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三魂七魄都將回到天上……
戰事幾乎停歇了,隻有一些氣量狹小的好鬥分子還在處理私人恩怨……路途上還未收殮的死者,皮膚上結了一層霜花,老詩人倒在海塘下。仲雪坐在護塘龍牙上,精疲力竭地注視著他的白發,在湧浪中輕緩地拂動。詩人雖然咒罵雪堰是戰禍,還是跟著出發了,因為他有記錄時代的使命。
寢宮中,沒有見到阿堪,他想阿堪最終還是死了。任何人都能輕易摧毀你想保護的東西,沿著海塘,有很多人來來去去,沒人注意仲雪……元緒靜默地走到龍牙下,她的出現就像神話一樣,輝煌美麗,隻是很疲倦,元緒來告訴他:“大高華在夢見屏。”
上豐下削,底腳細如錘子倒立,夢見屏是一塊巨大的水上石台,是他稱心的殺戮表演地。石屏那細弱的槭樹上吊著幾個人,仲雪問那是些什麽人?駐守夢見屏的,是一支非常老的甲兵,他們是神巫的仆人。比神巫還老,是他們最早發現人質的,“有一個班船船頭,一個隨船巫醫,還有砍柴的之類……”都是無名之輩。
一陣夾雜冰雨的風刮過,槭樹枝葉忽閃著濃豔的色彩飄落,老兵們哎呀呀地叫,人質的腦袋就像甜瓜一樣砸裂在地麵。
“這樣根本看不出他是誰?”老兵說,“等綁匪餓了會下來的。”
“難道你隻救認識的人?”仲雪問。
“他會殺幾個人,”折磨一群被遺忘的失敗者,簡直是叫花子謀殺小討飯,並不能為他贏得目光,老甲兵說,“要爬上去捉人,我們隻能一個一個攀爬,而綁匪在上邊可以朝我們射箭、投擲長矛、把人質扔下來,但等他自己下來,我們一擁而上,肯定能抓住他。”
桂囡一路跟來,她的發辮上插著桂花,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養父為之取名的花朵,她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說“還有山北的藥司。”
大家愣了一會兒,不太明白她在說什麽。
“還有山北的藥司。”仲雪有點兒好笑地複讀一遍,那個女孩並不是跟著自己,而是跟著也被扣為人質的藥司。
仲雪決定爬上去。
“你要怎麽爬上這塊光溜溜的石柱?”那帶路人問。
“渾身沾滿蜂蜜一路蠕動上去。”仲雪開玩笑,把短劍係在繩索上——桂囡從他手中拿長繩,一端繞在自己肩上,仲雪與她默然對視,點了點頭。
桂囡爬上他的肩,一躍而上,老兵們低聲歎叫。女孩如錐子釘入第一個踏腳點,將短劍插入上方石縫,仲雪握緊繩踢踏石壁而上,兩人交替上爬……風像刀片割過他們的手背,血滴從石屏頂吹落在他們的麵頰,宛若血的陣雨……仲雪先看到一個頭下腳上的男人,“這是班船船頭。”他想。倒吊男的頸根被切開一道口子,兩刻鍾內就會失血過多而死,神誌不清地呻吟“救救我……”最後一步是從蘑菇柄般的石柱翻上傘狀的石盤,桂囡幫不上忙了,仲雪撐開雙臂,鬆開雙腳,如十字劍柄般懸空於石屏之下……白瀝剛到海上時,為站穩腳跟,必須要揍翻一個有份量的大塊頭,大高華就是白瀝和黑屏第一次平分的角鬥獎金。“而我,我們甚至沒有參戰。”仲雪自語,他恨我們所有人,每個人都促成了魔頭的誕生。
——仲雪如鷂子般倒翻而上。他的衣袂在岩邊一飄,便不見了;地麵的阿堪大喊一聲“築夢神君!”仲雪沒有聽到。
仲雪終於看到了對手,看清他的相貌、聽到他的嗓音——大高華古銅色皮膚下的肌肉,如同擰緊的一股股粗繩。第一個吳國刺客已染有鼠疫,經過大高華傳染給工友,連毆打那智障工人的盾甲兵也深受感染,將鼠疫帶進了會稽山,而大高華自己卻什麽病也沒有。
