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道上荒涼無人,隻有陽光彌漫,和欣喜消融的積雪……雪堰和象奴騎著馬,被遣回山陰的盡頭。他的弓箭手們如同細雪一樣融化、蒸發、不留痕跡,隻剩下幾個失魂落魄到處亂走或失足落水的醉漢;他親手紮緊的包圍圈,野獸們傾巢而出;他想殺死他所深愛的人,他第一次帶兵的戰利品,湖邊的一瞥。那對姐弟的父親說了很長很長的借口,說他不接納這對小孩,他們將沒有其他人可托付,正因他瞧了他們一眼,就必須把臥室門打開。否則他們的一生幸福都被葬送,反正也沒人敢再要他們了,而他的飄然世外能夠拯救他們,他看著那名弟弟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因兵燹而占有私產的狂喜……他一直隱藏在權力拚圖的背麵,從小枝給他寫第一封信時,卷耳大夫就問“你確定?嫁給一個二流貴族、一個次等英雄?”在他們的婚姻生涯中,他再也沒有參與一場蠻鬥,他總是在她獨自麵對他人的嘲笑時。才變成一個劊子手,她渡過浙水北上,笑著說“我隻去一個月,記得給我的李樹澆水”,留給他的是不滿移植的酸澀李子和永別……積雪的鳳尾竹就像跑動的群獸,為化裝成牧童和采桑女的子爵們和方伯夫人們彎下幽會的小穹頂,這些人用戰旗蒙住眼睛,放任馬車追逐疆土與愛情,為了特洛伊的海倫、為了息夫人和夏姬,毀滅一座座城池,降服一個個國家……對於雪堰來說,戰爭提前結束。上次還有象奴陪同他一起走回家去,現在他孑然一身,飄忽荒野……從海上鹿苑歸來的人手、戰象與大禹陵的盾甲兵纏鬥,聲東擊西,他一向擅長的戰術;他讓那些人去送死,大禹陵從不是他的目的地,相比財寶、神靈、一堆石頭砌成的房屋,是人!人才是最寶貴的資源,他要去見一見異母弟弟,現存世上血緣最接近越君世襲的繼承人——山陰君。劊子手截住了他,又放走了他,付出他無法拒絕的代價……少年君主正在大象墓場的巨骨叢中練劍,看到雪堰大夫的到來,年齡懸殊又容貌酷似的兩兄弟同時舒展笑顏。就像看到死神出現在林間小道,揪落一瓣瓣幹枯的月季,青狼尾行其後,輕踏朵朵花瓣,“我收到了你的信……”刻在行宮噴泉下的標記,兩兄弟還在一起時,在父親未竣工的陵墓裏做跳房子的遊戲所約定的暗號……他們很多年沒有相見了,任憑那些陰謀者隔開他們,防止他們把會稽山合成一艘龐大戰艦。而此前他倆不是太懶就是太小,竟沒想到反擊,山陰君朝兄長張開雙臂,等待他的擁抱,等待曆史重新走進他的庭院。

夢見屏橫倒湖中,鬼板和碎石仍不斷落進水中,對很多人來說,它是夢鄉的通天塔;對另一些人來說,不過是采石場的殘渣。

你一直不信神明——但那架鯨魚骨架,阿堪告訴他,就是你的保護神。

敬她、愛她、畏她、漠視她,神並不在乎,我隻是暫時替她保存生命,一滴水、一粒沙,是她提醒我生之有限。

“她是我的催命鬼,終有一天我會將生命還給她。”仲雪捂著受傷的額頭走下夢見屏。

年輕的藥司為烏滴子查看傷勢,烏滴子之前摔傷過後背,這藥司是烏滴子的朋友。一直擔心他,即使沒有大高華,也會翻過山嶺來看他。

“你就是山北的藥司。”仲雪微微笑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藥司說你的額頭要用蠶絲縫幾針,會結疤但不會太明顯。“你被夢魘住了,夢寐的碎片凝結成‘夢胎’,凍結在你體內,你需要一個‘解咒師’。”藥司建議仲雪,“你最好舉行那個淨化儀式——”

“儀式一共舉行九天。”阿堪握著一小把糯米,這是他將糯性強的稻穀留下來做種,兩年種了四輪、育種成功的糯米,十天前藏在夢見屏石匣中,打算秋祭後送給仲雪的獎勵。仲雪是吳人,吳國產很好的糯米,他一向愛吃,“最後一晚我們蒸糯米飯,用莧菜湯染成紅色的糯米飯。等我們吃完糯米飯,美美睡一覺,沒有夢也沒有遺憾,你會再一次在金色的清晨醒來。”阿堪還把一片木牘交給他,從大護法塵封的書房取出的——他母親的親筆信。

“第十二世越君是誰?”仲雪接過木牘,他一直沒忘記那場不得不延期的“答辯”。

“是‘婁’。他被逼遜位,無奈投水,那裏被稱為宮淵。幾十年後,傳說就變了樣,如同人們打撈起的君主,也不再俊美如常,人們不再記得這裏泡漲過一名不幸的大酋長。越君世係的唯一痕跡,是裁定為邪道的殿堂都被灌滿汙水,宮淵成為‘邪神水葬場’的代稱——你剛剛從宮淵升起。”

他們一個個走開,好讓仲雪細細品嚐這場混戰的結果……

仲雪擦去那封信的蛛絲。這是前代大護法想要忘卻的回憶,收信人是吳王去齊——

“大王,我的兒子還太小,期望您允許他和我一起返回越國……”這封信一下剖開仲雪的夢,所有思念、怨尤和棄子的悲哀,從傷口迸裂出來,這是一份副本。正本就躺在吳王宮殿,如果吳王答應了母親的請求,那麽他將在越國長大……在比吳國舊都更北的地方,天青色水灣與黛色大地舒徐展開,延伸至天邊融合成霧蒙蒙的一片深深淺淺的青藍色。隻有中間一抹微亮的光,是壯闊的揚之水悠然流過,那是麋湖城,仲雪誕生的地方……母親與父親都沒有拋棄他,那倏忽而至的心悸,猶如他感受到的第一縷秋風,葉片凋謝在腳下。

仲雪抬眼所見的越國,漫山都是緋色的槭葉。他想到那些死去和失蹤的人們,如果還活著……他們也沒什麽可聊的;他想那批吳太子的鐵劍經過成分比對後,正在夫鐔的煉爐裏熔化造幣。他走過最愛的濱海鬆林小道,向東,直到陸地盡頭……那頭孤獨的獨角麋鹿,它在海岬邊靜靜咀嚼海藻,仲雪與它久久對視……麋鹿從背上傷口中長出八重羽翅,薄如折疊透晰的初生蟬翼,迎風托舉夕霞萬丈,騰空飛走了,那就是楚人所說的——鹿身羽翼的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