到惡人的本分而被扔下冥府。

從罪與罰淤積的冥府,踏著血與骨回到人世的,仍是那個惡人。

被驅使著從投石器砸開的城牆缺口衝入大禹陵,庭燎炬然,河道中外越的漁船與龐大的巨艦夾雜。北蟬隻有茫然的心,他扔下劍,和所有回家去吃早飯的人們一樣下了石階,去找那個賣牡蠣的少女,他不是什麽好心的遠親舅舅。她的母親是被他扔進水裏銷屍滅跡的,北蟬想告訴她這一點,母親並非拋棄了她。需要他懺悔的並不是那傲慢的神巫與深不可測喜怒無常的神,而是這個小女孩,而這個小女孩已被人殺死了。

秋末,會稽山兩麓最美的季節。埤中吸引全越國到處亂跑的人,首都,宗教。貿易,也有人在此消失,埋在桑林下,在深潭底腐爛……賣牡蠣的少女死的時候,黑幫的打手豬龍婆就在附近。之前人們也常常見到那賣牡蠣的女孩蹲在橋上,同橋下的豬龍婆交談……隱藏在山陰君陵墓的唱賣會,是神巫最初應許給山都人開設的免稅釀酒場發展而起來的,癲狂的人們購買惡棍的行凶器具並認為附有怨魂而具有退敵神通;北蟬去痛打豬龍婆,哼唱“點蟲蟲”的壯男,就是他年少時在船艙底遇見的第一個重犯……表麵是黑幫的產業,背後靠山仍是這些天潢貴胄,多少年過去了,他始終無法擺脫這些人!

他的容貌已然改變,隻有這個豬龍婆認出了他,“不是我,不是我摔傷她的。”豬龍婆說……低微的人死去,就像雪化在海中,悄無聲息。

豬龍婆透露給他——有一名連道海塘附近的傷殘屠夫,會定期給唱賣會供應肉食,有時會在往返埤中的山路上徘徊——尾隨女性強行進入她的家,主宰她的日常,多麽熟悉的推想。他沿著海塘尋查,狂暴的海,沒有片刻休息的時刻。人們也在海神的利牙間討生活,他看到采螺孩童們被潮水卷走,跳進滔天雪浪救出一個;大護法的兒子和他的朋友也在海神廟礁石上,衝向礁石邊緣,從海妖的長舌卷浪中扯回一個男孩……他聽到那年輕人和朋友的對話:“我真該把你打一頓!你的內髒會被海浪拍碎的!你現在感覺像個英雄了嗎?”“比殺死一頭鯨魚更像。”

大護法把孩童送回聚落後離開了,凍得發抖的男孩是屠夫的學徒,立刻被師傅支使著,為晚上招魂儀式給大護法送“白牛肉”做準備,那是一頭初生牛犢,還沒喝飽奶。就被拴在一口鹹水井旁,不停地灌水,半天之內要喂光等於它體重的水。把它腸胃衝洗幹淨再屠宰,它實在喝不下了,哞哞地哭叫著隻見過一眼的母親,男孩也跟著哭。

那就是小結。

看到小結,北蟬就認出了他,那夜在海螺壁祈求幫助的少女的弟弟——他沒有被殺死,而是被虐待狂偷走了,成了後者的家奴和泄憤工具。屠宰師傅瞧不起小結兒童式的憐憫心,逼他親手去殺牛犢,北蟬去製止。

“我在教訓學徒,幹你何事?”

“這是教訓?”不過是滿足虐待的癖性罷了,他再次擊倒這個下肢幾近癱瘓的怪物,“埤中三岔橋上,賣牡蠣的女孩,是你殺的嗎?”

屠夫扯開爛衫,**身體反問“你認為我還能作惡嗎?”

他把小結帶走。

“我認出你了……”屠夫怪笑著目送他和小結離開,大聲道:“這對姐弟是我們的催債鬼,我們都得栽在他們手上!”