仲雪見過他,他把紫雲英撒到元緒頭上,表達狂亂的喜愛。他還把癘風子運出夜霧岱,烤了雪堰的獵鹿犬給癘風子們吃,仲雪甚至擁抱過他——雖然很多人都知道仲雪的名字,但未必見過他,正因是大高華在愚人船上冒充藥司,作為素未謀麵的山北巫醫卻知道他就是大護法。
殺人的弓箭是關閉采石場離開時帶走的,那時仲雪根本沒在意。
仲雪一直疑惑大高華為什麽選中他的神殿,他所在的地方——
“你被地理所詛咒。那天你可以從浮橋上望見山坡上夫鐔的‘王’字,夫鐔也能望見浮橋。我朝你們放箭,夫鐔就能看到我的傑作。”
“就因為這個?”仲雪問。
大高華想要的就是這個。
“我看到你躲在一匹馬後邊,我還看到你的無能神官,連隱蔽都不找,還打算救幾個人,我就朝他射了一箭……”
仲雪無法忍受聽到大高華說他如何刺傷阿堪——那就像再次紮中他。
他衝上前,大高華扳斷樹枝,連同樹枝上的船頭砸到他身上,第一回合仲雪就失利。大高華利索地把他翻轉,像捆紮一頭小牛的四腳把他吊起來,“吊死一群流浪漢,隻能給海盜指路,但是一個大護法——”大高華本打算綁架神巫,但失敗了,隻好拿藥司、船頭充當人質,他一直要仲雪活著,因為仲雪是見證者和幸存者,“是我恐怖與威能的儲存罐,但這裏是終點了。”
大高華這才拔出劍,在衣擺上刮蹭劍鋒。
劍鋒一閃,仲雪被箭頭射斷繩索掉下來,增援而來的前拆骨組成員,扳動弩機搶在了大高華下手之前,而阿堪大喊“住手!住手,你們要射死他了!”仲雪一路下墜,那些密密團在他顱內的萬千夢,隨石棱的磕碰而四處飄散……老兵們就近搬來竹梯和門板,試圖搭建新年歡慶的人塔,烏滴子循著他們的軀幹和竹竿爬上頂端,扛住巨神靈的方形大木盾接住仲雪,才沒讓他摔死。
“我覺得我砸斷了你的脊椎骨!”仲雪喊,“也砸斷了我的腰椎!”
“還不到夢遊的時候!”烏滴子把他推上去。
人們被大禹陵的變亂攪得頭昏腦漲,奔散的阿堪,天亮時與烏滴子相遇了,他們又一路打聽仲雪的下落,來到夢見屏……
死在火船中的人,是兩個吳人,但他們並不是友伴,一個尋求夫鐔的庇護,“我砍下他的頭時,他還在撒尿。”大高華再殺死那個東宮刺客——將他們一起放火燒了,炫耀給夫鐔看,他是多麽能幹。讓夫鐔焦頭爛額的事情,烏滴子和石泄都辦不到的事情,他一下就幹成了,夫鐔卻把他給趕走了,是多大的損失!
極度興奮的大高華將烏滴子從石屏下倒刨上來,當腰折在自己膝蓋上,咆哮著:“就是你為夫鐔殺死了千林?如果夫鐔見到我,一定會認可我,我比兩個你加起來還要強!”大高華摜開烏滴子,就像丟棄折翼的雀仔,接著又掏出模具隨意地丟到烏滴子臉上——無論是石泄還是寺人貙,找的都不僅僅是鐵劍或是砌爐手,而是這副模具。這副鏟布模具就像螞蟥,將源源不斷鑄造假幣,吸幹吳國的血……
“我要把你們的人頭,一顆顆親手送給夫鐔。”
仲雪趴著笑起來,血涎滴到石地上。
“你笑什麽?”
“我一直以為,自己更有趣一些……”仲雪抹去血沫,“其實我們一樣。”為了當大護法,我要獻上那頭鯨魚,我傷害她和她的族群。我將為此付出代價,我準備好了,你殺害了那麽多人,是不是也準備好代價了呢?
仲雪蹬地再起,另一道黑光相向撲竄,一前一後夾擊大高華——白石典也踩踏人們肩頭,咬住大高華的後頸,但同時和仲雪被他的蠻力甩開。
“會稽山南北,已沒有我的對手,夫鐔平定了大禹陵就會來找我。”大高華的所作所為就是引夫鐔來和他一決雌雄。
啪唧一聲,一條魚被扔了上來。
“這是什麽?”仲雪喊。
“這是我從歸墟裏召喚來的魚怪。”元緒在下邊喊。
“別胡說,這是你剛從漁民手裏買來的早飯吧!”
“自從你把我的頭發當做捕鯨船的船靈,我的召喚術就越來越不靈!”元緒抱怨,“朝大高華的倒影砍殺,你被封印在夢見屏的水沫泡影裏——”
藥司則叫仲雪打大高華的這個穴道和那個穴道,全是古奧的名詞,阿堪還衝進水裏,高聲召喚“年夢月夢神君、日夢時夢神君、是夢非夢神君、夢江夢海神君、夢橋夢路神君,速速扯碎賊寇!”但神奇招數沒一個有效。這場戰鬥完全是一邊倒的挨揍,大高華的瘋狂已超越了人類,就如他的武藝也超越了同代人——
夢見屏所俯瞰的大地,巡回巫師還在踽踽而行……他們問雪堰,這回您的神兵妙計是什麽?“神兵就是我們自己。”雪堰回答。
為什麽狸首咬定是雪堰幹的?他對仲雪喊“雪堰出現在哪裏,哪裏就有大屠殺,我是在挽救你!”因為在越國,除了雪堰,沒有其他人能做到。上一場戰事中,千林的人編組衝殺,如果傷亡,立刻有人接替。夫鐔發覺他無時無刻被滲透、佯攻、穿插、包圍……步兵戰術到了雪堰這裏,膨脹為一種龐大的魔術。中原諸國專注於戰車與軍團作戰的時候,戰爭的形態首先在南方悄然變化……但唯一能終止暴力的,並不是暴力本身。
雪堰與平水狹路相逢。
雪堰微笑,“是夫鐔命令你等在這兒,我想他叫你務必砍掉我的雙手雙腳。”
“那樣您仍能被抬在步輦裏,上戰場。”
“再割掉我的舌頭。”
“您可以叼著筆寫下意圖。”
“最後用慢火把我烤成肉幹。”
——海內外多不勝數的暴徒,都由他親手催生,任一人遭受過他所給與的痛苦,都會樂於剝下他的皮當墊褥。
可惜他並沒有卷耳大夫那樣可自恃的武藝。地位越高,越容易放棄個人的驍勇。
平水將步光鐵劍擲在腳下,放他走。
烏滴子從句章港回來,發著燒,可能感染了鼠疫。他不該回諸暨,應該離夫鐔遠遠的,但他不想孤身死去,於是輕叩平水的黑船篷,“我也許會害死你……”“正巧我善於接納死亡。”等待病發暴斃的三天三夜裏他們再也沒分開,像切割犯人一樣用舌尖劃出對方關節與輪廓,之前他們不過是相互熟悉,之後是彼此托付。“夫鐔身邊的人妒忌他,會稽山這邊的人恨他,假設有一天他陷於危險境地,請您幫助他,作為您對他的補償。”
原來他以為平水把那隻琉璃盤蛇球塞回給他就離開了。
沒有。
平水沒有遞給他什麽齷齪的琉璃盤蛇球就離開了。
奄人信奉什麽樣的怪力亂神,他根本不關心;他們旱季要燒死駝背來求雨,他也不難過。他冷淡地下命令,焚燒湖麵的船形神殿,進攻他們的聚落。讓他們害怕,讓他們顫抖,讓他們的荒唐複國念頭隨著失禁排出體外。
雪堰摧毀了姑蔑神殿,一直把玩一隻琉璃盤蛇球,八條盤成圓圈狀的蛇組成。一蛇口銜另一蛇尾,合攏成一個琉璃球,看來這是神廟裏最值錢的東西,充滿了想象力,被當做神主來膜拜。當烏滴子和他的姐姐被帶到勝利者跟前,那是個很美的女孩,被打傷了,嘴唇還沒結痂;男孩無懼地直視他,他輕輕撩開姊弟合披的披風,男孩露出繃帶的指尖凍得幾近透明——那時,雪堰就知道進攻姑蔑的最大收獲,是烏滴子,其他不過是附贈——他把盤蛇球塞進男孩手中,陽光透過琉璃勾描著指紋。
平水隻是從他手中抽走了馴象彎刀,就算是不周山,劊子手也要以大象神力撞倒它!