北蟬詢問小結,事發當天屠夫在做什麽……小結很緊張、很羞赧,猶豫了很久,慢慢放下心結才說“當時他和我在一起……”他看到小結身上的傷疤與結痂,明白這個孩子跋涉過和他年少時一樣的地獄。

春捕黃魚,夏撈墨魚,秋鞣海蜇,冬網帶魚。魚汛就是軍號,幾百裏外的漁船追逐魚群,密密麻麻地布滿港灣,他起初也懷疑是外越的漁夫來幹的。魚汛一過,就一條帶魚都捕不到了,來自外越的漁船會一夜之間走光。

他的追查時間有限,於是挖鷓鴣菜,兜售給漁夫:“海島人專治小兒蛔蟲的特效藥。”年前打蛔蟲,也是一種傳統。在漁民船隊間,有人看到他和小結的單衣,問他幹一票嗎?報酬是兩斤蠶絲,完成後再給兩斤,足夠給你們父子做一條蠶絲被過冬。這是個長著櫃櫥般下頜骨的獒犬似的男人,也是亡命江湖的野狗,他們用跑江湖的智慧與勇氣,相互分工、相互接應,要綁架一位昂貴的肉票。不是在那位尊貴的客人享樂的時候下手,而是掉包他的快艇,在他緊急撤退並自認安然無恙的時刻自投羅網——

然而,他在船上,見到了駭沐國王。

——救一人,還是殺滅一個國家?

未來的大護法也登上了那一艘船,年輕的大護法陷入了痛苦的戀情。北蟬決定把大護法著迷的女孩也一起帶走,讓他把注意力放到之前的賣牡蠣少女之死上來。必須要做出一些更令人震驚的事,一位無名少女的死,才能吸引那些深藏高牆後邊、啜飲失意與歡愉的王公貴族們的眼球,讓新護法和他的朋友出手!如果他真是大護法的繼任者,他應該能辦到。

綁票之後,北蟬與野狗男一分兩散,兩人各有各的劍戟叢要翻。

一步步逼迫大護法刨根問底,揪出殺死牡蠣少女的凶手,昔日獄友和豬龍婆都給予了幫手……當看到駭沐國王大弟被押回埤中,渾身縞素地走過三岔橋,他放走了大護法的戀人。那位年輕的大護法能夠做成他無法達成的事,他滯留大越山區太久,必須離開,君子卒、盾甲士席卷式的搜索,口袋在紮緊,砸碎他的小牡蠣的凶手還沒有就擒。他沒有放棄,但有一種釋然,他還會回來,他要帶上小結,全身心地教導他。即使自己半道死去,也要叫小結繼續追查,誓將抓到那頭野獸!他把國王扔進唱賣會,這是為食人族舉辦的特賣場,那些人假借駭沐國的名義。滿足想象中的怪癖,他們膜拜精神上的國王,狂喜地撕扯真實的駭沐國王……甚至吃掉國王的雙手!

——到底,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為了離開那座島,他什麽代價都願意付出,如果台風把他搭乘的船吹過了浙水入海口。如果在吳國上岸,遇見一個善人,那麽人生就不會一樣吧?即便在另一個大洋之外,另一個自己在另一個國度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幸福美滿,但此時此地的自己,也必須拖著這一身罪與痛走下去。千萬座茅屋在燃燒,一半的兒童死於成年之前,成千上萬的男人和女人在生而為人的痛苦下哭吼,這也不過是必然的困苦中的一小節。某種時代胎動的一個先兆,不會暫停,也不是末日。遠雷依然翻滾過天際,沒完沒了地隆隆而來,一切破滅。一切成災,記憶向內崩陷,又綻放為黑角、黑鼻、黑身體,唯有眼眶是白色的小型海神——海鶻——它們往來如梭,一群群盤旋飛翔,發出暗啞的叫聲,掠過波濤萬頃,聳動羽翎、斜切出一道道不可見的航線、嚇唬天真的麻雀,它們在南北蜿蜒的海岸線上吃了太多馬肉和人肉,補充了太多營養,三十年後它們會比現在聰明得多。而後,落在了沉睡在深褐色樹皮下的吊橋頭,輕啄藤橋上的青苔……一夢初過,忽然間就走到了這一步。

——橋之東。

——現在,我在這裏。

——橋之西。

大雪前一天,元緒正在庸俗的財主仲雪家無聊,他們如此無聊,竟然沒有因此而死掉,真是奇跡。

仲雪問:“元緒,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元緒說:“以前,當我還是一個純真蒙昧的少年……”

在場者全都大笑起來。

“嗷嗷,我與你們這些人根本無法交談!”元緒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