阿堪說“這是神靈做夢的地方,通曉天地的秤杆。”
平水說“這不過是采石的豎標,石工采剩的山水。”
老兵、小痞子和巫師,還有從四周趕來的人叉著手說“我們從沒見過打仗,爬過來看看。”“你們看錯戰場了,不過可以親自參戰。”劊子手說,所有人都動起來:燒裂石頭,再澆水,往石縫捅入鑿錚。一層層剝離石板,驅趕大象拖曳,繩索勒進大象的皮肉,它拖曳百年來不可動搖的石筍至後腿跪地,痛楚卷起鼻子嘶叫……仲雪漸落下風,石柱才微微傾塌,略一傾斜,崩石便不可阻擋地轟然入湖,激起巨浪。
大高華一拳擊中仲雪喉管,仲雪瞬間停止呼吸,墜入湖水……回頭浪卷來比人更肥碩的桃花水母,猙獰、混沌地鼓動著,又有霞衣般的寧靜,它們醃製後會變成好吃的海蜇。年夢月夢神君、日夢時夢神君、是夢非夢神君現出柔紗而透明的身形,一起撕扯仲雪,想要把他扯碎。吃掉貯藏他體內的千人千夢,瀕臨死亡激起的顱內火花,萃取諸多回憶與妄想,所結成的幻世……仲雪對父親說:“父親,我要去越國。”
父親轉過身,“那麽,就去吧。”
築夢神君們尖嘯四散,桃花水母綻放為象群奔騰,又匯為一頭巨鯨——
“天哪,我可不想召喚泥腥味很重的老鯰魚!”元緒喊,他仰頭所見——渾身熒光的鯨魚騰躍而起,水簾傾瀉而下,連同鯨脂、內髒全在空中解體,惟有象牙色的鯨骨貫穿大高華而過;而在凡人的肉眼世界,沒有靈異、沒有神仙,它們沉睡太久,不屑為此醒來——隻有我,隻有一個人,站在此地,麵對另一個人——從水中躍身給予大高華致命一擊的,是仲雪。
劍尖一直砍在地麵斷裂了,仲雪甩開劍,一拳一拳重擊大高華。
垮塌的夏履橋,阿堪的自剄,癘風子的隔禁。焚毀的船龍骨,爭利與情殺,鼠疫與戰禍,閃過腦際的所有碎片。凶手就是越國本身:人們暗昧,聽憑神官欺騙;貴族消沉,縱容外國擺布;為博取銳勇的虛名,男男女女沉浸於仇殺之中。
眾神喧嘩,對真相卻緘口不言,半人半神的貴族們隻謀求會稽山上更高的席位。
而仲雪在乎。
他走過不眠不休的長夜,虎口塗滿血汙。
背負四十條人命的狂徒,就在他的跟前。
不必急於譴責越國的種種。
誰犯了罪,誰就得遭罪,就這麽簡單。
加諸於他人的苦痛,讓他自行飲啜,把縈繞號哭的冤魂從每個傷口灌進他的內髒。
劍的碎片飛濺,劃破仲雪的額頭。大高華的腿橫掃他的身體,他完全感覺不到痛楚。他硬碰硬地揍大高華,不給他喘息之機。
大高華滾落每時每刻在傾倒的夢見屏——
平水策動戰象,一舉踏中大高華,這就是劊子手的行刑。沒有幻覺、沒有法術,人類的血肉在象腿下發出捅搗爛泥的聲響,戰象發出一聲憤怒的長嘶。
“我這副斬肉醬的鬼樣,”大高華仰天大笑:“夫鐔會更害怕吧!”
“你也好,我也罷,夫鐔從沒過問過一句,所有的瘋狂,不過是他前進道路上的一粒沙。”烏滴子冷淡地把模具收入懷中。
漂浮水麵的,是山石夾縫裏的畫板,是巫師們為委托人所寫的禱詞、咒語、想要獲得的東西,想要拋棄的東西……就是這堆破碎的夢,看著他們搏鬥,這封大高華寫給夫鐔的信。但仲雪實在懷疑夫鐔是否會聽這份又長又臭的來龍去脈,他的通信小道與幾案必然早已堆滿各種申訴與傳檄;那麽多野心、呼籲、憂懼與痛苦……大部分都被情報官先行過濾,杳無回音。人們隻是聽聞浩淼山河間,夫鐔帶著他的一級梯隊呼嘯而過、搶掠、縱火、戰鬥……然後和談、會盟、弭兵、然後撕毀協議、再次宣戰。
即使如大高華自命勇力蓋世,也不過是在這一小撮內核之外悻悻等待。於是他認定,隻有呼嘯得更快、搶掠得更多、更猛烈的火焰、更淩虐的戰鬥……才能擠進句乘山的頂端,或是得來你的狼顧一瞥,夫鐔。
元緒坐在大高華逐漸冰冷的身邊,“讓我們呆一會吧。”